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书法家张怀江老师题写刊名
【作家名片】
翟良,诗人、作家,资深教育撰稿人,70年代初出生于山东泰安一农村教育世家,在国内各级报刊发表新闻作品万余篇,出版诗文集《秋满长安》《月晓风清》《青石板》《又见炊烟》四本,出版教育集《裂变》《鼎力》两本,另著有都市女性情感口述纪实文集《半夜敲门》。其成长故事先后在央视、东方卫视播出。现工作于北京,系北京大学学习型组织课题组专家委员。
含 笑 花
【 小说 】
她的名字与鲜丽的花毫无关系。
我之所以这么诗意地去称谓,可能是一种习惯。
我与妻好久没有见她,说是好久实际上是四年,她去了哪里,我们并不知道,只是在我们的记忆里,她的灵魂嫁给了黑暗,她的出现闪过了我们在阳光里醒着的眼睛。含笑花,这个温情、朴实、自然的名字,连我四岁的孩子都特别喜欢挂在嘴边,也许他并不懂得“含”的意义,只是对会笑的花很感兴趣。我与妻都是土生土长的“农村娃”,在我们的眼里,含笑花就是老家那株靠在窗台的洋芋,没有更多的人知道,它整个夏天都丰满地笑着,它温顺而似有寂寞的身姿,一直是农家村落里最高贵的站立。我也已好久没有见到老家里的洋芋花了,这都因为有了城市。城市的影影绰绰,让人不能不闭目悬想,就像现在,我们与含笑花一同挤进这个并不宽敞而且近乎削瘦的城市,城市诱惑着我们并又无情地将我们隔离,一个疲惫在阳光里,另一个疲惫在黑夜里。
含笑花,不再是云南的《含笑花》更不是贵阳的《山花》,我能清晰地闻到手上“两枝花”墨香的味道,却怎么也感觉不到含笑花清香的脚步,哪怕是一抹清香的铜铃般的笑。她走得很远,又走得很近,总是在不经意间我们发现了她的影子后又发现不是。然而我还是嗅到了一股来自夜幕深处的味道,味道泛着血红在狭窄与潮湿里膨胀、尖叫。
在京城,我想起了含笑花,我敢肯定这与刻骨的爱无关。含笑花是我老家的邻居,初来北京时,穿一件已经没有颜色可褪的碎花上衣,一条割草时跌破膝盖的篮色短裤,一双央求了多日才从集上买来的浅底布鞋。含笑花甩着两只八十年代才有的长辫子,第一次兴奋而胆怯地踏上了北去的火车,给人一种璞玉浑金的感觉。那是两只朴素到庄重、庸俗到时尚、寒酸到美丽的长辫子,也惟有这样的辫子站在中关村的站牌内才最能让我们没有“黑白”的眼睛分辨出长裤与短裙,分辨出粗犷与细腻,就像一次意外的“郊游”,久违地感受到来自异性的温情与美丽。
01
一段时光,就像一段绵长的死亡,当一个人在黑暗里蜷缩到冰冷甚至是凝固,阳光对她来说只能是一种恐惧,我们不相信含笑花最后绽放的是玄青的笑。
她没有死,依然葱绿甚至是艳丽地活着。她像一个白脸幽灵裹着夜色撞进了我们的家,她喝了很多酒,一股红葡萄加海鲜的味道,擦脂抹粉,扭动腰肢的女人总离海很近,但她们变不了美人鱼。含笑花躺在妻子的怀里,一只夹着烟屁股的手不停地抖动,像是在一阵痛苦里数着那些同样被蹂躏的钱。
“哥……嫂,我屁股后有的是钱,哥你来摸……”含笑花近乎放荡地吐了一口。
“这几年,你在哪里,怎么这个样子?!”妻子没有听到她喊钱。
“穿上点衣服,别吓着孩子!”我胡乱抓了一件长衣扔到她身上,并在妻子一个眼色里去倒一杯水。
我将水递给被酒熏呛的妻子的那一瞬间,不由匆匆打量了一下含笑花。这是一个令男人都不想再看第二眼的女人,我老家的邻居,那个扎着青丝长辫的邻家小妹,竟是这般妖艳与暴露。我知道北京容纳了各种形态与生命,却难以理解它还能将一个梳着辫子的村姑推向在其它城市才有的黑暗。含笑花的身上仅胡乱地绕了几根纤细的带子,背过筐的肩背肆虐的像一把苍白的刀,她不再扎着只有她才有的辫子,一头的红黄绿撞破了我的视野。她穿了一双几乎不像鞋的鞋,皙白的染了猪油一样的脚上,能清晰地看出渗血的伤疤,伤疤来自黑暗还是来自被抛弃的路上?我想都是。
含笑花说出了让我们不能不吃惊的话:“我就在你们附近的洗头房里,做了按摩女。”她最后的“按摩女”有点调侃的味道,那是一种已经不知道廉耻的笑,这哪里还有清香,我甚至感到突然的可怕。
“那我们为何从未见到你?”妻子对这位老公的老乡始终坚持着耐心。妻子对含笑花的同情与关怀在我看来,那不仅仅是因为老乡的缘故,最重要的她们都是女人,而不论身边任何一个女人堕落到如何程度,她们憎恨和谩骂的是同一个人:男人。
