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文化瑰宝，书写历史华章！
近日，由丽水市作家协会、中共遂昌县委宣传部主办，遂昌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遂昌县作家协会承办的首届“汤显祖杯”散文创作大赛取得丰硕的成果。
此次征文活动，面向全国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征稿，征集到大量参赛作品。经国内知名作家、评论家评委评审后，最终评选出金奖（1篇）、银奖（2篇）、铜奖（3篇）、入围奖（11篇），作者们纷纷用优美的文字、真挚的情感，呈现出一篇篇有关汤显祖文化至深的佳作。
几场烟雨，几卷荷风，江南已是春色满园。翠竹修篱，鱼戏莲叶，牡丹花在庭院里摇曳，晚樱早已缀满了枝头。屋内炉火煮茗，茶香四溢，博山炉云烟缥缈。我一袭青衣，檀木挽发，手持蓝布绢纸书卷，一阙《牡丹亭》，足以令我泪满衣襟。我决定去一趟遂昌，去那个曾让一位理学高徒成为戏曲大师的地方，去那个让中国一代大师驻留五年的地方，去那个曾因一个人的到来而开始安宁祥和、人文昌盛的地方。
遂昌，古称“平昌”。《后汉书·郡国志》中记载，东汉献帝建安二十三年（218），孙权分太末县南部地始置遂昌县。此时的遂昌县并非如今的遂昌县，它含盖了今丽水遂昌县、龙泉市、庆元县的大部分地块以及今金华的部分区域。三国吴赤乌二年（239），遂昌更名为“平昌”。晋太康元年（280），恢复原名“遂昌”。隋开皇九年（598）撤县，直至唐景云二年（711）遂昌重新复置，为现今区域，一直隶属处州（丽水的古称）管辖。
遂昌崇山峻岭，青山环抱，风气闭塞。但也因此这里保留着最原始的多元文化。数千年来，遂昌从好川文化到瓯越文化，再到客家文化、戏曲文化，这里成为古老文化保留最完整的地方。
从丽水出发，一路向西，直奔遂昌城内的济川桥。我想第一时间寻访这建于桥头的妙智禅堂，可是却未能见到。数百年风雨，经历战争劫难，妙智禅堂早已不负存在。站在济川桥头，看着潺潺的溪水，心中多少有些悲悯。
四百多年前，一代禅宗大师真可和尚寻汤显祖而来。他翻山越岭徒步寻来。汤安排真可在济川桥头的妙智禅堂暂住。在这里，汤公与真可品茗赏月，共论禅道。这是可真第三次见汤显祖。第一次是在南昌的云峰寺，可真无意间看到墙上汤显祖留下的两首诗，他觉得汤显祖很有慧根，极有佛缘。
那年是1570年的秋天，汤显祖在秋试中试后，立即前往南昌城外的云峰寺，去拜谢一位对他有指点帮助的文学前辈。出来后，他有些疲倦就坐寺门外的莲花池的边缘小歇。低头瞬间，头上的发簪划落池中。他看着半掩于莲叶下的簪子，欣然一笑。他觉得这或许天意，簪子想留在这佛门清净之地。他有感而发写下两首小诗：“搔首向东林，遗簪跃复沉，虽为头上物，终为水云心”“桥影下西夕，遗簪秋水中，或是投簪处，因缘莲叶东”。就因为这两首诗，真可和尚一生都在追求，想感化汤显祖度入空门。可是汤虽有禅心和慧根，但终归尘缘未了。
1598年春，汤回京述职，顺便辞官。但朝廷只是默认，未正式免职。虚衔还在，但已身出泥潭。在乡的途中，遂昌百姓派人在扬州截胡了他。他本重情，深知遂昌百姓情意，便跟随回到了遂昌。这次他拒绝住在府衙，而是选择住在妙智禅堂。在这里，他完成了为写完的《牡丹亭》。三个月后，他回到自己的家乡临川，对《牡丹亭》进行了润色。同年冬天，《牡丹亭》完稿。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汤公的这句话足以击碎我伪装坚强的外表。每每读到，我都会潸然泪下。或许在很多人眼里，看重爱情的人都是可笑而可悲的。对他们来说，爱情只是人生中的一味调味剂，是虚无缥缈的。年少时的我很不理解他们这样的想法，因为我觉得爱情可以付出一切，不顾一切，甚至是可以不论生死的。同样的，他们也无法认同我的想法。但是随着年纪的增长和阅历的增多，慢慢地我开始理解他们。正如汤公所言，“这世上只分两种人，有情人和无情人。”尽管我不知道这世间是否真的如汤公所写的那样能死者可以生，但至少我相信生者可以死。如今的我念到这句话，依然还是会心生波澜，泣不成声。
