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文化瑰宝,书写历史华章!
近日,由丽水市作家协会、中共遂昌县委宣传部主办,遂昌县文学艺术界联合会、遂昌县作家协会承办的首届“汤显祖杯”散文创作大赛取得丰硕的成果。
此次征文活动,面向全国作家和文学爱好者征稿,征集到大量参赛作品。经国内知名作家、评论家评委评审后,最终评选出金奖(1篇)、银奖(2篇)、铜奖(3篇)、入围奖(11篇),作者们纷纷用优美的文字、真挚的情感,呈现出一篇篇有关汤显祖文化至深的佳作。
一
明万历二十一年,即公元1593年,新春,吏部下发了一个无关紧要的文件:广东徐闻典史汤显祖,量移浙江遂昌知县。这份中央组织部的调令,在两地都没有引起什么反响,如同微风吹过水面一样平静。
调令送达之时,当事人汤同学正在临川老家过年,他对着透过窗棂的微弱光线,仔细地看了两遍,目光在“量移”这个词上停留了许久,心中积压了一年多的孤愤和郁闷,和这天气一样,冬去春来,有了些许暖意。
两年前,也是这样的初春,天象异常,一颗彗星即俗称扫帚星的玩意儿,划过京城漆黑的夜空,引起了万历皇帝极大的恐慌,急急忙忙下诏修省, 颁发训示, 把责任一股脑儿地推给了纪检干部。当时,在南都坐着冷板凳、不甘寂寞的他,忘了祸从口出的古训,拍案而起,洋洋洒洒地上了份《论辅臣科臣疏》的折子,对朝政提出了尖锐的意见。耳朵都喜欢听好话。朱大老板也一样,批评让他不舒服,御笔一挥,贬!就把他像扔一块破抹布似的扫地出京。他诚惶诚恐,走过秋风岭南,走过夜雨珠江,走过白浪滔天的琼州海峡,从烟柳繁华的六朝古都,来到瘴气弥漫的蛮荒之地——雷州半岛最南端的徐闻县,成了一名没有品级的典史。
还好,多亏县令熊公的点拨,在贬所低调做人,三缄其口,只干活不说话,还是蛮有效的,换来了一个“量移”。
“量移”这个词,现在已经不常用,翻译成白话文,大概是“根据表现挪挪位置”的意思,含有一种落实政策的味道。
遂昌知县,虽然只是七品,离他原来的礼部祠祭祀主事的六品衔,还差一品。但他已经知足了。老板开恩,总算给他点安慰,赐了一块地盘,赏了一个芝麻官。那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他想。
他想不到,那地方穷得要命。
假如,他能听到“火篾当灯照,辣椒当油炒,爬山过岭当棉袄”这样的民谣,或许可以想象一下遂昌的穷。遂昌,这座始建于东汉建安二十三年(218)的山县,千百年来,分分合合,三国吴赤乌二年(239)更县名为平昌,沿旧属会稽郡;晋太康元年(280)复名遂昌县,属东阳郡。县名的变更,较为清楚。命名的依据,传说城东有昌山之故,盖因其山形似“昌”字也。是否如此,尚待进一步考证。县治的行政区域可以调整,称谓可以更换,但自然条件却鲜有改变。东汉以降,历经三国、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乃至明中叶,在长达1300年的时间里,遂昌一直是座荒凉贫瘠的山城,人口十分稀少,据统计,明成化七年(1471)全县仅11829户,25103人,典型的山旮旯,穷乡僻壤。当然,到任之前,他不可能了解这里的县情。
这样一个官怨税薄、灾多刑重、天高皇帝远的微邑小县,谁来当领导不是一样呢?老百姓心里都这么想。
当年,遂昌除了几个学子,没什么人知道他,尽管他十年前就中了进士,在南都任过一些祭天祭地之类的小领导,板箱里还有几卷诗文和一部让人掉眼泪的《紫钗记》传奇,在学界名气很大。
这些,和扛锄头、背木头、采石头的山里人有什么关系呢?但和他有关。
之前,南都任上,当了八年的闲职,无所事事,虽说按部就班,凭资历升了一级,后来掉了个底朝天,成了个无品无级的办公室闲杂人员。现在,总归是个实职,小则小矣,穷则穷矣,只要努力,可以改变的。后人常常争论,汤同学来遂昌,是贬?是升?和徐闻比,好像是升;和南京比,好像是贬,留了一条惩罚的尾巴。但心情还可以,收拾收拾,准备长途跋涉,走马上任吧。
这一年,他44岁。大半辈子过去了。按说,已经不年轻了。人到中年万事休。他却觉得,梦才刚刚开始,还有许多事要做,非他莫属。
二
汤同学的到来,是公元1593年农历三月十八,一路上并无什么值得记录的大事,除了厌烦的雨水和舟车劳顿,还算顺利。
江南雨季,潇潇春雨,迎接这位远道而来的父母官,似乎挺浪漫,从气象学上看,也很正常。有意思的是,这样的场景,令人浮想联翩,想象着高高的侵云岭,风雨交加,汤同学骑在一匹瘦马上,顶风冒雨,艰难行进的模样,是不是预示他今后的官场之路,就像这条泥泞的山道呢?
