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文化瑰宝,书写历史华章!
近日,由丽水市作家协会、中共遂昌县委宣传部主办,遂昌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遂昌县作家协会承办的首届“汤显祖杯”散文创作大赛取得丰硕的成果。
此次征文活动,面向全国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征稿,征集到大量参赛作品。经国内知名作家、评论家评委评审后,最终评选出金奖(1篇)、银奖(2篇)、铜奖(3篇)、入围奖(11篇),作者们纷纷用优美的文字、真挚的情感,呈现出一篇篇有关汤显祖文化至深的佳作。
小学二年级我就知道遂昌了,甚至在老师教“遂”字之前。
我是在火柴上看到这个地名的。当时流行集“火花”,也就是火柴盒上的贴画。全国各地火花中,遂昌属于花样多的,而且有很多小孩子喜欢的图案,比如孙悟空猪八戒大熊猫,不像很多地方那样极其敷衍地印个红“喜”字。
于是家里只要买到遂昌火柴,总是用得特别快:点火时故意折断,或者趁着爸妈不注意偷偷扔掉一些。恨不能马上就空了,好将盒子浸到水里,泡开浆糊揭那张皮。
在我收藏的遂昌火花中,有一套印象很深。
那是一组戏剧脸谱,我们管它叫戏面壳。说实话,这种题材对于小孩子的吸引力并不太大,之所以能被我记住,只是因为它好像永远也集不全。无论怎么努力去搜罗,过几天又能在杂货铺的柜台上发现新的图样。
时间长了也就好奇,遂昌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为什么老喜欢印这些东西。
几十年后,当我终于来到这座浙西南小城,才意识到,那些五颜六色的脸谱背后,其实承载了遂昌人最诚挚最深沉的情感。
满城尽唱《牡丹亭》
刚进入遂昌,便感觉到这座小城到处都飘荡着某种柔柔绵绵的旋律。
很快我就发现,遂昌的很多公共场合,比如车站,公园,商场,饭店,甚至入住宾馆的电梯间都暗藏有音箱,用若有若无的音量,循环播放同一种类型的音乐,确切说,戏曲。与浙江最流行的越、婺、绍等几大剧种都不相同,悠长而低回,清润而宛转,蚕丝一般,倒像是江苏那边的水磨腔。
确实是昆曲。遂昌人说,这是汤显祖传下的。这位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戏曲大师做过这里的县令,其代表作《牡丹亭》,也是在这里构思成型的。
于是遂昌人便将自己当做了杜丽娘的娘家兄弟。
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了遂昌的气质。
与朋友通信提自己的治地时,汤显祖经常会用一个形容词:“斗大”。虽不无自嘲,却也是真实写照。遂昌是个典型的山头县,仙霞岭贯穿全境,山地面积占到九成,海拔千米以上的山峰有七百多座,最高的九龙山主峰1724米,比泰山还要高200多米,因此正如乾隆年间的县治所描述的那样,“生僻幽阻不与外接,舟车不通四方,宾客之所不届”,交通极其不便,身居其间,确实像是陷在斗中坐井观天。
这样一座封闭而僻远的山城,本该是木讷、紧绷,甚至拘谨的,但自从有了昆曲与杜丽娘,再硬的山石都变得柔和起来,就连满坑满谷的梯田也泛起涟漪,波光盈盈。
于是出现了“遂昌十番”。
“十番”是明朝后期华南兴起的一种民间器乐演奏形式。“十”指数量多,“番”则为轮次,因轮番演奏多种曲调而得名。十番其实分布很广,浙江福建广东都有,但多为各地流行的民谣小调,惟有遂昌与众不用,曲目以《牡丹亭》《南柯记》《长生殿》之类经典名剧的曲牌为主,幽雅细腻,相比别处的粗犷闹腾,有种名门正派的风范,因此又被称作“昆曲十番”,在戏曲界极受重视。