“白天我是不轻易出门的,只有晚上才真正自由……”不识字的含笑花在讲述她的经历的时候竟然用了轻易和自由两词,而且是标准的普通话,除了令人感到惋惜外,听不出任何寒酸的东西。她变了,由璞玉浑金变成了铺玉挥金,她的改变甚至超出了我们的想象,在她看来,她的最大变化是有了钱,而在我们看来她的变化除了堕落什么都没有。妻子说,笑花尽管变得令人生厌,但考虑她两年来躲躲闪闪、匿影藏形也算是蒙着脸皮受了苦,要恨就恨那些冶游的人。我没有反驳妻子的话,我知道妻子是在安慰似乎稍有悔意的笑花。我几乎在认真地听含笑花讲她的“颠沛流离”,我知道那绝对是一个有关堕落的谜。
四年前的春天,北京被绿的海洋淹没了,绿的竹林、绿的湖水、绿的墙壁、绿的心情,让含笑花整个思维都由葱绿变成了幽红。她仍然穿着朴素得几乎寒酸的上衣,上衣仍挂着零零碎碎的花儿,那些花儿美得犹如开得漫山遍野的杜鹃,热烈而雅观,然而这些花儿在含笑花的眼里变的小气而丑陋,她想让自己的身上挂满更多更大的花朵,她想让所有的人都知道她像这些花儿一样高贵而富有。含笑花厌倦了那家医院食堂的工作,她说她像狗一样缩来缩去才挣得几张被剥削的钱,一夜之间她成了一名名副其实的按摩女,就在离我们不远的美容店里。现在想来,含笑花的确是一个飞檐走壁、刀光剑影的女子,这在洗头界也不多见。一个人在最短的距离内能将自己掩藏到无人知晓的程度,这除了说明高明以外还能说明什么,而这一高明的程度一直让在阳光里难以保身我难以理解。那是含笑花真正剪掉长辫的开始,她学会了撅起干燥的嘴唇用一只仍然笨拙的手高雅地涂上粉色的口红,而且她也第一次弄懂原来油一类的东西还能涂到手上和脚上;她还学会了仰起并不细长的脖颈对着浑圆的镜片吐一口香雾,而且第一次知道一只粗糙的手停在并没有隆起的胸上也叫煽火;她更学会了操练那些油腻的近乎肮脏的语言,而且第一次明白闭上眼睛也能兑来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多的金钱……
02
当一个人曾经陷入夜色并被夜色彻底淹没,那么,她的语言似乎就变的无所谓了。含笑花在我们的房里毫无羞涩地谈起了夜猫一样的神秘男人,她的语言令人吃惊而疼痛。
“不久,一个老的仅剩下欲望的男人喜欢上了我……”含笑花咽了一口茶,竟像咽一口红酒,“我差不多比他的孙女还大,但那有什么,我喜欢的不是他的胡子而是他膨胀的腰包。其实,女人都喜欢膨胀的男人,包括欲望与金钱……”在似乎颇有历练的言辞里,含笑花一连用了两个“喜欢”,这个浮躁的渗血的动词,让我的目光颤栗不已。我知道,她永远都在回避“包养”这个寄人篱下的单词,在她的视界里,想有钱的女人不认识什么“包养”。“我开始搬进那老家伙仓库一样大的房里,足不出户就能瞥见挪到阳台上的‘公园’,他的床很大,能睡下老家里来的所有人,我习惯并爱上了宵夜、冲澡、早餐……”含笑花拽了拽染的像血一样的发梢,似乎还嫌不够笔直,在她看来,笔直的头发不仅性感而且更重要的它是区别农村女孩的眩目标志。她的视野里不再蜷缩着蜡黄的瓜秧,不再堆积着苦难的石房,不再晾晒着命运一样苍白的粮食,她的视界绿的玄青、红的渗紫、黄的流金,她越来越不能理解那些洗盘子的手、挑货的肩、收破烂的嘴、忙家政的腿,在她看来,那是迂腐的表现,就像昆玉河边零零散散的垃圾袋一样飘得苟延残喘、微弱苍白。含笑花猫起身来,先是狠狠地剜了一眼我租来的房子里唯一能坐的板凳,随后一屁股跌进那把也是唯一包了海绵的“沙发椅上”,我能听到从那把椅子的骨髓里发出的呻吟。“你哥在家写作就靠这些破椅子烂板凳,难为你了。”妻子很自然地用手扶了扶醉酒般的含笑花,“老家里的板凳好使,常年累月没个烂,恐怕越硬越没你坐的地方。”妻子对含笑花开始有些反感,手不停地拍打着早已熟睡的儿子,我能猜得出她是希望含笑花能够立刻蹿出我们瘦弱的家门,她对这个“翻身”的老乡最终从同情变为没趣。就像所有阳光里的女人看到所有幽暗里的女人一样,她们的眼里颓靡的不是女人而是山魈,能在金钱面前舍得跪倒灵魂的女人,原本就是与女性本质的脱臼,妻子最后的厌倦让含笑花更加肆无忌惮。她又在开始唠叨她那些自以为传奇的经历,甚至冲我贪婪地吆喝:“去买酒,喝过红酒没有?!……”话音未落,一沓硬棒棒的钞票甩到我的脸上,我不能理解,含笑花出卖青春的理由竟是为了消耗与摆阔,我有点“兔死狐悲”的感觉。我没有去捡那些比我颠一个月的公交还要多的钱,顺手拎出一瓶从未开启的二锅头:“太晚了,哪里还卖红酒,有话以后不能再说?……”含笑花抢过酒瓶就熟练地仰起了脖子,她长叹一口气,干瘪慌张的房子充满了呛鼻的酒味……