他不知道,遂昌是他仕途、也是梦终结之地。自从隋唐开科选干部以来,治国平天下的崇高理想,一直是莘莘学子的不懈追求。那个年代,做官是人生价值的体现,也是读书人解决衣食的普遍之路。如今也是。这一点,我们只要看看现在方兴未艾的“考公”热,就能完全理解。汤同学没有错。否则,十年寒窗,没有灯油钱,在雪地里捉萤火虫,手指头都冻麻木了;春天和秋天连轴的参加考试,反复折腾,吃饱了撑的?都是为了那点可怜的功名,熬白了多少人的黑发。他想做官,也想做个好官,能流芳百世,光宗耀祖,总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
他是一个真正的迷梦者。这样的梦,他已经做了整整十年。以前,朱大老板不肯给他机会,浪费了他大把的精力和才干。现在,机会来了,在心里无数遍推演过的施政方案,仿佛雨后的春山,被水洗得翠绿,清新,透亮,一天比一天成熟。他相信自己的梦,可以改变现实的污浊,哪怕是局部的改变,在一个斗大的地方,也值得一试。
他经过走访、调研和考察,确定了教育、农耕、治安、刑律这几项紧迫政务,提醒自己高度重视,常抓不懈,抓出点成效来,才能对得起遂昌的老百姓,对得起朱大老板的皇恩浩荡。
先说教育。
遂昌虽穷,却一直有强调风化、重视教育的传统。据方志记载,最早的县学,创建于北宋雍熙二年(985),是座孔夫子庙,由县署主簿房从善建造。皇佑年间(1049—1054),县令何辟非建学宫,设县学。书院则稍晚一些,北宋嘉佑七年(1062),马头庄人龚原在应村妙靖院设院讲学。南宋和元代、明代,城乡陆续建有书院。明万历七年(1579),知县钟宇淳在城南瑞山麓倡建相圃书院。由此看来,重教兴学,代有传承,琅琅书声,始终回响在千年古城。
但汤同学到任的时候,县城的凋敝和破败已经十分严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十几年前建造的相圃书院,也已废弃,无法作学舍之用。教育是恢复人性,改变素质的根本途径,离开了这一途径,几乎谈不上社会和国家的安定和发展。这是儒学宗师朱熹的至理名言,他记忆犹新。
建书院,迫在眉睫。
建哪里?县衙对面的眠牛山,古木苍翠。山下,南溪清澈,潺潺流过。溪畔,废弃的相圃书院,尚可修复利用。当然,说是修复,实乃重建。汤同学站在零乱的瓦砾堆中,做了决定,就这里了。他对书院的重建,倾注了最大的热情,从选址、设计、筹款、备料、择吉到施工,亲历亲为。钱不够,想各种办法。启动费没有,先用学租垫付;有人打官司,没诉讼费,可以用建筑材料代替;再不够,干脆把俸银捐了。看到半壁阳光,新泉温暖,一天天有模有样变化的学舍和射堂,他欣慰地笑了。
六月,相圃书院竣工,东有坡,西有峰,环境优雅,院内除了学舍,还有跑道,水池和操场,绿树成荫,非常漂亮,虽然只可容纳六十人,规模和现代学校无法比拟,在当时已经相当不错了。
再说温饱。
农耕社会,种田是关系吃饭的头等大事。劝农,是重视农作的措施。每年春天,朱大老板在北京先农坛有“亲耕”仪式。其时,上行下效,汤同学亦要率领衙役,备了花、酒,到近郊劝农耕作,给农民赠牛鞭、插花、赏酒,以示嘉勉,有时还脱去衣冠,亲自下田扶犁执鞭。这些,虽然是形式,但多少有示范、扶持和激励作用。他能做的,也只有这样了。但他想不到的是,数百年后,他扶犁执鞭的形象,会庇佑一方水土。
灭虎事关安民。
遂昌境内山高林密,重峦叠嶂,虎患一直十分猖獗,危及人畜之安全。汤同学到任后曾接到多起报案,最严重的一次是老虎居然跑进县城,咬伤了一名孩童。这样的治安事件,领导不管,哪还了得?于是,他亲自组织了这场打虎行动,计共灭虎十七,有他撰写的《遂昌县灭虎祠记》为证。