毕竟是汤显祖亲手调教出来的。
此行在遂昌,我有幸聆听了一场原生态的“十番”表演。
像是在跟着箫鼓的节拍起舞。
汤显祖
一个人真的可以点化一座城。
但满打满算,江西人汤显祖在遂昌其实只做了五年知县,在一座千年古县的历史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即便对一个个体的人也不是太久的时间,保养得当,连头发都白不了几根。
但这是他一辈子惟一一段真正独立主政的仕宦经历。
他是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接到这枚小小的官印的。这应该算是升迁,抑或说,赦免。过去的一年多,他都在徐闻做典史。典史是帝国在编官员中的最低一级,而徐闻位于雷州半岛,与海南岛隔海相望,已是中国大陆的最南端,任职其处,名为做官,实则流放。
从徐闻到遂昌,轻轻一纸调令,便将汤显祖拎过了小半个中国。
已经无法确知汤显祖对于这次调动的心情。不过,以我的猜测,应该是悲凉多于喜悦。
这一年,他已经四十三岁了。
汤显祖其实少年得志,出名很早,五岁开蒙,十二岁能诗,十四岁入学,二十一岁便中了举人,只要再进一步,就能直上青云。可就是这最后的一步他居然走了十三年。
汤显祖的整个青年时期,帝国真正的操盘手并不是皇帝,而是湖北人张居正。汤显祖的文名传开后,张居正便想找他陪自己儿子考试。宰辅的儿子夺魁自是内定,需要的只是锦上添花:如能提升同榜进士的含金量,愈发可以衬托出状元力克群雄非比寻常。张居正托人放话,声称显祖只要肯合作,保证他紧随其后,高高中在头几名。这本是皆大欢喜的好事,汤显祖却一口回绝。热脸贴了冷屁股,张居正的懊恼可想而知,于是三年一科考,三年一闷棍,连接几科败下来,生生将一个齿白唇红的青葱少年熬白了头——直到张居正病逝,汤显祖才得以侥幸过关,那时他已经三十四岁了。
虽然张居正时代已经终结,但汤显祖的仕途还是不顺,入仕次年便被发到南京任太常寺博士。永乐迁都之后,南京沦为留都,所设官职皆为闲职,多用来安置北京被降职或者排挤出来的闲官,太常寺尤为闲中之闲。而汤显祖的冷板凳,一坐就是七年。七年之后,一封强烈弹劾时政的奏疏,终于将他自己发配到了帝国的最边缘。
读汤显祖的传记时,他总会给我以一种孤僻,不甚合群的印象。张居正那一节揭过不表,在文人圈中,他同样是个另类。明中后期,文坛派别林立,但汤显祖一概不以为然,更不站队。当时文坛宗主是王世贞,也在南京,其弟世懋还是汤的直接领导;可汤显祖却不愿与王氏兄弟来往,甚至还在公开场合声称其诗文剽窃古人字句;世贞得知,只能摇头苦笑。
有一场戏曲史上的著名争论很能体现汤显祖的性格。正如李杜、元白,晚明亦有汤显祖与沈璟两大曲家双峰并峙。沈严守格律,但文笔有所欠缺,汤则相反,文辞绝妙,唱起来却佶屈聱牙;有人指出这个缺陷,汤显祖很不高兴,说:“余意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
由北京滑落南京,又从南京直坠徐闻,再由徐闻万里北上。被拗折的,不是天下人的嗓子,而是汤显祖自己的人生。
现在,他被自己选择的命运驱赶着来到了遂昌。
金矿
“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
从当时留下的诗文看,汤显祖前几年的官当得还算舒心。在他笔下,这座小小的山城俨然就是个世外桃源,而他则自诩为彭泽县里的陶渊明:“平昌四见碧桐花,一睡三餐两放衙。也有云山开百里,都无城郭凑千家。长桥夜月歌携酒,僻坞春风唱采茶。即事便成彭泽里,何须归去说桑麻。”