夜已经很静,窗外货车的胡啃乱咬与含笑花的放纵不羁的尖笑成了夜色里最后的声音。我与妻只能听着她泛着白沫的续集,我们不想让这一沉渣堆积的灵魂绝望到死亡,她倾吐哀曲般的言语似乎已经告诉我们,她其实很脆弱。
也许对于一个连睫毛都染了颜色的女人,她的唾液似乎比任何一个女人都来的容易,我与妻面对这样一个突然不懂得笑的女人,竟沉静的像两面僵硬的墙壁,我们似乎不明白这种僵硬是来自同情还是来自无奈。后来,当妻子回忆起那个弥漫了唾液的夜晚,她说,同情的成分比无奈的成分要多,但我与妻的看法却大相径庭,我认为任何一个用肉体换金钱的女人除了同情还应该遭到批判,尽管我意识到批判对面前这个扭曲的仅剩下胭脂的女人无疑是雪上加霜。
“认识那个老男人不久,我……我开始想嫁给他。”含笑花挪了挪屁股,一脸的肥笑。
“怎么可能?……”妻子随便抓了一把毛线,毫无兴趣地说。
“老头被我整惨了,他妻子也与我约谈了多次,我不会让步,我不情愿那老头的钱都大把大把地塞给那个老女人。”含笑花掐死了烟头,动作娴熟得令人可怕,“一天晚上,我们酒醉后去了他的家里,在老头厚的像老家白花花的钢丝床上,我感受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安全,而且我觉得那豪华高雅的红木家具、电影一样大的彩电、外国人才用的餐桌甚至那淡淡的窗帘都是属于我的,只有我对这栋别墅才有诱惑。”
我放下手中那本翻的几乎烫手的小人书,开始认真端详面前这位大发阙词的女人,我突然觉得“女人”用在他身上很接近但也很遥远,她从一个进城打工的农家小姑娘堕落成一个十足的“宿妹”,无非是在用臃肿的灵魂满足自己肥硕的虚荣,她蝰蛇一样缠着那个连走路都成问题的男人,与做女人无关。
我想,当一个人铤而走险濒临峭壁的时候,她的胆囊真的与色没有关系,她的欲望是宣泄的洪水,没有方向更没有尽头。在冲撞着女人厚厚的粉黛的空间里,含笑花的笑像一个轻飘飘的宫女,她说自己是在奔“知识经济”,如今的社会笑贫不笑娼,女人尽管卖肉但总比守着土炕发呆的男人强的多。我不知道“知识经济”来源于何处,从含笑花口中说出实在让我吃惊不小,如果一个发廊女还能在旁骛放荡的小屋里丰富自己的词汇,这算不算是她唯一真正的转变呢,含笑花的词汇多而新鲜,这让她的表达不得不借用肢体的手段,她急于表达的嘴唇让我想到了那些脱光了写书的女人。也许,这是一个令人值得惊喜的转变,只是这一混着裤裆味道的词汇却付出了青春的代价。
“有文化的姑娘都成了我的师妹了,她们却比我会挣钱。”含笑花口红撅得老高,她将与老男人结婚的事暂时放在一边,她语言的混乱就像她的行为。
“有钱人,花大把的钞票包女大学生除了上床外还有修养。”她重新点燃一支香烟,“据说,古代青衣楼的女子都是才女,能弹会吟,有钱有势甚至有才的文人都找她们,而且还有与客人私奔的呢!”听完她这些像故事一样话语,让我很不应该地想到了“词”的由来,我知道尽管想这些与面前仅会吐圆圈的含笑花并没有关系,但古代高雅丰满的词的确与当年的歌妓有着密切的往来和眷恋的情结。古代“无才便是德”的愚民政策,使大多数妇女离书本很远,即便是官宦家的“大家闺秀”也被“三从四德”折磨得仅剩下空荡荡的躯体,毫无文化品位可言。成婚以后,男女文化上的反差,使那些恃才傲物的才子们感到失望和痛苦,他们在“婚”外开始频繁地留宿青衣楼,并在与歌妓饮酒对诗的浪漫情趣中,满足他们高品位生活的需求。词之所以成为我国诗歌一种体裁,酒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纵观唐宋词中,多是吟唱男女风情的,极尽风花雪月,其中不少是文人雅士喝花酒时吟唱而得的。