济川桥头的妙智禅堂已不复存在，但汤公的故事还在这里流传。从万历三十六年（1608），在相圃书院内建立了汤候生祠、名宦祠。清康熙五十二年，又在报愿寺旁建了汤公遗爱祠。1995年，遂昌又为其建了一座博物馆名为“汤显祖博物馆”。馆内记述汤显祖的读书求仕、南京为官、贬官岭南、遂昌施政、弃官归里等一生的故事。在讲述故事的同时，利用建筑的空间艺术，再现了汤显祖生活写作，以及玉茗堂、清远楼、牡丹亭、纵囚观灯、昆曲十番、君子堂等戏曲场景。加上馆内收藏的3251件（套）藏品，以及203件（套）文物，四百年前的风云故事在我眼前徐徐展开，我驻足停留，不舍离去。
半日的奔波，让我微感倦意，我找到一个形似戏台的水榭里小歇。屋檐上挂着“姹紫嫣红”的匾额，倒影在水榭前的鱼池中。几条锦鲤在水中嬉戏，时而躲于太湖石下 ，时而穿梭在“姹紫嫣红”的倒影之里。看着池水中波光粼粼的“姹紫嫣红”，我渐渐进入梦境。
梦中我见到了汤公，他正在县治衙署中的明伦堂里读书。一身扶光色的素衣泛着岁月蹉跎的痕迹，案几上一鼎青瓷博山炉正摇曳着云烟，此香正是我熟悉的老山檀。汤公的身侧站着一只麋鹿，悠然自得，旁若无人的闲逛着。我轻声前去，向汤公行了一个拱手（揖）礼，拜礼问候。汤公请我，与他对坐，品茗清谈。一盏清茶，带着山野之气，伴有栀子的花香，汤色明黄透亮，入口甘柔，带着蜂蜜的清甜。他说这是遂昌高山里，前几日刚出的明前茶。品茗中，他和我说起了他的故事。
汤公打趣地称自己是“神仙县令”。他说：“这平昌城内很是太平，好似陶公笔下的桃花源。这里的百姓不知时间为何物，只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闲淡散漫。所以，我这衙署平日里清闲得很，没几起讼案。闲的时候，我就看看书、抚抚琴，山里的麋鹿啊、野兔啊、蝴蝶啊，都会来我这听曲、闲逛。我呢，终日与这青山、绿水、岩泉为伍，与这清风、白云、明月为伴，像极了这山里头的孤魂野鬼，逍遥自在。哎，你瞧！这麋鹿大概就是来瞧我在做什么的。哈哈！”我捧腹大笑：“汤公您啊，可不是什么山里头的孤魂野鬼。您可是这人间仙境里的闲云野鹤，逍遥神仙。”他哈哈大笑，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突然间，他的表情略微有些凝重，他和我说起了他在遂昌之前的故事。
1591年春，因为积压在心底已久的道义之气和对当下朝政的不满，汤显祖上疏了一份奏疏《论辅臣科臣疏》。疏中指出：当时朝政内灰暗腐败，国匮民穷，内忧外患，政局日益糜烂。辅臣窃取皇权，迫害忠良，而科臣阿谀奉承，蝇营狗苟，辅臣科臣私相受贿，科举考场舞弊徇私，忠谏良臣贬黜荒莽，奸臣小人平步青云。他痛骂朝政，更是直言；“陛下御天下二十年，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多欲，以群私人，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申）时行柔而多欲，以群私人，靡然坏之。此圣政可惜也。”一纸奏疏，震动朝野，得罪元老，触怒龙颜。本就不拉帮结派、清风两袖的他，被贬至广东湛江徐闻县做了个典史。两年后，调任浙江处州遂昌县做了知县。
虽然被贬后的汤显祖，心有着不甘和愤恨，但至少他觉得痛快，“骂”得痛快。万历皇帝（朱翊钧）刚开始看到汤显祖的《论辅臣科臣疏》时是雷霆大怒的，可是，他并没有像对待其他官员那样免官或是刑罚。他将此份奏疏搁置一旁，而后的几年里进行了多次翻阅。气消的万历皇帝，对《论辅臣科臣疏》进行了二阅，他深知汤显祖只是心系国是和百姓罢了。三阅时，万历皇帝大刀阔斧，清肃了朝中多年的流毒，当朝辅臣致仕回乡，相关科臣罢免。可以说，这次清肃是振奋人心，凝聚民心的。