——平昌是遂昌的古称。因城东15里处有两山前后平叠,如同一个“昌”字而得名。
然而,做到第四年,他就向朝廷递交了辞呈,甚至不等批复就搬出县衙。等到转年三月,迟迟不见来人交接,径自回了老家临川。
后人通常将这归结于他又得罪了当时的首辅王锡爵。不过,细查文献,却可以看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是沉甸甸的黄金。
不过,这一千四百年开采史并非完全延续,至少有过三四百年的间隔。
遂昌县城东北十六公里的山凹中,有处名叫麒麟头的村落,山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世代过着平静的生活。但与别处不同的是,村后的山顶上有很多奇怪的水坑,坑口不怎么大,也就二三十平方米,却深不见底。曾有人好奇,用丝线吊上石头往下沉,结果线放尽了石头还探不到底。久而久之,关于这些无底洞,衍生出了许多神神鬼鬼的传说。
上世纪六十年代,全国兴起一股找矿探矿的热潮,今天的遂昌金矿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建立起来的。2005年,矿区爆破作业时无意中炸开了麒麟头山顶的黄岩坑,也就是这些神秘坑洞中最大的一个。一声巨响,山洪般的水柱汹涌而出,整整流了三天三夜。当积水倾泄完毕后,在场的人都惊呆了:眼前竟出现了一个气势恢宏的巨大石窟,更令他们毛骨悚然的是,这个石窟一片狼藉,满地都是凌乱的工具、油灯、碎瓷、木桶,甚至还有一架水车和几具白森森的人类尸骨!
今人的冲击锤与古人的石镐,匪夷所思地撞击到了一起。一个体积庞大——空间将近十万立方米、高度落差150米——的明代地下金矿开采遗址就此重见天日。以此为线索,唐代的采矿冶炼遗址也在附近被发现。
终于有一天,纤细的笛管再也承受不了太多的悲愤,砰然开裂。
蔡相
汤显祖辞官后,采矿继续进行。为了得到尽可能多的黄金,矿监竟然逼迫矿工,将历代遗留、用以支撑矿洞的岩柱也给凿了下来。
万历二十七年,也就是汤显祖回乡的第二年,遂昌金矿发生了一次严重塌方,造成重大伤亡。幸存的矿工再也不甘驱使,纷纷开始闹事,终于逼着神宗皇帝批准了这个矿区的报废。黄岩坑就是这样逐渐被人遗忘的。
矿难本质上是一种山难。作为一个“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山城,除了万历年间的矿难,遂昌历史上还有过另一次意义重大的山难,影响延续至今。
遂昌有一种本地独有的民间信仰,蔡相大帝,香火极盛,很多村镇,尤其是西部,几乎每个村都建庙祭祀,而现存最大的一座在蔡源村。
蔡源位于九龙山东北麓,海拔五百多米,是遂昌排名第二的高山村,距县城有大约半小时的车程。沿途所见,远近重叠俱是山,几无成片平地。植被茂密,触目皆绿,果然是“山也清,水也清。”
根据地方志记载,蔡相的原型是五代时期,二十四位从外地来到九龙山中伐木的后生,意气相投结为兄弟,并共同改姓为蔡,平时勤劳善良,常帮助乡里,后来在蔡源村西十公里外的一座山岩上得到仙人度化升天。
关于蔡相成神,遂昌有不少传说,但都有以跳下断崖来通过考验的情节。民俗专家据此分析,他们应该是集体殁于一场泥石流之类的山难。也就是说,蔡相信仰最初是遂昌山民对于山居苦难的一种安抚性记忆。
神话源流按下不表,我感兴趣的是,在这一殿神祇中端坐主位的,居然是兄弟中的老二,而非老大。后来我得知,原来这二十四位蔡相老爷是分封各地,轮流坐殿的。老大那座在升天的九龙山,原本是主殿,不过没留下来,现有的只是一个新修的小庙,反不及蔡源这座了。