词,当初是无聊文人的青楼文学,实际上是休闲文学,具有随意性的特点,譬如:“梦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辛弃疾《青玉案》),“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李煜《虞美人》),“拍手笑沙鸥,一身都是愁”(辛弃疾《菩萨蛮》),“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头,吴山点点愁。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照人倚楼。”(白居易《长相思》)很难想象,唐宋文人墨客的才气竟从青衣楼里飘了出来,而且飘得如此久远,这足以让今天挥霍金钱消费“有文化的姑娘”的冶游们感到自惭形秽,他们从摇摇欲坠的酒杯里摸爬出来以后,没有休闲的诗写更没有娇媚的弹唱,浪漫仅滚成了放荡,灵魂仅滴成了丑陋。
“想什么呢,那根不干不净的肠子钻哪里去了?”妻用手中的线团狠狠地砸了我一下。
“只是困了,眼睛有些疼痛……”我的回答似乎没有经过大脑。
“有什么好困的,我还没拉完呢……”含笑花很不容易用了一个老家的土语“拉”字,“青衣楼里的女人傻x,跟个穷光蛋跑掉,最后也没得好死,天下男人没几个好东西,嫁给一个男人不如缠住一个男人,被缠的男人都是钱生的,就像那老头。”
含笑花像北京人一样清晰地骂了一句,他终于扯到那个老男人身上来了。来北京后,我一直很讨厌这个口禅,北京照死里骂娘的声音似乎很多,有点像夏天没有教养的蝉噪,它似乎将自己和别人家中系围裙的母亲脱光了挂在嘴上,给人一种缺根筋的感觉。我猜测她是在骂那个出名的杜十娘,看的出,她不喜欢杜十娘,她喜欢杜十娘能像她这样纠缠一个躯如残枝一样的男人。
事实上,含笑花从物质上短暂地得到了那个几乎咳血的男人,然而含笑花最终失去了一切,她的倾诉从炫耀开始变的潮湿。
03
夜静的更像死人的鼻孔,烫山芋一样的夏天竟让我与妻感到一阵阵冰冷,凉气直冲进我们的脊梁,我觉得含笑花接下来的倾吐让我们突然觉得夜很短。
从含笑花的叙述中,我们知道,那个名为老疤的老男人不是沐猴而冠之人,他是东北人,今年78岁,年轻时做过中学老师,后一直在北京搞房地产生意,改革开放的政策让老疤从腹内到腹外都肥了起来,他拥有了一家拥有资产近十个亿的房地产开发公司,老疤的物质欲望像秋天的绿豆日益膨胀,除了管理一家公司,他还经营建材上的生意。含笑花说,老疤身上有三部手机,一部是带回家让老婆瞅的;另一部是用于公司业务联系的;再一部是用于建材生意的。老疤的精明之处不在于他的手机多而是他将手机用的职责分明、安全有序、恰到好处,他从来不会让三部手机揣进家中闹个轩然大波、纠缠不清,老疤知道,惟有那部能让老婆检查的手机才丝毫没有沾着红灯区小姐的发梢,那部手机就像他披着的红得滴色的西服,挺得干干净净、豪华高贵。而正是含笑花鱼鳞一样的出现,才有了老疤那部虚与委蛇的手机,它是唯一能将自己澄清如水的证据,我想,当一个男人真的扭曲到无可救药的时候,他的保护和辩护的思考不会江郎才尽,相反,他的伪装的手段会更加丰富和细致,几乎精致到毫无瑕疵的程度。
含笑花自然从老疤的人民币里摸来一部款式时尚的手机,她不仅不会发短信,就短信这个在她看来很是奇怪的名字都是问了老疤多次才机械地记住的,含笑花想在手机上敲出老疤的名字,可她连“一”都敲不出来,憋急了就骂:这个老不死的,这个挨千刀的,疤还真多,老娘用手机都数不出来了。含笑花没事就摆弄那部挂在脖子上的手机,勉强堆着一脸的笑,俨然一副发送短信的乖巧模样,她似乎比别人更懂,一种贴着粉黛味道的笑,才能像贴广告一样鲜红地体现被大款死缠的“幸福”,才能虚荣而变态地炫耀华贵。含笑花的贪婪已经不是那偶尔轻得像利刃一般的笑,她将那部手机随便悬转在自己的手心里,在她的视野里,那部手机从来就没有彩屏和响铃,那仅是一件体积稍大的首饰,具体地说,那是一件掩饰她骷髅心境的面具。含笑花的计划早已从“老头被我整惨了”那句满足的声音开始,她知道,当一个女人从一朵花飘成男人的马桶,放弃的东西需要金钱补偿,就像那沾满了污垢的马桶,不应该属于白瓷,它应该躺成金子。
“住进那个疤头疤脑的男人家里以后,我才知道,我很不安全。”含笑花用牙咬了咬血一样的嘴唇。
“为什么?”妻子似乎对女人的不安全感到敏感。
“老疤的臭婆娘白天经常来闹,而且带了很多拿家伙的小混混。”
我心里琢磨:含笑花面对这样一个有钱有势的女人,她怎么能撑得过去呢?
