序言:
关于七言律诗,历代认为,是所有诗词体裁中难度最大的一种。古人云“近体之难,莫难于七言律”(明代胡应麟《诗薮·内编》)。擅长其体的,历来不多。唐朝有杜甫、李商隐等,清代则是钱谦益(钱仲联云,钱“有清三百年,七律第一”)。
其结构原则是“起承转合”,如此可以达到“结构严密、拓宽意境”之效果。然变体甚多,如尾联之合,总括全篇之意,并不绝对,常荡开一步,若即若离,即词家所谓的“空中荡漾”,杜甫常有此为。中间两联,也不一定承与转,承、承也有。得视具体语境而定。其实,律诗,既是一个整体的流程,又可以大体前后分作两半的,就象词,分为前后两片,词为明标,诗却暗藏,要自己细加体会。常常是情一联、景一联,虚一联、实一联。重点在中间两联,其难,难在要求对仗,而且不为偶句所拘,在对仗中必须显出开阖变化,做到不板不滞、不粘不走。花巧太多,则陷于软弱,过分朴素,又会显得枯淡。换言之,既要有较浓厚的色泽,但又不能过于雕饰。律诗结尾难;而开头要出色则更难。七律贵实,也贵空,不实则佻,不空则死。佻则只以一二咏叹语取远神,死则塞其户牖,非窒闭气尽不可。故不敢掉以轻心,务使虚实相间,乃为合作(刘逸生《诗词论稿》)。有人说,关于律诗,可用长江三峡作比喻:首联之后即涌进三峡之门,形成第一道闸门,即第二联,它是“承”,于是出现“众水争一门”的局面,但是还不够,接着又出现第二道闸门,即第三联,当然也是“众水争一门”的局势。但这道闸门与第一道闸门并不相同,因为它转了一个弯——即“转”。然则意断、脉不断。当然是大体如此。因常有变体。
那么,精彩的开头之后,承接的话不妨和缓,转折的话再要求突起,这样就显得有波澜,有起伏,避免直叙平铺。古人在“律诗要法”中说,破题,要突兀高远,如崖山坠石,而第二联,要如骊龙之珠,抱而不脱。第三联,与前联之意相应相避;要变化,如疾雷破山,观者惊谔。结句,必放一句作散场,如剡溪之棹,自去自回,言有尽而意无穷。清代杨熙载在其《艺概·诗慨》中云:律诗之妙,全在转关接缝处(大意)。
律诗中间两联,除了内容,在形式(音步)上也须避免重复,如上一联句法为二二一,下一联则应二一二,等等。
古人以为,七律其构架难度最大,超过了所有体裁,并非对仗求工即可,讲究甚多,其精致整饬、美轮美奂,洵如八宝楼台、七巧板之类,简直无以伦比。
七律起于初唐,盛唐才臻于成熟期。
下面赏读几首金国林先生的七律:
题黄果树瀑布
白浪排空半出帘,声名威振在西黔。
千流却送世尘去,一泻堪将天地淹。
凛凛飞腾敲暮鼓,峨峨悬挂唤银蟾。
我循僧圣取经路,禅意游风两腋添。
[解读]
本人多年的诗词生涯,虽也不胜崇尚“驾长风而冲万里浪”、“偷壁光而披万卷书”之境界,大半生赤脚头陀一般跑遍了全国不少胜地妙境,如碧波万顷的洞庭湖、洱海、太湖及岳阳楼、黄鹤楼------长江三峡、黄河壶口等等,但遗憾的是终未见得贵州深山丛林中日夜喧啸的九天银河——黄果树瀑布,呵!如今总算从金国林的七律佳作——“题黄果树瀑布”中,“分得一杯羹”——乃天下奇景之不凡况味。
此首七律的首联即不同凡响:“白浪排空半出帘,声名威振在西黔。”让我们仿佛看到京剧里的主角舞台亮相:不禁眼前一亮、心头一颤!同时想起唐代王维的《冬晚对雪忆胡处士家》的名句:“开门雪满山”------
第二联:“千流却送世尘去,一泻堪将天地淹。”不说了、任说什么皆为多余,简直令人拍案叫绝!气魄之大,万物欲为之倾倒。杜甫的 “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登岳阳楼”)与孟浩然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哪怕是任何诗神诗豪诗鬼,其千载名句恐怕也不过如此吧?
