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传承文化瑰宝，书写历史华章！
近日，由丽水市作家协会、中共遂昌县委宣传部主办，遂昌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遂昌县作家协会承办的首届“汤显祖杯”散文创作大赛取得丰硕的成果。
此次征文活动，面向全国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征稿，征集到大量参赛作品。经国内知名作家、评论家评委评审后，最终评选出金奖（1篇）、银奖（2篇）、铜奖（3篇）、入围奖（11篇），作者们纷纷用优美的文字、真挚的情感，呈现出一篇篇有关汤显祖文化至深的佳作。
东边刚泛鱼肚白，汤显祖就起来了。稍事洗漱，用了早点，准备启程回家。家眷在他去北京前就已派人送回临川老家了，只有一个贴身家仆汤青松跟着他。在等待青松收拾行李的当儿，他在朦胧的妙智堂外古道上徜徉独行，想着心事。就要离开这座主政五年的古城了，仰首眺望远处东梅岭群峦叠嶂，梅溪庵春意阑珊，思绪万千，却又无从说起。汤显祖可谓天纵之才，五岁上学，十二岁能诗，十四岁便补了县诸生，二十一岁中举，一路顺当，却没想到如今走到这步，真是天道不测造化弄人啊！汤显祖扪心自问：到底是哪一步错了？其实并无所谓哪一步错与否，他的曲折人生或许在年少时就已埋下伏笔。所谓“少年得志”，神童一样的聪慧纵容出他孤傲狷介的性情。想当年首辅张居正曾为其儿子与他同科会试派人笼络他，他却一句“吾不敢从处女子失身也”把说客顶到南墙，要不然他也和他好友沈懋学一样，拿前三也就三个指头捉田螺，十拿九稳的事情。当时他刚二十出头，涉世尚浅，以为人生于天地之间，应该光明磊落，坦荡襟怀，不能助长歪门邪道。应该说他对张居正辅佐少年万历以来的改革力度还是称道认可的，但他不能容忍考试时暗箱操作，这无异于侮辱了他的人格。殊不知就是这样一句流于轻狂的话，使他一误就是十多年。他太天真，不知道人心险恶，不知道即使圣贤也有私心。如果张居正长命百岁，他也许会为此背锅一生。然而天不假年，万历十一年（1582），五十七岁的张居正驾鹤西归，第二年，他中了进士。但他的满腹诗书已成昨日黄花，只得了三甲第二百二十一名。他认了，好歹中了，读书人，功名面前不能免俗。虽然不怎么耀祖光宗，也算有了仕途进阶的本钱。他先在北京礼部观政，一年后领七品到留都南京任太常寺博士，这是一个消磨意志的闲官。“印床高阁网尘纱，日听喧蜂两度衙”，然而这也可以说是上帝对他不错的眷顾了，像他这种出了名的“刺头”，即使有八斗之才，无人说项也不会工作安排得如此及时，许多当权派都恨不得让他在社会最底层摸爬滚打几年，好好磨磨他的棱角挫挫他的锐气不可。在南京太常寺任上一住七年，如果不是突然发生变故，他可能会一直待到致仕回乡。起因是他看不惯首辅申时行窃盗威柄和给事中杨文举、胡汝宁贪赃枉法征贿渔利。写下《论辅臣科臣疏》向皇帝奏了他们一本。他不会不知道，皇帝虽然只有二十出头，但并不像这种年岁的人那样血气方刚励精图治，京官传言皇上已经好几年不上朝了。朝廷一应政事，几乎都由文渊阁大学士申时行和内宫秉笔太监打理。下面递上去的大多数奏章皇帝连看都不会看到，即使看到也和没看到差不多。况且他还在奏章中写了这么一段：臣谓陛下可惜者四：朝廷以爵禄植善类，今直为私门蔓桃李，是爵禄可惜也；群臣风靡，罔识廉耻，是人才可惜也；辅臣不越例予人富贵，不见于恩，是成宪可惜也；陛下御天下二十年，前十年之政，张居正刚而多欲，以群私人嚣然坏之；后十年之政，时行柔而多欲，以群私人靡然坏之；此圣政可惜也。