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的文字让人觉得她娇憨。比如她写闲下来,没东西可看的寂寥,“书架上空空的,书桌上空空的,书箱里也塞满了破袜子”。
生活中说的话也是这种感觉。比如她表达战乱带给她的担忧,“炸弹把我的眼睛炸坏了,以后写稿子还得嘴里念出来叫别人记”。
张爱玲认为:苏青不论在什么样的患难里,都有一种生之烂漫,多遇患难,于苏青只有好处,因为多一点枝节,就多开一点花。
这其实还是从文学的价值看苏青:她拥有写作才华,但假若一直顺风顺水,或许物质的顺遂和平淡的日子就会腐蚀掉这种才华。
苏青可不这么想。她的理想生活愿景是,“丈夫要有男子气概,不是小白脸,人有架子,他们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常常请客,来往的朋友都是谈得来的,女朋友的容貌要比她略微差一点,免得麻烦”,另外是她“偶尔生了一场病,朋友都来慰问,带了吃的来,还有花,电话铃声不断”。你看,她像个小姑娘似的渴望被生活娇宠着,被丈夫疼,被朋友捧、花和电话包围着。
而现实境况正是她愿景的反面。不得已离了婚——丈夫是个少爷,非但不给养家的钱,还要苏青一直贴钱,又不让她写文章赚钱,因为那样,他就被压了一头,男人的可怜的自尊心就没了,可是没钱时,他就喊,你一样是知识分子,你凭什么给我要钱?急眼时,还踹过怀孕的苏青的肚子。离婚是没办法的办法。
没了丈夫,没了家,来往还有朋友,但大多都算事业上的伙伴。和苏青最好的朋友算是张爱玲,然而张爱玲在《我看苏青》里,对苏青的文字赞赏有加,给予很高的评价和期待,但不忘强调和苏青并不是太亲密的朋友,只是比较熟的撰稿者和杂志编辑。这或许是张爱玲说话的风格。
事实上,赞扬苏青的文字就是在帮苏青走出困境。可无论如何,张爱玲对苏青的感觉不如对炎樱的感觉来得更热烈、更亲近,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张爱玲和炎樱的合照,张爱玲老年时,虽在《小团圆》中把炎樱原型写得自私无情,但在另一本《对照簿》里,又恢复了青春朋友该有的语气。可我们找不到张爱玲和苏青的合照(也许是我寡闻)。
图:张爱玲与炎樱
离婚之后,她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重了。她说逃难的时候都是自己想着照应别的人,没人照应她的。她甚至有一点点羡慕欢场女子,她说,“我佩服欢场女子敲竹杠的手段,没有爱情,给人玩还可以有金钱补偿,心里总可稍安慰一下,自己不幸是良家女子,人家不好意思给钱,也落得不给,但爱情也没有得着”。
为了生存,她在大雪纷纷中去卖书,书放在黄包车里,半路上,掉下来,“《结婚十年》龙凤贴式的封面纷纷滚到雪地里”。张爱玲眼里这是“无意的隽逸”;苏青眼里怕只是谋生的不得已。
她说,“我是常常为着生活而写作的”。文人周愣枷,寂寂无名,看了她在《谈折扣》中提到被出版商剥削,或许想趁机刷点存在感,马上写篇《与苏青谈经商术》,说她是个“贪小的娘们”。苏青回应,简直是气急了吵架的语气,“你大气就不要稿费呀?或者把书钱悉数送人?只是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瞎管!”
她创办了《天地》杂志,获得了意外的成功。她终于从一个小心翼翼、委屈巴巴地从丈夫手里要小菜钱的少奶奶蜕变成一个热热闹闹地挥洒着汗水和干劲的独立女性。她在《自己的文章》里说,“我理想中的男女等人们应该是爽直、坦白、朴实、大方、快乐、热情的”。这些带温度的形容词正是她离婚后释放自我、努力飞奔的性格白描。她心中有一种力,让她一面保持着孩子式的娇憨,一面在世俗里左冲右突,竟然也扑腾出若干水花。
她虽渴望温暖,却不肯上虚假男人的当。她在《续结婚十年》里谈到和谭维明实则胡兰成的交往。说起来很好笑,胡兰成总爱使用同一种手法来激起女人内心悸动,比如他和张爱玲谈了一下午话,离开时,对送他的张爱玲说,你这么高,这怎么可以?
