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118
“大学生”
谢小兰
二十五岁那年,我结婚了。从清水乡河西村嫁到了武南镇元湖村。其实我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甚至只能算个不称职的农民。但结婚以后,村里人都叫我大学生。当然这个”大学生”带着贬义和讽刺的味道。
别人见了我就说:“喂, 大学生,问你个话?”
“干什么去呵?大学生”。
"大学生,水到地里了,赶紧浇水去”。
“大学生,你给我们说说,人死了是不是到阴间去了?你是大学生,知道的多”......
我听惯了这样的问话,也就随口答应,并不多想,叫就叫吧,就当是个绰号而己。
可是后来,我竟然得为这个绰号蒙羞并背上思想包袱。
比如和人一起出门去打工,如果我活干得快了,就会有人说:“还大学生哩,脑子让驴踢了呀,不知道干快了多出力气呀?”如果我活干的慢了,也会有人说: "大学生,快点干呀,这么磨叽,大学生得有个大学生的样,给人做个表帅呀!”甚直平白无故地就会有人说:“卵子上的大学生啊!还不跟我们一样翻土坷垃搋锨把,缒着驴尾巴在地里打滚。“渐渐地,我成了人家的笑柄。而我,面对这种场面也无话应对,心里只有惭愧和羞愧。毕竟我有一段让人耻笑的经历呀!
那人们为什么叫我大学生呢?
因为在结婚之前,我也曾励志奋发,想做个跳出龙门的鲤鱼,那几年初中毕业考个师专,出来就可以当老师。我头一年毕业没考上师专,第二年继续补习,谁知这年补习生就不让考师专了,于是报考了成人中专,考是考上了,那一年又开始实行了自费上学,偏偏就又被我赶上了,因为还有一部分学校是公费,家长和学生心理上都不能接受自费。那时穷啊!又没有现在这样的助学贷款政策,所以这次上学的机会就和我擦肩而过了。也有人会想,还可以上高中啊,那时农村上高中只有大河三中,离我们太远不说,乡里女生就几乎没有上高中的。况且我们家里也没有供我上高中的条件。所以只好辍学。乡村的女人,不上学,就只待嫁人了。在家中劳动了几年,我就出嫁了。我嫁到婆家,婆家人都知道这件事。于是我被人栽了个空头大学生的名号。
女子无才便是德,但在现实生活中,生活之道远比腹中之才有用的多。婆家也是一个大家庭。婆婆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姑娘,我嫁给了婆婆的四儿子。相形之下,别的媳妇们个个聪明能干,独我行事木纳,针线茶饭样样落底。以婆婆的量人标准,文化高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会过日子,行事能让人喜欢。而我离她会过日子的标准相差甚远,做事说话都入不了她的眼。所以结婚一年后刚生完孩子,我们就和婆婆公公分开过了。我们买下了村上一个闲院子搬了出去。
从此,我一穷二白的农家日子正式开始。三口人,三亩地,丈夫没有手艺,在家种地又养活不了家,所以只有他出门打工,我在家种地带孩子。
那时农村女人除了种地无处去打工,生活总是缺钱,缺钱。买柴米油盐的钱紧紧巴巴,丈夫打工一天只能挣到十几块钱的工资,且总是熬三四个月才可以算一点工钱,日子过到山穷水尽也不见柳暗花明。这种时候,我真切地体会到文化的无用,我肚中所学所装的东西,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变钱用。真不如有一手好针线。 最起码能为孩子和丈夫做鞋做衣服,从而省下买鞋买衣服的钱贴补它用。
于是也开始学做鞋,但我对这种活天生见拙,打糨糊,粘鞋,纳底,沿鞋...好不容易做一双,穿出去就被人笑话,人越笑话,自己越没底气,越不想拿针线。于是,我成了这个家中拿不了针,谂不了线的拙媳妇。婆婆看不上眼,妯娌们也笑话我。丈夫恨我不争气,加上生活压力大,脾气一味暴躁。稍不入意就大发雷霆。吵嘴, 打架。为打碎一个碗,或者为丈夫出门没挣到钱空手而归。儿子六岁时上小学了。我教导他要好好学习。他竟这样反诘我:“你让我好好学习考大学,你不是大学生吗?又能怎么样?不是也劳动着吗?就算我考上大学,你们不会也没钱供我吧?"我话咽于喉, 震惊之余也有点迷茫。是啊,为什么我会落魄到这个地步了呢?