这段文字让皇帝觉得不舒服，于是一道批复下来，让他去蛮荒海陬的徐闻锻炼锻炼，当典史去吧。典史是个什么官？是一种不入品——九品以下，掌管缉捕、监狱之类的小吏，说白了，离削职为民几乎只差一步了。人生在世是否有所作为，位置非常重要。官场讲究的不是对错，而是输赢，是权谋，是为官之“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一个七品小官，安安稳稳当着，想进步就找找门路，或许有个晋升机会，做做飞黄腾达的美梦。非要干那些蚍蜉撼树的傻事作什么？这不，好了吧，把自己弄到这种偏远的雷州半岛，一个蕞尔小县徐闻当个九品都够不着的小吏，即便有天大的本领，又能蹦跶多高去？还好，时间不长，汤显祖就被量移到了遂昌。所谓“量移”，是官吏远谪后遇恩赦而委以官职。汤显祖就这样被迁任遂昌县令，虽然当初浑然不知浙江遂昌是个什么样的去处，但毕竟是内地，离家乡临川也近些，他还是深感皇恩浩荡的。初到遂昌，只见四面环山，三水纵横。说是城，还煞有介事，东西南北四个城门叫得热闹，其实连城墙都没有，遑论城门？城中格局也很有特色：东西南北四条街俱全，走一圈才知道，除了大约一里地的北街实至名归，东南西三条街都在一条街上，下段叫东街，中段叫南街，上段叫西街。“余昔治此，故未有城。横亘一街，可步而竟”（汤显祖《遂昌新作土城碑》）。极目远眺，山河壮丽，满城青绿，氤氲着一种蓬勃生机。鸡犬相闻，农夫耕作，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汤显祖一来就喜欢上了，他在给同乡大理寺卿曾同亨的信中写道“见桑麻牛畜成行，都无复徙去意”。同时他也发现，这里住房稀落，人口凋敝，是一个不折不扣的贫困山县。既来之则安之。小小县令，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个卒子，把你放在哪个地方，你要么在那个地方碌碌无为混几年日子，要么在那个地方发光发热，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汤显祖选择了后者。首先他叫县丞给他找一套《遂昌县志》，白天他穿村过镇便服私访，走街串巷了解民情，夜晚翻看《遂昌县志》了解遂昌历史，把整个遂昌古往今来吃了个透，然后考虑从哪里下手。从县志中他得知，遂昌虽被外界传言“九山半水半分田，糠菜拌泪苦黄连”，但也绝非未开化的土著生番。从东汉末年（公元218年）建县，已有一千四百多年历史。唐僖宗年间，本地人卢约策应黄巢起义，扯旗造反，声势浩大，震动全国，上了《资治通鉴》；北宋才子龚原，曾师从王安石，官至工部侍郎，有《周易新讲义》行世；南宋布衣史学家尹起莘，终生不仕，潜心治史，写出《资治通鉴纲目发明》一书，深受当时鸿儒推崇，被列为内府善本；南宋末湖山月洞先生王鎡，诗词俱佳，为人“节操峻洁，孤炯独绝”（见清光绪《遂昌县志》<月洞吟>序）；还有元朝郑元祐，本朝俞得济、苏民、应槚、黄中、郑秉厚、项应祥等等，皆为名盛一时的遂昌翘楚。只是毕竟山高路远，山城厄塞，总体民智有待开启。汤显祖觉得摆在他面前亟待解决的有两件事情，教育和医疗。医疗方面，汤显祖前年发配徐闻路过浙江江山时得了一场大病，羁留江山多日，多亏了江山有个名叫何晓的郎中，医术医德皆无可挑剔，能把他请到遂昌来行医收徒，是再好不过了；教育嘛，是汤显祖的拿手戏，在徐闻两年不足，他就给这地方办起了学校，亲自授课。并且和知县熊敏捐出俸银兴建学堂，名曰“贵生书院”。只是尚未落成，他就被量移到了遂昌。他思忖着，既在遂昌扎下来了，书院一定也要办起来。虽说城边妙高山上据说曾经有个兑谷书院，但那早已成陈迹；城西十里还新建有个鞍山书院，却离城二十余里，实在太远，规模也不大。