“我被老疤锁在房里,他们一来,我就能听到院内的狗叫。”含笑花似乎很感激老疤留给她的那条像老疤一样剽悍的狼狗。
这是一个有钱人居住的小区,当透着富贵和霸气的别墅像女人华丽的身体一样暴露在含笑花的面前时,她不相信自己似乎有些胆怯的眼睛,她从来都不曾知道,大户人家的房子可以高成一座楼;窗玻璃可以大成一面镜;厨房可以摆成变压室;卧室可以宽成健身房……含笑花一屁股躺进那个她一直以为是棉絮堆成的床里,一簇烟蒂弹掉在裸露的大腿之外,她酣畅地狂笑着,俨然一濒临崩溃的半疯儿。她的突然狂笑似乎令人不难理解,一个妓女当陷成了世人斜目的“婊子”,她除了用金钱赶做外衣之外,别无选择。
“窗玻璃被砸碎,老婆娘和那几个卖命的男人撞……进……来……”含笑花继续说,只是声音似乎有些哽咽。
“他们从卫生间里把我拖出来,在老婆娘的面前,那几个王八蛋轮奸了我……”我瞟了一眼这个同样将“轮奸”说得很轻的女人,她浑圆的眼角流出很久以来都让她感到陌生的泪,而我突然感觉那些滴落在果皮上的泪几乎清澈到晶莹,一如山间长流不息的泉水。我没有理由再在这个堕落又揉进痛苦的女人面前端出一大堆的斥责,斥责也许对一个走向深渊却难以自拔的女人来说只是隔靴搔痒或者说连隔靴搔痒都不是。我能体会,含笑花在她的意识和行为里,可以在任何男人面前放纵,但她绝不允许任何男人在她面前无缘无故地放纵,她将对老疤妻子的仇恨变成了仇杀,然而,报复和仇杀如果从一个夜色女人身上去表达,那恐怕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后来,我找到了一个黑道上的客人,出两万元,想了结了那老女人的命”含笑花突然像是被一大口热水噎住,“动手那天晚上被老疤死死拦住,真他妈的晦气。”
“老疤还算是有情有意的人,从他当着弟兄们的面向我跪着求求放过那老女人的表情上,我开始觉得这个老男人本质上并不坏,坏都坏到床上。”这是含笑花第一次夸一个男人。
“老疤哀求我,他说他与那个女人一辈子都没有留下一男半女,她本来孤单,死了会更孤单,老疤还说,以前在他当民办老师的时候,那个女人跟着吃了不少苦,尽管他后来不喜欢她,但也不愿意想到她死。”
“听了老疤的这番话,我开始嫉妒到要整掉这个老家伙的命,但我不能,我突然发现我爱上了这个男人,可实在找不出爱的理由。”含笑花补充道。
“我威胁问老疤我该怎么办,如果那女人不死我就死在他面前”
“你真那么傻,为一个老疤的女人去死?!”老婆又急了一句,看来除了安全和不安全,女人同样听不得另外一个女人去死。
“不是为那个臭女人,是为老疤”
“为什么?他值得你去送命吗?”我不理解。
“你们哪里知道,这么多年,我爹的病全靠了老疤给的钱。”
我突然想起,含笑花的父亲患有胃癌,长年躺在土炕上,我记得在我来北京的前夜,在他狭窄的土炕边,含笑花的父亲还很知己地告诉我,他想吃肉,哪怕是一点点。这句话让我感到阵痛,源于一位泥巴里滚出来的父亲的饥饿,我清楚这个已经将胃切掉全靠试管排便的父亲,他的饥饿仅是土墙深处的幻想,我顺手从上衣内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放到他的头枕边,当时,他激动的坐起来,浑身打着哆嗦,接着,一个老人苍悲的哭声和泪涌进心里。
应该说,我比含笑花更懂得一个父亲存在的意义,我的父亲同样患了十几年的癌症,父亲一辈子很穷,母亲后来告诉我,五十年代,他们结婚那天,父亲的棉裤棉袄甚至连那顶深蓝帽子都是向别人借的,是的,父亲的确穷到死,单薄地走来,最终单薄地离开,而且走得很痛苦,掩埋的仅是他生前教书时舍不得穿的夹袄、毛裤和一小堆白的像雪的骨灰。
为唤回父母的生命,一个懂得爱的子女会不顾一切,他(她)可以用血来交换,甚至包括父母在苦难里留给自己的生命。我开始对含笑花的堕落有了新的认识,而这种认识上升到理解的程度,当然我的理解在很大程度上还有许多同情的成分。
“说了你们也不信,记不清有几次,老疤当着我的面竟给我家寄去了很多钱,每次寄钱时我问为什么,老疤都会告诉我他喜欢我。”
我突然被含笑花的话语从父亲的回忆里惊醒。
“老疤去年,回我们老家一趟,他专程去看我爹,开始时我爹气得发抖,他一直以为我在北京找了一个薪水很高的男孩,哪里知道,我会将一个与他老的差不多的男人领回家去。”
“你爹会接受吗?”我紧紧地问道。
“他知道他的命全靠了老疤的钱,也强忍着没再说什么,只是不吃不喝,嘴唇都咬出血来了。”
“再后来呢?”
