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书不求甚解,又懒得下工夫,因此读来读去,读得最多的是古人的笔记。这种体裁的书读来不费工夫,信手拈来,随性随意,声色又尚可,于是从宋的《太平广记》到清的《阅微草堂笔记》,看了好些。
旁人不知晓实情,每日见我伏案,还以为我很用功,是正经搞学问的人,不轻易闲聊。
猛然有一天,系里年长的老师恍然大悟般地对着我笑:哦,丁老师还没结婚。
我抬起头,抱歉地笑笑。
不知谁插了一句:纪老师也没结。
于是大家都笑:丁、纪,登记一下,不就问题解决了。
我有些窘,扬了扬手中的《阅微草堂笔记》:人家是翰林院出身,我怎么般配?
幸好纪老师不在场,不然这玩笑话还真不好说出口。
他名字跟“纪晓岚”相近,叫“纪晓南”,是系里一位比我大七岁的老师,做民国史,平常碰见总是笑着点点头。他是北方人,而同事们大多是南方人,普通话不太利落,“南”“岚”不分,他并不计较,脾气很好,女老师们都乐意和他来往,却也没有谁和他单独出去喝过茶。
办公室,只有他留意到我捧读文人笔记,发了一通议论:笔记这东西,虽然兼及史料、读书和社会方方面面,但这东西,难免融入个人观点,不大靠得住,比不得正经正史,文章旁引,都可作为参考。
我听了,不以为然。
系里老教授们出去喝酒应酬,不大喜欢叫上他。因为他常和人说:民国的教授才是教授,现在的都是狗屁,除了喝酒抄书有两下子。但大家凑份子赶热闹,他并不落单,很积极地把钱交到办公室李大姐手里。
自从那次被口头上“登记”后,我看出老师们很有兴趣将我们拉到一处。有几次喝完酒回家,男女老师都起哄:纪老师,丁老师就交给你了。
纪老师对我很客气地笑,他平时生气了也是这样笑,我赶紧摇手拒绝。
有一段时间写论文,周六也呆在学校里。办公室从早到晚,只有我一人。忘记带零食,到中午便饿起来。秋阳铺在书桌上,平平仄仄,颇有些韵脚。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桌上摊开的书自己一页一页轻轻掀着。我泡一杯热茶,捧在手里,安静看了许久。
到黄昏时,在楼道口,突然遇到纪晓南。他笑:今天你也在?我也笑:你也在啊。环顾四周,悄无声息,两人都有些尴尬。
胡乱说了两句,就散了。我出了楼道,夜色四合,校园寂寂,灯光下,洋槐仍满树苍翠,地上亦能见到明黄的落叶。
正凝神看被光线照亮的叶子,身后传来纪老师的声音:丁老师,等等。
我转过身来,他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晚饭到哪吃饭?我道:正为这个问题头痛。他咧嘴笑,说校园食堂关门了,他也没来得及吃。
两人默默走了一段,他突然叹了一口气:好饿,中饭还没吃。
我听了不由发笑,说:我也没吃。
他感叹学校办公设施的简陋,发了两句牢骚,又回到刚才的问题:吃什么呢?我茫然笑道,不知道,什么都好。
最后就在路边拣了一处没什么客人的夜宵摊子坐下,默默看灯下择菜的老妇,和来往的行人。
以前没有过独处,面对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直到饭菜上桌,鱼汤非常鲜美,引来两人不时的赞叹。
回去的路上,两人的话多了些,他笑我《随园食单》白看了。
我说“袁大学士”太矫情了,人饥而食,渴而饮。饮食之道,简单就好。比如蒲松龄,一生最爱“凉拌绿豆芽”和”五香豆腐干“,都是普通不过的食品。
他一时无话,良久才感叹,每次同事们喝酒都吵闹。
我含糊:其实……无所谓吧。
开学以来,不时有同事过生日,一时聚会多了些。办公室单身的老师也新添了两位,一位姓姚,一位姓苏,刚研究生毕业。大家聚在一起,这单身的问题就成了集体问题。
我和姚、苏两位,都是女士,相比之下,纪晓南一下有了性别优势。大家都很热心地问:纪老师,你的标准是什么?喜欢什么样的人?