县城南郊眠牛山麓太保殿，前令创有一学校，然而已年久失修，规模也太小，需修缮扩建。总之在城中办个像样的书院是当务之急。古人云：“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我汤显祖虽有一腔热血，无奈人微言轻不能谏言为国分忧，那就学先贤兴办教育，孔圣人当年在矍相之圃习射，我何不与学堂合于一处办个“相圃书院”，文武兼修，让学生们学成报国？好，就这么办。何晓举家应汤显祖之邀来到遂昌。诊所开张那天，汤显祖捋着山羊胡笑了。太保殿离县衙只一箭远，“相圃书院”揭牌那天，汤显祖又捋着山羊胡笑了。完美！嗯，不！这才哪到哪呀，得有个图书馆才好，建个藏书楼，对，说干就干，不久，“尊经阁”矗立在县衙东侧，汤显祖看着高大的阁楼，又捋捋山羊胡子，笑了。汤显祖虽为遂昌山县一七品县令，但因他早有诗名，加之《论辅臣科臣疏》，如一石激起千层浪，更是名声远播，在遂昌这样的弹丸小城简直如雷贯耳。本地乡绅官宦人家莫不以能与结交为荣；本地读书人亦莫不慕名趋之，比如县城士子苏生，独山叶澳、叶梧、叶干三兄弟、毛应明、时可谏、王起莘等等，和汤显祖都有深厚的交情。故而有一种“品牌效应”的凝聚力，遂昌气象为之一新，汤公口碑益盛。民以食为天。俗话说得好，家有余粮心中不慌。汤显祖把目光聚焦在粮食上。每年开春下种前夕，他都要下乡察看农事。他叫两个衙役抬着酒，到田间地头，和农夫边饮酒边聊天。询问开春下种事宜。去年收成好不好？冬闲时水利做得怎么样？农田有无抛荒现象？巨细靡遗，虽是读书人，桑麻种作也是行家里手，而且平易近人，在遂昌几年，和农民们关系十分融洽，把遂昌治理得妥妥的。真个是：汤显祖任遂昌县令五年，是他为官十几年的高光时期。他不畏豪强，嫉恶如仇，敢于惩治京官家中的恶少；他心怀悲悯，以情化人，敢于放囚犯回家过年，元宵节放犯人出狱观灯；他奋不顾身，为民除害，组织打虎队前后竟然打杀了十几只猛虎；他心存民瘼，勤政爱民，与民众贴心贴肺，事事和人民群众站在一边。在遂昌短短几年时间，遂昌人民的生活和民风都大为改观。他的官声也不胫而走，浙江抚台赞誉他政绩卓著，“循吏声冠两浙”；辅臣张位对他也非常赏识，在皇帝面前力荐其升迁。然而，世间之事多不以人的主观良好愿望为转移，一心追求进步的汤显祖也不例外，仕途蹭蹬，再努力也无济于事。万历前十年，张居正为首揆，皇帝冲龄，只是名义上的皇权掌握者，实际上都是皇太后和文渊阁掌管国事。因此，张居正锐意改革万历以前的各种弊端，朝纲为之一振，史称“万历中兴”。然而好景不长，张居正一死，神宗立马废止了张居正的改革措施，各种邪恶势力便又陈渣泛起卷土重来，首先清算了张居正的总账。万历十四年后，皇帝朱翊钧开始怠政，经常沉湎于酒色之中，据说还染上毒瘾，又为立太子之事发生内阁争执，经常怄气不上朝。后来竟几十年不出宫门不理朝政。万历皇帝虽然在政务上“不庙不朝不见不批”，但敛财却不遗余力。“强征矿税”即是他敛财的手段之一。他让宦官全权管理开矿和负责征收矿税事务，一旦发现哪里有矿苗，立即派太监去主持开采。有的矿脉贫乏，开采得不偿失，太监就往百姓头上摊派矿税。一时间搞得普天之下生灵涂炭怨声载道。遂昌金矿是唐代就已开采过的老矿，朝廷委派宦官曹金进驻遂昌，情形与其他地方大同小异。黄岩坑金银矿矿脉很细，含量不高，出产极为有限。曹金不切合实际情况，硬是指责矿工消极怠工。为了在皇上面前邀功请赏摇尾乞怜，他竟谎报遂昌另发现了七十三处矿点，还上呈奏章指责汤显祖无心开采，极力抵制阻扰矿税的征收云云。后经浙江抚台和辅臣张位以及遂昌京官项应祥的极力澄清，汤显祖才免于责罚。汤显祖性格孤傲，但深受儒家思想影响，骨子里忠君意识根深蒂固牢不可破。