纵囚有点非议。
牢狱监管,或宽或严,各有利弊。汤同学心怀悲悯,倡导人为贵之说。要过年了,把狱中关押的犯人放出来,让他们回家和父母妻儿团聚,吃顿年夜饭,然后回来继续坐牢。元宵节到了,让囚犯和普通百姓一道,在河桥上看看灯彩。于是,哗啦啦,一道道紧闭的牢门打开了。门外,阳光有些刺目,蓬头垢面的囚犯,眼睛似乎一下子难以适应,禁不住一个个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有人说他哗众取宠,沽名钓誉。他觉得有史可鉴,在可控范围之内,不违规。做就做了,要举报,请便。
这些事,一般来说,我们称之为政绩。任职期间,汤同学是勤勉的,想让一个吃不饱饭的贫困县,稍稍文明一点,脱贫一点,社会秩序好一点。平心而论,这样的要求不算高,离小康目标也还有很长距离。但他已经尽力了,而且做得很不错。按常规,这样的好干部,应该得到表彰和提拔。
三
他自己也是这样想的。那段时间,在写给朋友的书信里,多多少少流露了沾沾自喜的情绪。他的自负,是文人的通病。开元年间,前辈李太白,觉得天下没有什么他搞不定的,其实只有文才,诗才,没有官才,搞政治是小儿科。汤同学也如此。很快,一盆冷水浇到了头上。
打击来自吏部的考核。
明代对地方官,有一套考核制度,规定四品以下的干部,三年任满应当入京述职,由皇帝及有关部门核定他们政绩的优劣。公元1595年,汤同学兴冲冲赶往京城,参加组织部的考核——封建职官制度称作“上计”。
没想到,得了个“闲住”。
怎么会呢?“闲住”在考核等级“四格”中,属于处罚的差评,也叫“冠带闲住”,意思是:老兄,乌纱帽先戴着,职务暂且保留,回家去闭门思过吧,再干不好就双开你,相当于纪律处分中的严重警告了。
历史学家黄仁宇先生认为,万历朝的人事考察条例,注重的是体制的安定,而不计较对一人一事的绝对公允。“考察也很难根据实际能力和成绩,而大抵是视其人事应付能否得宜而有其上下高低。”(《万历十五年》)按理,此番“上计”,汤同学是最有希望升迁的,因为他的政绩,此时已赢得了不少赞扬,“一时醇吏声为两浙冠”。(邹迪光《临川汤先生传》)但考核权属吏部,不属于老百姓。在中国,做官可以没本事,不可以没靠山。汤同学你再有能耐,干得再好,我们有一票否决权,不用你,其奈我何?没给你小鞋穿,已经够客气了。回去候着吧,书呆子!
汤同学怏怏南归。
我们看到,明万历二十三年后,汤同学的为政热情,明显地有所消退。这一时期写的诗文,不再有上任之初“侵云岭高虎吟啸,生波洞远龙回翔”的高亢激越,更多地流露出闲适和苦闷的心情。他写信告诉朋友,遂昌是个仙县,自己如同仙令,一日三餐两放衙,公务十分的清闲。多惬意呀!貌似轻松的背后,其实隐藏着深深的无奈。这种无奈,主要是政治上的失意,被有权有势的大领导嫉恨,升迁没有希望;其次,施政方针也遭地方利益集团的制约。用他自己的话形容,叫做上有“疾雷”,下有“崩湍”,苦恼、窘迫和愤懑,只能留待夜深人静之际,独自品味、暗自叹息罢了。
他常常会想起,自己孜孜以求追逐的那个梦,是否真的值得?为了这个梦,他舍弃了太多的东西。从年轻时起,北往南归,来回奔波,在科场浑浊的空气中,一次次的消磨激情和个性,用僵化的八股文,换取主考大人赞许的目光。好不容易中了举,满以为熬出了头,没想到又进入了另一个怪圈。圈子里的人,尔虞我诈,勾心斗角,会干的不如会说的,干多的不如干少的,干少的不如不干的。这一点,他越来越感同身受。在这样的官场生态环境挤压下,除了随波逐流地选择躺平,他还有其他的路吗?