几年不曾回家的我,对这些事情感到新鲜,当然,我敢肯定不是幸灾乐祸。
“再后来,父亲病死了,与见老疤有关,老疤亲自送父亲入土,他对我说,他没见过这么苦的人,只是苦的有些倔。”这是含笑花在我与妻面前第二次流泪。
我开始惊诧了,而且惊诧到郁闷,我很后悔多年听不到家里的消息,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在县城跟教书的弟弟生活,尽管村里还有个只有小学文化的姐姐半年也会与我通一次信,但她从来不曾提及村里婚丧嫁娶的事。含笑花的父亲多活了两年便撒手人间,留下含笑花年迈的母亲和到了该寻媳妇年龄的弟弟。老疤会再大把大把地仍钱给含笑花的母亲和弟弟吗?我不知道。
“后来,老疤每月都给我一些钱,让我寄给我娘,他还将我上过初中的弟弟接到北京到他公司做了职员,我又问他为什么,他说是因为他爹才早早地死掉。”
我越听越感到像是在小说里,看到含笑花仍然透露着的只有在夜色里才能看到的雪白的肌肤和妩媚的身姿,我想,她的雪白和妩媚不仅仅是肮脏的代词,她雪白到无奈,妩媚到挣扎,让人痛恨又让人同情。
含笑花告诉我,老疤在跪着求她放他老婆一把的那天,郑重地答应要娶她,含笑花当听到我与妻子“扑哧”笑出声来的时候,竟从怀里摸出一张七寸与老疤的结婚照,看得出,在那张照片里她与老疤都笑得很真实也很珍惜,没有信誓旦旦的痕迹。
04
也许那张结婚照本来就属于一种久违的平静,含笑花从对一个男人的贪婪到爱上一个男人,除了感动,便是这种期待了多年的平静,当她第一次穿上了在她看来像肥皂泡沫一样的婚纱,她觉得自己多年的红粉生涯是值得的,她不是那个沉香街里的负心女,他同样遇到了像项子京一样为她可以烧掉一切的男人。她最终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婚庆典礼上竟喝醉了酒,她说,永远都想那么醉着,一旦醒来,真的怕会再失去什么。
我与妻接过那张沾了玫瑰红的结婚照,对我们来说,穿婚纱的含笑花拍得骨干还是臃肿并不重要,我们所要关心的是那个满脸疮疤的男人。我们没有理由否认,那是一个标准的东北汉子,挺起的浑圆而笔直的腰板,让人很难想象这是一个70多岁老男人在一瞬间里的坚持,而我们却不难想象,正是这样一个挺得笔直的男人,才会在生意场上挥洒自如、如日中天;才会在情场上一波三折、风流倜傥。我们没有寻到老疤这个称呼的真正来历,一身西服革履打领结的老疤,面如铜镜,黝黑里嵌着淡黄,淡黄里透着浅红,他的黝黑来自泥土,他的淡黄来自商战,而他的浅红却来自含笑花的年轻和活力。是的,含笑花的年轻对一个心余力绌的男人来说,也许就像窗台悬挂在晨光里的吊兰,它浓郁到丰满的绿,几乎营养着老疤体内每个濒临溃烂的神经,几十年以来,他第一次真正感觉到一种视觉上的灼烧和触觉上的冲动,不难看出,当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老男人,很意外地从一个妓女身上打捞出与爱有关的东西,他昨天的世界将会被烧的像一堆乱石一样彻底,不论那盆吊兰是真是假,他都会让它静静地飘在那里,并且给它足够的阳光和养分。
老疤大半生的精力都倾注在了房地产生意上,他的勃然大怒后的突然平静,并不是一个企业老板驰骋商场的成熟与老练,它似乎更多地暴露出一个商人的精明和奸诈。的确,老疤在生意场上不是一个信马由缰的傻瓜,作为一个企业的重量级人物,他的披坚执锐和披荆斩棘,似乎就证明了他的企业与“风声鹤唳”的故事很陌生更很遥远。老疤的口袋鼓得像酷夏里尖叫的绿豆,人民币对他来说,一如每次醉酒后顺手掖进口袋内的餐巾纸,只要老疤愿意,他伸出的宽大而有力的手随时都可以摸来肥硕的钱币,老疤后来对含笑花说,他的钱可以拿来做成头枕,对男人有健肾养精的功效,对女人却有润肤养颜的功效,老疤的钱的确多的令人心动和不安,他足以令一个离他很近的女人在一阵伪装的燥热里感到富有的来临。自从老疤娶了含笑花为妻,他迈进家的脚步像一个小心翼翼的猫,含笑花这个散发着青春味道的油腥,总是让老疤在挺而走险里感到苍老的美丽,他越来越觉得应该将含笑花带出这个近乎森严的庄园,让含笑花年轻地面对自己生意上的敌人,也许对一个渐近暮年的商人来说,身边一个年轻旗袍的出现,似乎就是一种虚荣上的炫耀,它更是一种力量上的宣战。老疤开始精心打扮含笑花,他带含笑花逛遍了北京的所有商场,老疤和含笑花紧贴在温床一样的电梯上,让人难免触摸到导演和新秀的故事,在别人看来,他们的亲热显然过了头,老疤无疑是一个老不正经,含笑花分明是一个轻浮放荡,他们甚至会认为,那堆提在老疤手中的衣服与其说是打扮口红抹的太夸张的含笑花,不如说是包装这个漂亮的竟忽略了脸蛋的女人。老疤每次带含笑花出入商场,竟体现出了一个男人身上少见的耐力,与含笑花走在琳琅满目的商场里,老疤异样的表情似乎正陶醉在灯红酒绿的歌厅,在他的视觉里,这里同样行走着性感,也同样有老男人与小女人的缠绵,每当这时,老疤都会下意识地搂紧含笑花并不纤细的腰肢,他似乎知道,这就是征服,这就是活着。
