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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忠,男,藏族,甘肃甘南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散文集《黄河源笔记》《洮河源笔记》《兄弟记》等六部,长篇儿童小说《重归多瓦村》《天边的月亮湖》等六部,中短篇小说集《五只羊》入选“2020年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丛书。曾获三毛散文奖,第13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
《兄弟记》 王小忠著
青海人民出版社 2023年10月
长篇散文:兄弟记(节选)
1
很久时间没回乡下老家,这天早上,我刚起来就接到二弟的电话。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件事情是真的。尽管事实的确如此,但当二弟给我在电话里说清一切的时候,我依旧在质疑。七年前,村里就有人遮遮掩掩说着。我一向反感风言风语,愈是反感愈是听到的偏偏更多。兄弟们世世代代在那片土地上翻滚,实际上我早就习惯了那一切。听人笑话看人热闹,似乎成他们唯一的消遣方式了。
二弟的两个儿子在县城读书,学习成绩并不好。加之最近几年大学生就业玄之又玄,因而二弟心里有了新想法,他不想让大儿子继续读书了。读与不读都一样,只要睁开眼睛就可以。这是二弟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也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想法,二弟才心急火燎给我来电话。可那件事情不太好办,一头是兄弟,另一头是还是兄弟。提早给后人安顿家园,这是农村的惯例,是父辈们无法绕过去的一件大事情。看着一天天大起来的两个儿子,二弟心急火燎也属情有可原。
这件事情我必须要在场,二弟千叮咛万嘱咐。原本我想兄弟间的事情就由他们去,我夹在中间反而不好。但现在看来,我的想法有点单纯了。二弟的心思最明白不过,其目的就是看能不能在价格上压一下。胡林生没有告诉我,二弟如果不给我来电话,我还真不知道他返回家乡的消息。胡林生落户在遥远的河西的一个叫疏勒河的移民区,想来大约有十几年光阴了。我们好多年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联系过。二弟在电话里催得急,说胡林生住几天就要走。我口边答应着,心里便找各种不回去的理由。同时也责怪胡林生,既然来了,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
关于胡林生的消息我倒是听过不少,无非是移民过去日子并不好,活苦,媳妇跟别人私奔之类的。有时候我也想,闲言碎语并非空穴来风。我看过许多报道,感觉移民区还是不错的,村里有好几户都去了那边,不但如此,而且他们连老人都接了过去。胡林生是村里第一批去疏勒河的移民,他过去两年后把母亲也接了过去,至此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他母亲过去之后,村里的老房子一直闲置着。这次胡林生回来就是要将老房子连同田地一同处理,这样的消息对二弟来说自然是惊喜无限,因而他一再催促我必须回来。
二弟催促了一周之后,我才回到家乡。二弟显得很不高兴,说我只顾自己,对弟兄们的事情一点都不上心。不要说二弟,就连老父亲都抱怨。我无心坐在家里,应付了一下家人,就直接去找胡林生了。
胡林生在村里几乎没有亲人了,他的几个本家兄弟我都打问过,都说不曾见到。我又去了他家老房子,老房子门锁着,好多年不住人,房前屋后显得十分破败。从门缝向里一望,院子里全是茂盛的蒿草,整个房子如荒野一般,令人心酸的同时又有种说不出的荒凉与惊悸。老人们都说房子长久不住人阴气便会加重,就会有鬼借居。二弟偏偏看中了胡林生的这个老房子,我想原因有两个方面:一是胡林生老房子和我家老房子在同一个巷子,住在同一个巷子自然方便多了;二是胡林生的大多田地在河湾,地势平坦,种植药材最好不过。
我返回家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了。父亲和二弟坐在院子里,不说话。二弟见我来了,便从里屋搬出一个小凳子,屁股都没坐稳,他就问我关于胡林生及老房子的事情。我张口就说,都住满了鬼,你却看上了。二弟毫不在乎地说,先买过来再说,已经有好多人盘算着呢,就凭你和他的关系,我想他也不会轻易买给别人吧?我一直没有开口,二弟似乎看出了我的为难,但他依旧没有停止他的打算,他和父亲商议着说,等买过来,拆掉老房子,然后重新盖一院气派的新房,田地里种上药材,几年之后就回本了。又说,这样的机会十分难得,批一处房屋地非得跑断双腿不可。
胡林立一直没有出现,我也很想见他,曾日出日落并肩在同一个巷子里出入,少说也有三十几年的兄弟交情了。二弟对儿子失望最为强烈的表现大概就是赶紧盖一院房,接下来就是让他出门挣钱,分家另起炉灶了。对二弟来说,这也是他这一生必须要做的一件大事情,是义务也是责任。
那天夜里,一家人吃完饭之后,再次讨论起关于收买胡林生老房子的事情。我被无形中从这个家里划分了出来,不但二弟客气,就连老父亲也用商量的口吻试探我。我知道,二弟及早为儿子盖房的心事在几年前就有了。家乡的这片土地无比辽阔,而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着的人们却在日益膨胀的现代社会里心眼却越来越小了,小得容不下哪怕是别人多吃几顿好饭,弟兄之间更是如此。父辈们想着让弟兄之间住在一起,哪怕再建房屋,都会想方设法弄成房连房。殊不知到了子孙一辈,所有一切都成了罪恶的根源。房连房没有让血液进一步融合,而是加速了亲情的分离。这样的事情就在眼下,就在隔壁巷子。弟兄之间为了车路和水路大打出手,最后成了陌路人。我再次想起父亲说过的话——一个家毕竟容不下几个外姓人。是的,我也承认,尤其是在当下,在人心极为涣散的今天,怎么可能做到万众一心?可为什么父亲这次却支持二弟买胡林生的老房子?难道真如他们所言,批一处房屋地非得跑断双腿不可?