十七岁时为嘉靖皇帝驾崩他写了《丙寅哭大行皇帝》；隆庆驾崩时他二十三岁，又写了《壬申哭大行皇帝》。按常理他二十二岁春试落第，他明知是张居正从中作梗，因此恨死了张居正，张居正是皇帝身边的红人，多少也会有“恨乌及乌”吧。再说皇帝与老百姓距离遥远，汤显祖彼时尚为一介布衣，“哭”什么劲呢？还有他二十九岁时万历皇帝大婚，又写诗庆贺，但凡这类诗作总绕不开阿谀谄媚歌功颂德的意味，如“臣心似江水，长绕孝陵云”等等，赤裸裸向大明皇帝表忠心，像汤显祖这样傲骨傲气并存的文人，写这样的诗不痛苦吗？但另一面，汤显祖的亲民意识也非常突出，许多诗文里都有表达和彰显。对于矿税，他既不能违抗神宗的旨意，又无法解救民众于倒悬，于是他长期处于一种无奈的抉择挣扎之中。万历二十六年（1598）春，汤显祖“上计”去北京吏部述职，原本他还希望本届期满能更进一步，去温州供职。他的同年进士刘芳誉任温州知府，也满心希望他能去温州，据说住处都为他准备好了。“彭兴祖远过别去访刘广平，广平守温郡时，闻予且以平昌令擢丞温，喜甚，为起书楼五间，不果，然感其意焉”（汤显祖请长假回家曾为此有吟咏，此为诗题，刘广平即刘芳誉。）结果未能如愿。而此次上计他早已决意不回遂昌，临行时已将家眷送回老家临川了。看到遂昌百姓为交不上摊派下来的矿税而满面愁容，他无计可施，唉！眼不见心不烦，“既自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因此借“病”向吏部请了长假，回家乡临川专事戏剧创作。这是汤显祖上京述职回程夜宿江苏句容龙潭时写的。此时他已有预感，此生他的仕途已走到头了，接下来该是“牡丹荣”之时。在遂昌，政务之余，他也没放下文学创作。在贬徐闻时，他来去都经过江广交界的大庾梅岭，在与当地文人闲聊中得知，南宋洪迈的《容斋随笔》中有一篇《夷坚志》，内容和当地流传的民间故事基本相同，到了明代，出现了话本小说《杜丽娘慕色还魂》，其情节和《夷坚志》异曲同工。汤显祖在遂昌五年，空闲时将此故事构思成剧本，取名《牡丹亭还魂记》（即《牡丹亭》），初稿早已写好，并几度作了修改润色，有几折已经成熟，可以搬上舞台了。他心中感谢遂昌民众的深情厚意，尤其是当遂昌人得知他此次上计已取道扬州回临川，便自发组织各界代表赶到扬州挽留，非常令他感动。为答谢遂昌百姓的情意，他才回到遂昌，作最后一次逗留。这次回遂昌，他就没住县衙，而是住在北门的妙智堂里。那年达观禅师来访，他也是把他安排在妙智堂。这里供奉着观世音菩萨，是个清净之地。按理说，他只是向吏部递了请假条，而不是辞官，届期也未满，名义上他仍然是遂昌县令，住县衙理所当然，但他坚辞不住，说过几天便有新的县令入主，他还是住妙智堂清幽舒适。回首往事，令人唏嘘。遂昌对于汤显祖而言，既是吉祥地也是伤心地：在遂昌五年，他的政绩有目共睹，也得到百姓的拥戴。为官至此，夫复何求？然而，他的三个孩子，女儿詹秀、七女，儿子吕儿都在遂昌先后夭折。他的《平昌哭殇女詹秀、七女二绝》《平昌哭两岁儿吕二绝》读来令人肝肠寸断。汤显祖遥望太保殿后山，那是他三个孩子的安息地，不禁涕泗横流。孩子们，为父要回家了，你们在这里，好好的，冷清时听听书院的读书声，这世间并不美好，你们不待也罢。再见了眠牛山，再见了太保殿，再见了相圃书院、尊经阁，再见了朋友们，再见了遂昌的一切，一切！家仆青松将行李收拾停当，来到汤显祖面前，轻声催促他：“老爷，我们走吧，等会儿天大亮，大家知道我们今天走，都来送行，又不知应酬到什么时候呢。”汤显祖深情地看了整个遂昌城最后一眼，然后毅然决然，大声说：“好，走！”说完转身，朝龙游方向的古道大步而行。-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