一见有问,姚、苏都会心一笑,借故走开。我终究老实,陪坐一旁。纪晓南面对此类问题也很窘迫,不知如何作答。众人就笑问,国内现有国色二姝,一位“范冰冰”、一为“李冰冰”,你喜欢哪位?
纪老师沉吟片刻,正经老实回答:范姝过于脂粉气,李姝有些刀兵气,都不宜家。
大家都轰然大笑:看来纪老师标准不低。
事后没人再提及。倒是姚私下与我提起此事,大不以为然,摇头道,这纪老师看上去朴厚,没想到语出不恭。
我只是笑,不知做何评价,在这些事情上,我历来笨拙。
南国的季节有些含糊不清,但光阴荏苒,秋意渐渐深了。夜里常有大雾,晨起有寒露,寒露过后便是霜降。在图书馆看书到深夜,呵气成霜,冷得很明澈,头脑也清爽。
有好几夜都和纪晓南在校门口的公交站遇到。他会等我的车先到,隔着玻璃窗招招手。有时他的车先到,我让他先上。他道,这么晚女孩子回去不太安全。我笑,他似乎有些奇怪,眼睛里有探询之意。我不做声,只笑自己还能被人称作女孩子。
到了年底,同事们都忙着申报课题,一时无话。有一日,坐在我对面的苏老师神情有异,一问,原来她异地攻博的男朋友,正正式式电邮过来一封分手函。
那一晚,大家陪她去喝酒。她面色微醺,眼中含泪,说系主任的不是,存心安排她上一个学期的《诗经》课,误了她的终身。
众人且气且笑,笑问这话因何而来。
她答,《诗经》里,弃妇诗多。说罢,她也觉得自己非常无厘头,反破涕而笑。
大家黯然,沉默一刻,纷纷痛诉上古至今,没有一个好男人。遇到感情纠葛,女性心理往往占据上风,学识涵养通通靠后。
独坐一角的纪晓南,突然冒出一句话:你们,不觉得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
大家不由“噯”了一声,道:纪老师什么时候来的?
众人的目光一时聚焦到他身上,话题也随之转移,落到新近刚结题的课题上。
人文系历来吃亏,每年顺利结题的不及理工类的一半,上头下拨的研究经费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上。每年到这个时候,系主任的眼神格外凌厉,大家的声气不由就矮了一截。
此刻大家笑盈盈地看着纪晓南,嚷着要他请客。他的《文明的冲撞——民国服饰变迁史》这次榜上有名。
他微笑着抬手过肩,做投降状:好,任人宰割,走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于是由他买单付账,然后商议一齐去歌厅唱歌。大家一时兴致高涨,忘了当晚聚餐的初衷。那一夜好景,一片月华如水,抬头便见月朗星稀,不胜寥廓。我渐渐落在人群后面,脚步不由放轻,脚下是一条明晃晃的的沥青路,人走在上面,倒像走在茫茫的青灰色天空中。
不由心生沉静,伸开双臂,栩栩然如蝶状。身后传来纪晓南的轻笑。
我有些惊动:咦?你怎么没和大伙走在一块?
他笑,作为东道主,自然要殿后。
我迟疑着,不知该怎样接上这话头,他很自然地伸展双臂,轻触我的手。
两人沉默起舞,远处人声喧哗,众人借着一份醉意,边走边唱,夹杂着断续笑声。谁说“长的是磨难,短的是人生”?这流水街衢,漫长路途,欢歌要紧。
光阴飞逝,一个学期结束,按照要求把教案提交检查完,办公室逐渐冷清,从早到晚,经常就是落下我一个人看闲书。
纪晓南没等学期结束,就匆匆请了假,提前回北方老家。
走之前,来与我相辞,手中拿着他新近结题出版的书。
我心中暗叹,这赠书,当是留别纪念了。
此后,同事们在办公室谈天时,就多了一个话题:你说,就放寒假了,怎么纪老师就急着请假呢?大家纷纷打听,打听不出所以然来。有人便猜测,纪晓南急于回去应该是忙着办理调动。
“那他,来期开学,还能见着吗?”