万历二十一年（1593）春，汤显祖来到处州遂昌。崇山峻岭，风气闭塞，县城建设简陋，整座县城以山为屏，以水为脉，甚至连泥土堆砌的城墙都没有。百姓沿溪而居，民风质朴，勤耕却喜斗。这里是他完全陌生的地方。
到任当天，汤显祖全面了解了遂昌多年来的经济、民生、管理等情况。他发现当地的百姓还是崇尚礼仪和孔孟之道的，这和整个处州的人文有关。第三天，他来到遂昌孔庙，了解这里的教育环境。孔庙虽为新建，但内部环境和设施却简陋陈旧。从前，遂昌并没有书院，直到万历七年（1579），遂昌知县钟字淳建房三间作为书院。但是空间狭小，无法供学生留宿。恰逢省里发文说要来视察，观看学生的箭术。可是，县学里并没有专门的射箭场，学生的箭术不容乐观，甚至还有不会的。
汤经过多方考察，决定在县南的瑞山下建射箭场和书院。他将归于知县的所有讼费和罚金，以及叁仟钱学租全部捐献出来。度过梅季和农忙，射箭场和书院分别于六月、八月完工。此次新建的学舍共三十间，每间可供二人留宿。汤为此地取了一个颇有深意的名字“相圃书院”。传言，当年孔子曾在山东曲阜矍相之圃练习射箭，故“相圃”二字含有孔孟之道、儒学之才的期许。为更好的解决书院日后的维护和修缮问题，汤利用职权，令城内的城隍庙和寿光宫的二十五亩田地的租金供书院的常年维护，同时还解决了学生的贫困补助问题。这在后来汤公的《牡丹亭》的第二十出《闹殇》中有这样的表述，老学究陈最良成功夺祭田二顷，其灵感即来源于此。此外，汤还在县治府衙的明伦堂后面建了一座尊经阁，用于藏书，且对学子们开放。尊经阁是遂昌最早的公立图书馆。
在遂昌任职的这五年，汤显祖看似消极无为，实则美政遍地。他勤政爱民，注重教育，建造相圃书院、尊经阁、象徳堂、启明楼（报时），用寺庙的租金养育读书人。他减征附税，下乡劝农，加强农耕，增加百姓收入，使得“班春劝农”得以重生。他复兴茶叶种植，使得起源于北宋的遂昌茶灯（戏）得以延续。在他的《牡丹亭》的第八出《劝农》中，南安太守杜宝春深执鞭，下乡劝农，茶女采茶等一些列场面，皆源于此。
为保百姓安宁，他组织民间灭虎队，解决了山虎隐患。用古循吏治邑之法感化囚犯，除夕之夜他允准囚犯回家团聚，元宵佳节他允准囚犯一同观灯。但对于歹徒，他从不心慈手软，处死豪强盗魁10余人，使得遂昌百姓安宁，治安稳定。
汤曾与好友书信中这般描述自己的生活：“平昌四见碧桐花，一睡三餐两放衙。也有云山开百里，都无城郭凑千家。长桥夜月歌携酒，僻坞春风唱采茶。即事便成彭泽里，何须归去说桑麻。”“偶来东浙系铜章，只是南部旧礼郎。花月总随琴在席，草书都与印盛箱。村歌晓日茶初出，社鼓春风麦始尝。大是山中好长日，萧萧衙院隐焚香。”这两首就是著名的《即事寄孙世行吕玉绳》。从诗中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知道汤公在遂昌的生活。用他的话来说就是：“清净”。遂昌闲逸清净的生活成为他茶余饭后的谈资，可他却从未提及自己的政绩。
的确，在他人看来汤显祖在遂昌是在虚度光阴的。这五年，他的好友们从未放弃过要救他于“苦海”，比如顾宪成。时任吏部文选司郎中的顾宪成，多次上疏，希望让汤官复原职。京城不行就南京，南京不行哪怕到温州做知府也是好的，可是一直无果。汤显祖当年的那份《论辅臣科臣疏》得罪了太多的人。它就像一把双刃剑，刺伤了那些元老，也刺伤了他自己。
作为理学家罗汝芳的高足，作为王阳明的第四代弟子，如今的境遇，汤心中有愧，觉得愧对恩师，觉得愧对自己。他并非世人看到的那么淡然，他心中有着低落和不甘。在那次送别挚友屠隆时，他一路送到处州城。秋雨绵绵，他望着潺潺的瓯江和北上的船只，心中无尽悲鸣。他知道自己回京无望，提笔写下《午日处州禁竞渡》：“独写菖蒲竹叶杯，蓬城芳草踏初回。情知不向瓯江死，舟楫何劳吊屈来。”好一句“情知不向瓯江死，舟楫何劳吊屈来”。把壮志未酬的不甘和对仕途的绝望，展现的淋漓尽致。一个理学高足，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脱胎换骨成为戏曲大家？这其中的心酸苦楚不言而喻。