“我经常被老疤带进有酒并且有女人的地方,我的出现很真实,因为我是他的老婆。”含笑花藏起了那张与老疤的结婚照。
“你都看到了什么?”我不知道妻子为什么这样问。
“在老疤的身边,我看到了很多英俊的生意男人,但他们都不如老疤优秀,我发现我真的爱他。”
“ 你觉得你对老疤的诱惑是什么?”我还是很难理解一个堕落的发廊女会变的腰缠万贯。
“我的朴实和野性。”含笑花放声大笑,“还有,他想要我给他生个孩子,留个后。”
我想,一个男人在长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他需要的不仅仅是头顶上的那片湛蓝的天空,他仍渴望自己的根系与一株甚至是一簇小树紧紧连在一起,然后,他在一阵苍老里歪倒,湛蓝永远留给了一株株、一簇簇新鲜的张望。我能理解,老疤在生命的苍老里召唤根基的真正意义,尽管这种召唤可能会给他带来无力与苍白。
“我怀上了老疤的孩子,你们相信吗?”含笑花表现出一种母性的激动,这同样令我们感到意外。
含笑花成了老疤成熟的女人,成熟的就像一棵木瓜树会结出无数个鲜亮的果实来,含笑花也许做梦都不会想到,在她结束了多年的红粉生涯后,她还能健康地做一位母亲,还能为身边的一个渴望到绝望的老男人,生下一个结实的后代。想到这里,含笑花的泪水又一次潮水般涌了出来,我敢肯定,她的这次流泪不是冰冷而是滚烫,因为作为一个母亲,她有权利感受温暖和幸福。
“自怀上孩子后,老疤更加心疼我,给我补这补那,我成了那栋别墅里的大熊猫。”含笑花的言语增添了风趣。
“是男孩还是女孩?”一向重男轻女的妻子焦急地问。
“男孩,四个多月的时候,老疤带我查过了,老疤给孩子取了名字叫来福。”含笑花自豪地回答。
这是一个极其朴素而又体现吉祥的名字,它一含在嘴里就会给人一虎头虎脑的感觉,我想,老疤之所以取这样一个简单而直接的名字,他是想表达自己在晚年时突然捧住的幸福,也许在老疤看来,他再有钱也不能与幸福扯在一起,而他的真正幸福就是自己血液的延续,自己脚步的延伸,自己呼吸的延长……
“可,后来,发生了让我一生都难以接受的事情。”含笑花将脸背过去,“孩子夭折,老疤遇车祸身亡……”
“怎么?!……”我与妻吸了口凉气。
2005年3月。北京的春天仍然冷到骨头,含笑花一直盼着能有一个阳气勃勃的春天,她不希望儿子降临后的第一眼便会看到枯槁凋零的景象,她实在是太害怕苍白的像废墟的冬天,那些冬天死亡后遗留的“冰瘤”,在她看来就是每个冶游者的尸体,她多么渴望在儿子临盆的那一瞬间,窗外便会有嫩暖的阳光。我忽然明白,含笑花是希望儿子有一个暮春三月般的开始。
然而,事实并非像含笑花想的那样,那些凝固成石的“冰瘤”,的确掩盖了春天的阳光,带给几乎令她绝望的消息。
3月6号的晚上十点,骨缝石榴般的裂开,让含笑花经历了数次钻心的疼痛,没有经验的含笑花已清晰地意识到儿子要临盆了。情急之中,她恐慌地拨通了弟弟的电话,也只能这样,那段日子,老疤一直在外地应对一个重要的谈判,含笑花清楚,每个谈判对老疤来说,都将决定成千上万的利润和投资的归属。也许,含笑花并不知道,这次谈判竟让老疤陷入从来都没有的困窘,他面对的谈判对象复杂而且专业性很强,老疤作为房地产领域谈判的专家能手,也不得不在这次谈判中,高薪聘请专业法律人士参加,以避免出现不应有的漏洞,老疤对这次谈判时间长达两年的项目感到身心疲惫,但他还是想将那块肥肉拎到嘴边,然后一口就吞进油花花的胃里。
老疤像窗外的冰块一样僵硬在谈判桌前,他的目不见睫让对方感到三月的刺骨,他真的老了,尽管目光逼人,但脱口的话总要靠着声嘶力竭地辨析,面对对方鹞鹰般的攻势,他的辨析苍白到荒唐,老疤知道,他揎拳捋袖的年龄已经被岁月的轮子碾得粉碎,在年轻的像柳叶一样的谈判桌上,他的挣扎只能是穷兵黩武、穷途潦倒。
老疤在新一轮辩论中突然感到分娩一样的痛苦,他接到了含笑花的弟弟从医院里打给他的电话:含笑花正在产房内用生命去赌儿子的命,难产!