他的日子不好过,可想而知。
我们没有考证过,汤同学是否嗜酒?是否海量?但他肯定会喝,因为烦恼的时候,酒是最好的朋友,所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想他也肯定喝醉过。醉卧君子堂,酒醉心不醉,似醉非醉的模样,就像流行歌里唱的“留一半清醒,留一半梦”。不是么?他带着施展政治抱负的理想来到遂昌,尝试过不少改革弊政的措施,却如杯水车薪,收效甚微,恍若做了一场梦。
终于梦醒了,厌倦了官场。他擦把脸,整一整衣冠,走向书房,走向寂寞,走向心灵深处的世界。
四
《圣经》说,上帝为你关闭了一扇门,就一定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放在汤同学身上,似乎也很灵验。
明万历二十五年,一部16世纪最伟大的戏剧作品《牡丹亭》,在遂昌一座名叫君子堂的衙门里,填完了最后一支曲牌,没有首发式,没有分享会,没有惊动词坛曲友,低调、安静得像是做了一个梦。
是的,是一个梦。
它是汤同学《临川四梦》中最精彩的一个梦,是作者一生心血的结晶,是安放自己灵魂的神圣殿堂,也是他向仕途告别的庄严宣言。
文学或许不能改变命运,但可以让心灵有光,在暗夜里,照亮自己前行的路,温暖周围的人。
戏曲也一样。
曾经的兢兢业业的清官梦,在早已碰得头破血流、破败不堪之后,余生无多,换一种活法如何?或者说,为自己活一回如何?哀莫大于心死。向死而生,是真正的智者。汤同学做到了。
君子堂,遂昌县衙的一座堂号,因邻近君子山而得名,是汤同学办公兼写作的地方。五年中,他在这里办过不少案子,调解过不少纠纷,也做过许多清平世界的梦,转眼间,都化作了一部传奇。
虽然,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君子堂的原貌,在康熙五十一年(1712)的方志里,它只有县图上的一个标记,标明了县堂的位置。但作为县城的政治中心,它一直都在,遗址至今仍然是县人民政府办公的地方。
君子堂,你是真正的君子!说什么“山房月倍清”?说什么“更有闲官烛”?说什么“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你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接生婆!从今往后,就连堂下最枯燥的打板子声音,都是一首最动人的乐曲,如同《牡丹亭》典雅流丽的旋律。
但汤同学要走了。
他坐在堂前,伏案提笔,给组织部打了个辞职报告,辞去知县,完成了一个读书人“学而优则仕”到归隐林泉的心路历程。
我们尊重他的选择。遂昌这一段经历,虽然只有短短的五年,却是他宦海生涯中最精彩的片断,是汤同学人生的一个重要转折,也是最能体现明季文人在政治夹缝间艰难喘息的一个缩影。
同样,我们看到他的退归,“在这样一个人文背景里最终走向艺术,走向自我,走向心灵,于是终于成为得以保存其历史生命力的政治隐退者和艺术探索者”(夏烈),我们是不是也能给他以温和的敬意呢?
梦,既同,又不同。后人讨论他的去留,解说他的梦,出世?入世?情也?理也?争辩不休。梦是什么?是一种愿望的达成。说这话的人,高鼻子,蓝眼睛,妥妥的老外,名叫弗洛依德。
那么,他的愿望达成了吗?达成的是前一个愿望,还是后一个愿望?抑或在后一个愿望里,包含了前一个愿望?
梦中有梦。
明万历二十六年,又是一个充满雨水的春天,扯不断的雨丝,把天空织成一张穹形的大网,笼盖山野。
汤同学站在侵云岭上,歇了歇脚,回望小小山城,寒雨飘风,茶烟迷蒙,山岚缭绕,房舍、树木、田畴、道路、行人,浮在灰白的云气中,若隐若现,看久了,仿佛置身于朦朦胧胧的梦境。
来时,带着一个梦。
去时,带着一个梦。
身后,书童挑着的行囊里,看似轻飘飘的几卷诗书,满载沉甸甸的心事,字字辛酸,旁人不解,冷暖自知。
山也清,水也清。人在山阴道上行。春云处处生。官也清,吏也清。村民无事到公庭。农歌三两声。
这是《牡丹亭》中的一曲[长相思],曲意缠绵,像梦,似乎又不是梦。他叹口气,转过身,边吟哦,边迈步下了岭。
两个梦,一样情。
人已走,梦仍在。
他的梦,永远留在了遂昌。这两个息息相关的梦,无论哪一个,都让这座默默无闻的山城,成了游客青睐的打卡地。逐梦者行走在汤显祖行走的土地上,追踪他的梦,寻找梦想成真的途径。那份虔诚和执着,彰显了文化的无穷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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