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说,我知道情感与情感之间其实就是一道看不见的警戒线,你不能拿道德去衡量,也不能以金钱去试探,有些事情尤为敏感,无论你站在那一边,都会留下遗臭万年的骂名。村里像胡林生家那样的老房子有好几处,我也说起了那些闲置的老房子,可是二弟偏偏铁了心要胡林生家的。二弟劈头盖面就说,其他人家的都不买,李福家的买,可是他家的那个破地方不吉利,谁要谁倒霉。怎么就不吉利了?人家好几辈人都不在那个老房子里过来了吗?我说。二弟看了我一眼说,都绝后了还吉利?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内心突然之间生出某种无法言明的酸楚与难过。
2
对李福来说,命运的确有某种不公,但我们也不能因为他命运多舛就灌上绝后的恶毒之语吧。没有和二弟继续拉扯关于买房的事情,我早早就睡了。
父亲在身旁鼾声如雷,我的心却一下子沉了起来。那时候我还在小镇上当老师,某日母亲来电话说李福走了,是在内蒙古一个工地上走的。李福的腿在孩子时代就瘸了,我不愿去回忆几十年前的事。偏偏在今夜,在父亲如山倒的鼾声中我又想起那一幕来。
我八九岁时,村里富裕人家已经有了黑白电视机。晚饭刚吃完,孩子们便抬起小木凳去看电视,在电视上,我第一次看见了火车,那么长,那么大。那时候的农村每家只有一辆拉粪的架子车,每年拉粪的时候我们都喜欢跟随着。这样的时日不长,因为拉粪的时节恰好赶上刚刚开学。或许是太想见火车了吧,一群孩子走在路上都齐声高呼着——咔嚓咔嚓,田间劳动的人都把怪异的目光投向我们。也就是在那时候,我的思想中萌生出拥有一列火车的想法。可谁知道它的背后却隐藏着如此巨大的隐患,以至于李福成了瘸子。
李福,胡林生,我,在当时是属于较大的几个。有一天放学路上,我和林生商量好之后对李福说,我们也弄列火车吧,没想到我俩的提议得到了李福的极力赞同。小些的几个更是雀跃欢呼。于是便各怀心事,一边想着如何从家里把车子弄出来,一边想着拥有火车的神气和伟大。吃完饭后,大家便不约而同地聚在一起。恰好父亲早上拉完粪后,把车子卸在门外(平常总放在里院,他担心调皮的孩子们用尖利的东西在车胎上乱划),我们很顺利地偷走了车子。李福最大,他当司机理所当然了。我们把车子拉到火焰山口,李福双腿蹬地,双手紧紧抓住车辕,我们坐到车上,一起高呼咔嚓咔嚓,车子飞一样冲下火焰山口。
火焰山口的路很陡,人们在路上放了许多石头,以便牲口拉不上去时挡车轮。李福在后面,他看不清前方的路,当我们高兴得快要飞上天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车子撞在一个石头上,翻了过来,死死砸在李福的腿上。后来的事我不大清楚了,听父亲说,车辕坏了,李福腿也坏了。记忆中好像有半年多的时间,父亲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
李福在家操劳,林生也是因为各种原因移民去了遥远的疏勒河,而我在一个小镇上当教书匠,这已经是事后二十几年了。接到母亲电话的那天,我给林生也去了电话。我说,李福走了。林生叹了口气说,如果当年不那么想拥有火车的话他或许不会走,工地上砖砾瓦块很多,他行动不便利,所以才那样。
李福走了,尽管拿到了不菲的一笔赔偿,然而对于年过七旬的李福的母亲而言,纵然有一座金山银山都无济于事了。李福没有结婚,自然没有子嗣。他的母亲在他走后不到两年时间里也离开了人世。那笔钱财的下落不得而知,而李福家那院老房子的使用权却由他们家族里一位堂兄掌管。有一段时间,村里有人为李福家的那院老房子出过很高的价钱,然而并没有真正卖出去,以至于后来大家都说不吉利,因此那院老房一直闲置着,无人问津。
3
整整等了三天,胡林生还是没有露面。但他的确是回来了,二弟给我打电话的那天说他就在村里。前几年胡林生就放出要卖掉老房子和田地的话来,只是他在遥远的疏勒河,所以老房子也就那么空放着。这次一回来,听说村里有好几户人家请他去吃饭,可还没轮到二弟他就不见影子了。