夜深人静时,丈夫和儿子睡熟了之后,我悄悄拉开灯,拿过嫁过来时从娘家带过来的几本书看。只有看书时,我的心才是宁静的。未出嫁时,我是怎样的幻想过我婚后的生活啊——一个书房,一个书柜,-一把椅子 ,一盏灯, 我坐在椅子上写作。而现在我的屋中,只有一个盛衣服的立柜,几本书放在炕头的枕头下,书皮被孩子撕得有皮没毛。丈夫几次说要当卷烟纸,我说了这书值钱才被留了下来。当然他肯定在趁我没人时也撕过几页赶方便卷过烟。一地鸡毛的生活里,挣钱和保证一日三餐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丈夫醒来,就会喊:“赶紧关掉灯睡觉,三更半夜看什么锤子书,电费着下你有钱交吗?”我便关了灯,悄悄睡下。
在这种贫苦交加的日子里,我的自信一点点地消失贻尽。面对生活中的各种困难,我越来越觉得自己无能和无用,加上从小没有母亲养成的自卑感,我成了 一个遇事没有主张,行事怯懦,凡事都看人脸色的人。
屋漏偏逢连夜雨,儿子七岁的时候我又意外怀孕。那时计划生育紧,提倡只生一个好。生二胎都是偷生,生下之后又要罚款,如若碰在枪口上被抓了去,只有被引产打胎。我想既然没有别的本事干别的事,那么就多生个孩子吧。反正横竖都是穷,不生孩子也不见得会富起来。丈夫也想再要个孩子。于是开始逃避计划生育偷生。那时育龄妇女们都是带了环的,一季度 一查环,如果你不去查环了,上面计生处便把你列入了偷生名单中。然后由各村的计划生育干事确认落实后伺机抓捕。
一天中午,我反扣着院门在屋里洗衣服,大约二三点左右,正是炽日炎炎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喊门。细听了一会儿,是一个女的声音。我不敢作声,又着急喊门的人总是不走。于是试着问了一声:“谁呀?
“我呀,你朋友,看你来了“。外面回答我一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因我果真有两个同学在城里,平时也有来往。听声音就有点像其中一个,便觉得怠慢了人家,急忙走去打开了家门。谁知门一开,五六个男人就从门里涌了进来,其中两个一人一边抓住了我的手腕,二话不说就往门外拖,其余的人前呼后拥往村口走。看到村口停着计划生育的车,我确定了是怎么回事,一边挣扎一边叫喊。
......
打完针的两个女人把我从床上扶起来,告诉我一些注意事项。最后说:“这里有电话,你什么时候肚子疼,就打电话,我们就回来了。一般针打上大概要十八到二十四小时。那个男人则坐在一把椅子 上,一改前面的凶神恶煞,态度温和下来,亲切地给我让坐,我不坐。他就说:“引产针己经打上了,你不必委屈想不通,这也是政策需要,我们也是按政策办事。吃得就是这碗饭,没办法”。
“说是按政策办事,那么多人都生了二胎,为什么偏偏我不行? " 我哭着说
“总有漏网之鱼,就像你们地里锄草,看见的锄掉了,看不见的就漏掉了”。他又说
“那你说,你们村上谁还怀着二胎,举报一个给你奖励二百元”。
我想我己经这样了,何必再要害人,便说:“我不知道,你们吃得这碗饭,我又不吃这碗饭。‘’他便站起来,对那两个女人说:这里就交给你们了,我们事还多着哩。”就出门走了。那两个女人又和我說了些好话,也走了。
这个二层小楼中只剩了我一个人, 门开着,现在你可以自由走动,如那两个女人所说,也可以去外面大街上散步。可是,对心里怀着羞愧、沮丧、忧愁和绝望的人来说,散步是多么美好的两个字眼啊!现在我只希望是在做梦,梦醒来,一切都没有发生。
熬到第二天黄昏,经过巨烈的阵疼之后,一个八个月大的婴儿被引了下来,我欠身看了看,是一个女婴,连头发和指甲都长齐了。听去照顾我的两个妯娌嫂子说,孩子垃圾一样被扔进了垃圾桶,而我被拉回了家里休养。
那一段日子里,我精神愰散,老做恶梦,总梦见自己在垃圾堆中找孩子,找见了孩子,孩子双目紧闭。我抱着哭喊,孩子醒了,冲着我笑,我想她终于活过来,就要抱着回家。却又是别人的孩子,被一群人抢走了。于是哭,哭着哭着就醒了。 醒来之后心惊肉跳,身心俱碎,再也无法入睡。
整整一年,我情绪低落,精神萎靡。像鲁迅《祝福》中失去孩子的祥林嫂一样, 当然,人们对我的嘲笑多于同情。我这个“大学生"在人们眼里又多了项愚蠢的桂冠。而我,除了觉得自己无用之外,更有了轻生的念头。因为生活贫穷又不顺,丈夫脾气更加暴躁,因一丁点小事就大发雷霆,摔东西打人是家常便饭。很多次我都想,像我这么无用的人,不如死了了事。生活呢,看不见一点希望。人心呢,看不见一点热情。 日子像没有骨头支撑的一具肉体, 随时都会瘫塌下来。而我又想不到一个好的死法。也许任何一种死法都会更换得人们的看不起和嘲讽。况且我从小没有母亲,这给我心理上的阴影有多大,给我的自卑感有多深!我凭什么再让我的孩子也重蹈我的覆辙。好死不如赖活着。熬吧,熬吧
……
也许熬着,熬着,就会柳暗花明。
而那时不懂,苦难压得生活要瘫塌的时候,只有自己去支撑,只要人活着,生活就有希望。人不倒,总会在苦难里竖起生活的旗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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