不知为什么,一提到纪晓南,大家总要笑眯眯地朝我看过来,仿佛别有深意。
幸亏学校放假清场,大家一阵忙乱,都忘了此事。
傍晚从学生公寓旁的树荫走过,路灯幽暗,几个毛头小孩,聚在一块,争先伸出小手,在抚摸什么东西。
我觅声前往,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只流浪猫。每年学生匆匆离校,校园便会多出些莫名的小生物,在月光下游荡。
黑暗中,看不出猫什么颜色,但一双亮晶晶的瞳仁让人心生爱怜。询问谁愿意带回家,几个孩子犹豫一阵,都缓缓摇头。
至此,身边多了这只黄白毛相间的小猫。我租住在一间很小的房子,自行炊煮,也绝少交游,一心一意把钱省下。江南冬夜,天气阴冷,又乏暖气。每晚不是工作吃紧,便早早缩进被窝。与猫说话。
忽一夜,起大风,我以为会有雪。早起披衣推开窗户,却是绝好的响晴天。久违的阳光照在窗台的一株植物上,叶子绿得透亮。坐在窗前看书,猫儿慢慢凑过来与我亲近,搂在怀中,它不时舔闻纸书的墨香,喵呜有声,但最终垂下脑袋,在我的怀中打起呼噜。
这样的信赖和安稳,一时让人心生欢感念:薄世亦有清欢。
偶尔会想起纪晓南。
有一次工会组织大家出去郊游。行车途中办公室的李姐坐在我旁边。她像大姐,握着我的手,含笑道,丁老师,我还是觉得你应该开始谈恋爱。
我一愣,也笑,是啊,这是真的,我老大不小了。
李姐笑着问:那么就看看周围有没有合适的人?
我笑得很欲盖弥彰,含糊其辞道:李姐你知道,我平时都在学校,活动范围很小……
她望着我,愈发开心道,就在这个很小的范围内有没有合适的呢?也许——就在眼前?说着,她努嘴示意,我抬头一看,前排的左窗下,坐着纪晓南。
我无端面上发烫。这个李姐平素话虽也多,但为人亲切,我平时对她倒有一种信赖。纵然知道同她说的话难免会转到其他人耳朵里,还是坦然道,眼前的人确实很好,但是他就要回北方。
我大抵从未在人前说过这样干脆直白的话,李姐反而愣了若干秒,方拊掌轻笑道,这才好,你总算说出来。我且问你,你愿不愿意同去北方?
我既惊且窘,这是不会的。
李姐讶异,为什么?我们大家都看出纪老师对你有情。但你一直淡淡,我们都不敢同你往深处说。今天好容易得了你一句真话,怎么又断然否决呢?
我有一丝慌乱,大家都在车内坐着,如果他听见,他会怎么看我?忙笑道:“顺其自然,如果他留在这里,还有可能。”
李姐沉默了一会儿,拍拍我的肩,轻声感慨道,你说得也有道理,顺其自然吧。那一刻,午后阳光微斜,从银杏树的空隙洒下来,碎金一般,摇得遍地无法收拾,树叶也轻晃,好似金箔相扣。
因为知道没有可能,反而坦荡起来,我明目张胆地约纪晓南一起去图书馆寻书,去博物馆看画展,他很欢喜。晚上散步回来,暮色中扑剌剌盘旋着黑压压的鸟群,他突然说,如果早一点遇到你就好了。这是他说过的最直露的话。我心一阵一阵跳着,急忙与他说别的事。
有一次两人上观音寺,虽然上山时买了门票,但等爬上山顶,已过了参观的时间。转头望见群山绵延,天光薄暮。我捏着那张票对他笑道,也许下次再来,这张票还能用。他道,是的,肯定能用的。
彼时,天上有半轮上弦月,像银箔剪出的样子,边缘很干净,我至今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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