这天早晨我对二弟说,等他一来我再回来。二弟嗯了一声,没有多说一个字。很显然,二弟因为我的拖沓而怀有怨恨。实际上对于胡林生的老房子能否卖给二弟,我没有把握。再说了,我心里倒也希望他们之间不要搭成买卖的协议,倒不是我吃里扒外,也不是成心祈祷,我只是想着有些事情一旦牵扯到金钱,所有意义就会发生改变。也是因为有些事情看起来简单,而我们忽略的恰好是简单当中包含着的无法预料的复杂。这种简单常常会使我们失去判断,也会失去道德层面上的评议,占小便宜往往使人迷失人性最基本的善良,而落井下石的做法,偏偏就符合当下农村众多人们的心理。就其这一点,我更是反对二弟买胡林生老房子。
时间过去了快半月,二弟没有来电话,胡林生倒是找上门来了。我和他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他能顺利找到我,自然是通过村里其他人的介绍。胡林生在我居住的小区门口等我,说实话如果他先不开口,我肯定认不出来。就算有几分相似,也不会跑过去相认,我压根不会想到他来找我,因为他当初斩钉截铁的誓言——要和工作的几个兄弟断绝关系。
那是胡林生即将移民去疏勒河的前几天,我,李福,林生,我们三个在我很小的宿舍里闹腾过两个晚上。从少年时代一起放驴,割草,掏马蜂说起,没完没了,一直到三人抱头痛哭。
三人当中数我最小,李福最大,林生次之。李福从小没有父亲,也没有读书,因而那时候的李福一边和我们贪玩,一边担当家务。林生比我大三岁,我四年级的时候他已经是初中生了,因而他比我懂得许多渠渠道道的事情。我依然清晰地记得,一次初夏我们一同去割草,半途歇息之时听见河边的灌木丛中有几个女娃娃的嬉笑声。于是我们放下背篓,弓着身,偷看她们到底干什么。几个女娃娃也是村里的,大家都熟悉。当我们看见眼前的一幕时,都吓得不敢出声。原来她们将河边的辣辣杆(一种空心植物,长在灌木丛中,初夏时分粗如手腕)割断放在下面,比赛谁的尿冒得高。三人静静看着,谁都没有出声,一直到她们比赛完,背着割好的草笑呵呵离开河边。
多么优美的抛物线呀——这是胡林生当初的感慨。我不知道什么是抛物线,李福就更不知道了。两年后,当我上了中学,才发现林生的比喻是世界上最贴切的,也是最美丽的。对抛物线的理解和影响至今难以忘怀,大概也是源于她们通过辣辣杆比赛尿之高远的印记吧。以至于后来,每见到村里那几个女娃娃我就忍不住哈哈大笑。当然她们也笑我,说我不要脸。其实她们哪儿知道,我笑她们的天真,也笑她们的无耻。
胡林生并不是差学生,可在初中毕业之后就远走他乡。没有人逼迫他,按照他自己的说法就是太丢人。林生没有杀人也没有放火,而是偷了村子里一户人家的一捆大豆。那户人家揪住不放,后来学校给了林生处分。那段时间,就连我的父亲也天天警告不让我和他来往。胡林生没有告诉我和李福偷豆子的原因和目的,只是当着我和李福的面,将当初三人结拜时用烟蒂烫在手臂上的疤痕使劲抠,同时流着眼泪,口口声声说不配做兄弟了。
李福在家劳作,林生就那样失学了。三人之间,就我在小镇上教书,算是有一碗可靠的饭。林生失学之后没了踪影,一直到我高中毕业他才回来,他对我和李福说,他在很远的一家砖场搬砖,不想回村里。也不知为什么,从那时候起,我们之间的关系不知不觉就疏远起来了。
算起来,我们三人唯一的相聚就是胡林生决定移民疏勒河的前几天了。林生喝醉之后伤心欲绝,他说以后再也不联系,兄弟之情算是到头了。他说那些话的时候,没有告诉我和李福到底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他所说的丢人吗?仅仅是因为偷了一捆豆子就要和我们断绝结拜之情?仅仅是因为李福的瘸而自我歉疚?仅仅是因为我有份工作而让他感觉彼此不在同一条线上?这似乎成了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谁都没有重新提起过。林生突然出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俩人呆呆对望了一会儿,便无声无息朝家走去。那样的无声无息绝对是痛心疾首的,也是心照不宣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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