殿里贴了一张“蔡相封神榜”,一一注明了所有蔡相的封地。老三封在练溪。
练溪也就是石练。听十番时我也去看了,叫“元沙庙”,只有三开间,规模比蔡源小很多。不过石练有个“七月会”,每年农历七月都要举行大型的迎神赛会,以十番、抬阁、卤簿、马队等仪仗开路,抬着蔡相神像一个村一个村踩街巡游,极其热闹。
——类似的活动蔡源也有,只是挪到八月举行。高山村庄稼熟得迟,相比平地村农闲总是要晚一些的。
蔡和班
蔡和班是一个在金华、衢州、江山一带颇负盛名的民间戏班,明嘉靖二十四年,由蔡源村一个名叫金小六的木偶戏演员创办,比汤显祖来遂昌还要早几十年。几百年间几经兴衰,出过很多名伶,鼎盛时期能排演108本大戏,有“处州第一名班”之誉。
故老相传,蔡和班有很多绝活。比如“踢鞋穿鞋”,即将脚上的平薛踢到头顶,然后再滑落到脚尖,自动穿进;还有演《僧尼会》的小和尚时,将挂在颈上的佛珠飞转起来,甩入半空,落下时又准确地套回脖子。最出名的是《活捉三郎》中,阎婆惜的鬼魂出现时,张三郎吓得脸色发青,鼻孔流出一尺多长的鼻涕;阎婆惜一声厉叫,鼻涕缩回鼻腔,接着又晃晃悠悠垂出来;如此一伸一缩,反复吸入挂下,是蔡和班的独门绝技。
据说这些鼻涕是鸡蛋清做的,但今天已经失传。
蔡源的老人回忆,当年的蔡和班,还有一对四十多斤重的铜锤,每到异地演出,当家武生都会以此锤开场,舞得虎虎生风,以此震慑地痞流氓。
这对铜锤现在也已经找不到了。不过,蔡和班的老脸谱保存了下来。
在蔡源村的郑存品家中,我看到了整整贴了一面墙的蔡和脸谱。我终于找到了那套永远出不完的火花的出处。
最有意思的是,包公一人竟有多张脸谱。每次演出,他额头的月亮都要对应当时的天象,三旬各不相同:上旬左半月,下旬右半月,中旬画圆月。想象着当年,随着一抹银白捺向黝黑的皮肤,满脸褶皱霎时舒展,一双黯淡的眼中蓦然精光四射。
虽已是耄耋之年,但郑存品老人眼不花耳不聋,有空就会画上几张。看着铺在桌上的空白脸谱轮廓,我开始想象,若是汤显祖亲自粉墨登场,遂昌人会给他抹什么颜色的底,画什么形状的眉眼。
临川梦中梦
在蔡源村,我还听说了一个名叫“阿丙”的奇人。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像所有戏班一样,蔡和班遭到封禁。“破四旧”焚烧道具时,他在旁边嘀咕道,烧什么呀,早晚还是要做老戏的。
阿丙年轻时做过“阴差”,也就是民间迷信中号称能与阴冥沟通的人,平时就有些神神叨叨,旁人没怎么理会他。但他后来却越说越起劲,公然道“过几年还要分田到户”、“村里要造三座桥”、“对门畈要造洋房”……每次都能引起哄堂大笑。
不料竟然一样一样都实现了。
1979年,蔡和班在蔡王殿旧址(运动中蔡王殿也被拆除)的空地上,重新搭台演出,第一场戏是“徐庶回朝”。只可惜阿丙已经已经去世。
随着徐庶回来的,还有汤显祖。“遗爱亭”,“遗爱祠”,甚至不惜空出一所全县最好的古宅,精心打磨成纪念馆。遂昌人竭尽所能,来怀念这位匆匆而过的父母官。
《临川四梦》。后人拈出一个“梦”字,收纳了汤显祖的最重要作品。不过,我却以为,汤显祖一生最大的梦,至今还遗留在浙西南的山林深处。
在这里,他见过金银的挖掘,见过猛虎的死去;见过奇形怪状的嘴脸,见过成群结队的神祇;见过碧云天,见过黄花地;见过姹紫嫣红,见过残垣断壁——
原来这所有的一切,落在阿丙的眼中,不过是一场大戏。
巳巳如意·遂昌过年 |来遂昌乐领·旗山侠隐邂逅山谷里的“古法”年,山乡年味满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