屠隆在遂昌呆了足足一月有余。他和汤显祖是挚友，也是知音。屠隆因得罪了刑部主事俞显卿，而被其设计污蔑与西宁候宋世恩行为不检，肆意淫纵。尽管屠隆等人上疏辩驳，却纷纷落了个被贬免官的下场。一个“淫纵”的指控，将出身寒门的屠隆彻底打入深渊。1584年冬，屠隆被削职回乡。一代才子、文学名士就此淹没。相比之下，汤要幸运的多。两个才华横溢的人，两个仕途坎坷的人，两个不公欺害的人，两个在戏曲创作上都有建树的人，在处州这般山水云境里相遇。在遂昌，他们游遍名山古刹，寄情山水，煮酒放歌，举杯邀月，不谈国是，只论戏曲。
他们深读了董解元的《西厢记》。这部那个封建王朝一度被认为禁书的《西厢记》，这部被视为有违男女授受不亲伦理的《西厢记》，这部一直有着“男不看红楼，女不看西厢”的《西厢记》。可在他们眼里那些只是情到深处的真情流露。人本就有七情六欲，真爱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从前，汤的创作里从未有过情。因而少了些灵魂和质感。《西厢记》让他们冲突了思想的禁锢。汤和屠隆说，自己这几年在遂昌，一直在雕琢和创作新戏。特别是自己读到《燕居笔记》里的《杜丽娘慕色还魂》时，彻底打开了思维。“阴阳相隔，逝者还魂。生者可以死，死而可以生，人间真爱。妙啊！真是妙啊！”汤兴奋地抓住屠隆的胳膊说道。屠隆欢喜而笑，表示自己也有了创作新的传奇故事的灵感。
1958年春，汤显祖辞官回乡前在遂昌的妙智堂完成了《牡丹亭》初稿。六月，汤回到自己的家乡临川，用毕生积蓄，建造玉茗堂。在玉茗堂里，汤对《牡丹亭》进行修改和润色。据说，在他填词到第二十五出《忆女》时，曾情到深处，独自一年躲进柴房，掩袂痛哭。同年冬天，千古绝唱《牡丹亭》完稿了。而同时，屠隆的传奇作品《昙花记》也问世了。
此后，汤全身心的投身于戏曲创作。1599年他完成了《南柯梦》，1601年他完成了《邯郸记》。《南柯梦》、《邯郸记》、《牡丹亭》又名《还魂记》，加上他在遂昌完成的《紫钗记》，这四部正是那著名的《临川四梦》。
而后的十年间，他的老师罗汝芳、好友屠隆、真可和尚，都相继离世，或病死、或穷困而死。他身边的人都走了，汤慢慢地变得消极，觉得人间无趣。1616年夏天，他选择离开了这个人世。
人世间的情感，或许本有共性。曾经在官场上一直压制汤显祖的前首辅大臣王锡爵在看《牡丹亭》时，发出这样的感慨：“吾老年人，近颇为此曲惆怅。”
戏台上短短几折，演出了世间冷暖，道尽了人生百态，也说出了人生的无奈。每个人都能在戏里看到自己。戏台上那咿咿呀呀的唱腔，或许正是汤显祖心中那些不能述说的话，更是他内心深处无声的呐喊和对世间不公的宣泄和叫嚣。一锵锣鼓一台戏，一抛水袖一声叹。演的人痴了，看的人醉了。台上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戏中，台下的人不知自己身在梦里，人生好似大梦一场。
突然间，我醒了，还来不及和汤公道别。我发现泪水早已湿润了我的衣袖，同时也浸润了我倚靠的栏杆，渲染出一朵朱红色的牡丹花。
都说“庄周梦蝶”，到底是庄周梦了蝶，还是蝶梦见了庄周？是我梦见了汤公，还是汤公进入了我的梦中。这穿越了四百多年的对话，是那样的真实。水中倒影的“姹紫嫣红”，依旧摇曳。
一生一梦，一梦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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