一般而论,一首绝句,只要其中有一句出彩,庶几成功了大半;而一首律诗呢,其中有一联出类拔萃也就大功告成。
“我循僧圣取经路,禅意游风两腋添。”——这最后二句,颇有游仙诗的风味。可见作者无边无际、上天入地的眇眇诗思,早已出神入化,又令人联想到秋瑾女史的名诗:“漫云女子不英雄,万里乘风独向东。诗思一帆海空阔,梦魂三岛月玲珑。”
春游小蓬莱
新溪春水隔烟埃,不待流连景便开。
岸柳影斜慷慨拂,寺钟声动卷舒回。
浅吟无碍惊黄雀,徐步犹怜踏绿苔。
一入江南仙界里,何须海上访蓬莱。
[解读]
此首七律的首联,恍如打开诗之闸门,诗情犹如春水,喷涌而来。第二联承接,“岸柳影斜慷慨拂,寺钟声动卷舒回。”对仗工整无瑕。第三联上下二句,“浅吟无碍惊黄雀,徐步犹怜踏绿苔。”每句都有一个转折,句势就显得跌宕起伏;请听:尽管“浅吟”、却无妨惊动黄雀而飞鸣,再请看:虽然“徐步”、还怜惜踏坏的绿苔。任何诗句意蕴的表达,决不能直来直去、平铺实叙,这就是所谓曲尽其妙,也即诗词艺术的魔力。假如表达浅白直率,诗句就成了白开水,无色更无味。所以比兴非常重要,或引用典故,均可达到句蕴丰厚、曲径见幽的效果。
建议第二联的其中二个字再推敲一下,即“岸柳影斜慷慨拂”的“慷慨”,倘从此诗的意境考量,似可改为“容与”,“容与”此解“悠闲、从容”。若诗人金国林颔首允可,全句即为“岸柳影斜容与拂”。
过呼伦贝尔大草原
大漠平铺草满坡,引来肥壮马羊多。
可呼天上鸿和鹄,难觅当年剑与戈。
彩帜娉婷争旋舞,白云缥缈任穿梭。
有缘身寄穹庐下,长伴琴声伴牧歌。
[解读]
多情应笑我、多少年的“邯郸学步”,只为一心追摹李白、杜甫纵横九州、诗酒风仪的生涯,也是为文学、为诗词,我曾见过高山、大海、湖泊与长江、黄河,掀髯登陟过几多名楼、寺塔,惟一落下的可能就是一望无际的茫茫草原了,但南北朝的民歌《敕勒歌》:“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却一直在我胸臆间盘旋不休。不必说,赏读金国林的七律“过呼伦贝尔大草原”,内心的欣悦真是无法比拟的。
彩帜娉婷争旋舞,白云缥缈任穿梭。
有缘身寄穹庐下,长伴琴声伴牧歌。
在蓝天白云之下,草原美女衬着民族穿搭,伴着独特优美的马头琴声,翩翩起舞------这个恍在梦中的蒙胧意象,作者身临其境,按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说法,究竟是“隔”、还是“不隔”呢?
明代王夫子谓,诗人词家假如"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以写景之心理言情,情寓其中矣。″诗人善于将深挚之情寄寓在鲜明的景物描写中,使读者在阅读中触景生情。
[多余之言]
传统诗词原有“诗有专攻”一说,即在诗体上,专工者必有所得,而多能者未必兼善。假如我们欲求无所不通,往往一窍不通。陆游诗、词兼工,而其长在诗,其词“乏超然之致,天然之韵”(清代刘熙载《艺概》)。诗家各有专长、各有长短。又如李白长于古风、弱于近体;杜甫之创造性在七律一体,然其弱于七绝。韩愈七绝尤弱。李商隐、刘梦得、杜牧,大抵工律诗而不工古诗。据《随园诗话》称“苏轼弱于近体”,而其词,陈师道讥其“要非本色”,李清照则哂之谓“皆句读不葺之诗耳”。
然则,多年来,大众较推重近体诗,词与对联,次之,而曲与辞赋及古文,则次之而又次者也。此乃有目共睹的公认的事实!所以我们应在近体诗上狠下功夫。
中国诗坛振兴四十多年来,总的创作状况是“诗多、好的少”。 前些年,据有关统计,每年的诗词产量,竟达五万首左右,相当于一部《全唐诗》的总量了;如今的一年居然堪抵唐朝的三百年!目前,其实已经到达“求质”的阶段,即不单纯追求数量,把“求质”为钢铁抓手,想方设法大幅度提高质量。鉴于此种创作“生态”,中华诗词学会会长周文彰提出,近年作为“诗词精品”年,以创作精品为核心目标。所以,应该奋力学步前贤,面对象杜甫、李商隐等七律巨擘,应奉若神明,在诗的立意和字句锤炼上多下功夫,以期拿出高质量的作品回馈社会。
“长江后浪推前浪”!金国林潜心七律,创作之丰,令人瞠目。而且,其中堪称佳构杰作的诚为不少。本人认为,其平生阅世、学识之如何多寡,姑且不论,金国林先生无疑是一位才华卓著、胆识超群的诗人! 期待他创作出更多好诗,祈愿“昨夜星辰”在无垠的夜空永远闪烁------
[评论者]
来根友:别署洱海,浙江嘉兴人。历任浙江省政府“唐诗之路”学者专家咨询委员、香港《汉诗》大型杂志编辑部主任、浙江省诗词与楹联学会首届常务理事、嘉兴市政府文史馆馆员、中国作家协会浙江省分会会员、嘉兴市诗词研究会会长、嘉兴市诗词楹联学会顾问兼学术部部长。荣获全国诗词大奖赛一、二等奖。获中华诗词学会学术委员会“华夏诗词”优秀评论奖。诗词荣获诗词大家、(澳门大学)施议对教授好评并入选权威选本《中华诗词年鉴》、《近百年诗钞》等十余种。已出版《洱海文集》二部、《诗词集·鸳湖水汤汤》一部。《诗词文学评论集·鸳湖文录》待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