有一点点小小的唐突和冒犯,足以挑动情思却又不致女孩恼羞成怒。对苏青用的也是这一套。他和苏青谈了很长时间的话,说到自己想过的理想生活,然后,装作刹不住车地引到眼前人身上,“我只爱同朋友谈天,尤其同女朋友谈得投机,更觉……”,像是情不自禁地又突然猛省自己说造次了的着急样子,戛然而止在我已经把你当成女朋友的留白里。苏青不由地窘起来。
后来二人谈结婚,胡兰成本就是玩玩的心思,但他用了一套话术,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从来没有想到同你结婚。你不是一个安分守己的女人,谁会向你求婚,便可表明他真不理解你,千万别答应他,否则,你们的前途是很危险的”。我看了他的话,都不由得笑了。不想结婚就说不想结婚,给了这么真诚的借口之后,又表白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这真是把对方看作是不懂世事的小姑娘了,结果可想而知,两人不欢而散。
这虽是小说情节,但也意味着苏青“不想再睁着眼睛做美丽的梦”。
张爱玲仿若回应苏青这段故事似的,说,“她(苏青)应当是高等调情的理想对象,伶俐倜傥,有经验的,什么都说得出,看得开,可是她太认真了,她不能放松。也许她认为是放松的,可是她马上又会怪人家不负责”。说得很对。本来就是调情,但苏青又做不到不认真,没有那种看破不说破的淡然参与游戏的意趣。
事实上,我觉得张爱玲也做不到不认真。不然那些名句,比如“见了他,她变的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的心是欢喜的,仍从尘埃里开出花来”,从哪里来?一个已经经历过两次婚姻、三四个女人的胡兰成看见这些话怕不是要开心死?
苏青在《续结婚十年》里借别人之口,剖析自己,“你是个十足的女性,不过那是内在的,你在事业上越得意,便越会感到内心的寂寞与空虚,你不满足不是因为你需要一个属于你的男人,而是需要一个可敬爱的对象,使你得以甘心情愿的属于他。你是一个十足爱慕虚荣的女性”。这或许是所有从婚姻里走出来的在社会上经历若干风雨才站住脚的女子的心声。她们不是生来就强大、男性化,她们需要的只是一个可敬爱的对象而已。
她不像张爱玲,离故事远远的,爱把视角拉到时代之上的位置上,语句又冷静又犀利,像在天空中撒了一把寒光闪光的星星。
苏青不是这样。苏青是俗世里热腾腾生活的人,她想要什么,她失去了什么,她的心事,她的委屈,完完全全展露无疑。你看她的文章,虽也有不俗见解,但总裹在有点絮叨的语句里。胡兰成说,苏青的《浣锦集》是五四以来最完整的写妇女生活的散文,找不到哪一篇特别好,合起来却作成了她的整个风格。
这个评判是对的(胡兰成很渣,但是文字水平和鉴赏眼光还是有的)。苏青在世俗里受了伤,她不是逃,而是迎着世俗走过去,有一刹那的疼,忍住眼泪后,还是喜欢那份热闹欢乐的氛围。
张爱玲说,“我喜欢她过于她喜欢我”。我想,张爱玲喜欢苏青,除了同为才女,更有一种“玩味人间”的意趣:借苏青看人间的悲欢离合;而苏青喜欢张爱玲,是没拉开距离的喜欢,是普通人的喜欢,有一点仰望的角度,所以她会抱怨张爱玲连一句爽气话都没有,却又跟着张爱玲和炎樱去裁缝店做黑呢大衣。
建国后,苏青穿上人民装,万分热情地投入到戏剧的创作中,又写信向教授请教;前夫死于暴乱中,后娶的妻子不敢去找尸体,苏青便一个棺材一个掀开找过去,把他安葬。她的选择和张爱玲的选择不一样,张爱玲知道自己应对不了,绝不勉强自己。
张爱玲小时候就这样,所以她母亲的“淑女教育”计划才失败。她在《天才梦》里说,“我是一个古怪的女孩,从小被目为天才,除了发展我的天才绝无别的目标”,这绝不是空口白说。苏青选择和生活鼓对鼓、锣对锣,喜欢正面刚。不过她俩无论怎么选择,都没逃过晚景凄凉。一个异国他乡没有打开市场,在总觉得虱子太多的惊疑中寂寞死去;一个想要本自己的得意之作《结婚十年》搞不到手,在时代迎来春天时却凋零枯萎了。
苏青有点像《红楼梦》中的湘云,活泼、热闹、以娇憨的姿态努力地活在这个世上,但世事总是“转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每当想起这个跋涉在尘世中的离婚女子,都会怅惘许久。
转载、商务、合作、入读者群,请注明情况,加编辑微信:gancaozi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