一个红得令老疤眩晕的符号,让他感到谈判无聊的近乎犯罪,老疤几乎像疯掉一样冲出会议室,一如三月的寒气一样滚进宝马车,向医院的方向疾驶而去。
在老疤看来,他什么都可以没有,但他不能没有儿子,儿子,这个他做了大半辈子的美丽的梦,这个让他心心念念的东西,像紫金城里的风一样清凉着他思绪,他知道,儿子比自己口袋里大把大把的人民币还要重要,如果仍和那个半老徐娘在一起,他倾家荡产也不会买来属于自己的儿子。老疤并不是一个得鱼忘筌之人,每每想到含笑花为他付出的艰辛,老疤就会对含笑花有着特殊的感激,而这一感激用哗哗的钞票来表达都会让他觉得寒酸。蜷缩在车里的老疤,淌下了这个冰冷的三月男人不该有的汗水,他一想到含笑花在产房内痛苦的表情,他紧握着的双向盘的手就开始抖动个不停,老疤几乎听到了儿子清脆而鲜亮的啼哭,他觉得自己伸开的苍黄的手已牢牢地抱紧了藕瓜似的儿子……
一场灾难还是无法避免地发生了:老疤的车在右拐弯时与前面驶来的货运车撞在了一起,裹着老疤的驾驶室像孩子叠的纸飞机一样钻进了货车的底部,老疤当场身亡。
老疤的死穿透了福至心灵的谎言,它似乎却证明着“福无双至”的正确。我想,老疤伸着一双抱紧儿子的手,只用一步就迈进了潮湿的天国,在那里,老疤手里攥着的宽宽的钞票却成了分文不值的废纸,他像一个狂吠不已的魂灵一样哭着要儿子、要他在人间堆积如山的纸钱。
医院里,含笑花几次濒临死亡的边缘,在一阵弥留的意识里,她仍坚持着母性的愿望,她渴望儿子的啼哭,同样也渴望老疤的欢笑,可她哪里知道,自己曾经的客人,现在的丈夫竟怯懦般地离开了她,离开了那幢睡着老疤才感到安全的别墅。
又一次死亡一样的晕厥,当含笑花醒过来以后,她没有看到老疤贴在床边,她竟模糊地看到,医生正准备给她注射麻药,含笑花的弟弟签字后,医生决定从含笑花的腹中拿出已死亡的孩子。事后医生告诉含笑花,由于妊娠过期,胎盘老化而出现退行性改变,使绒毛间隙血流量明显下降,形成梗塞,进一步使血流量减少,供应胎儿氧和营养物质减少,使胎儿不再继续生长,羊水量减少,胎儿因缺氧窒息而死亡。含笑花听不进这些怪的有些发霉味道的解释,她总怀疑是医生偷走了自己的儿子,她终于控制不住情感上的折磨,呆滞的双眼直盯着大夫苍白的口罩,而一双风刀霜剑般的手却撕裂着大夫依然苍白得像雪的大褂,在一阵死啃乱咬里,那位大夫真正感受到了一个崩溃女人比死亡还要不幸的绝望,他觉得这个疯掉的像垃圾一样的女人,应该尽快拉到疯人院去,然后在这个疯女人的门上加上一把沉重而荒芜的锁。
在我看来,含笑花悲凄的狂笑来源于一个女人哺乳的欲望,真实的就像一只打碎在风里的暖瓶,当仅存的温暖被寒冷吞没,那堆萎缩的碎片就是寒冷后的厄运,而这一厄运慌张的一如被春天吹散的稻草。
而这时,含笑花的弟弟早已获知老疤死亡的噩耗,他不敢告诉神情恍惚的姐姐,他知道,一旦将老疤死亡的消息告诉姐姐,姐姐有可能就走不出这个让她痛苦绝望的医院了。当含笑花在无比愧疚里骂着老疤王八蛋的时候,弟弟只能编着一个又一个在她看来既合理又能令人原谅的理由,然而,她只能原谅一个冰冷而不安的魂灵,并渴望一个冰冷而不安的魂灵原谅她作为女人却不能成就给男人的梦想。
“后来,我知道了老疤死亡的噩耗,我的心在撕裂,可我早已没有了眼泪。”含笑花搂紧了我们床沿躺着的头枕。
“我能想象的到你痛苦的心境,但还是要坚强地活下去。”妻子开始安慰一直闭着眼睛的含笑花。
“没办法坚强,同时失去老疤和孩子已经让我的生不如死,我自杀过几次,但都没有死掉,也许阎王爷可怜母亲和弟弟,他们不能失去我。”含笑花咬了咬颤栗的嘴唇。
含笑花告诉我们,他憎恨三月的那场寒流,正是那场寒流掩埋了她临盆的儿子和她爱着的老疤,她的梦彻底地熄灭了。她突然觉得如果能成为一个真正的女人是那样的艰难和痛苦,女人的幸福竟然联系着一个新鲜而丰满的生命,她甚至凄楚地认为,当一个女人在痛苦之后比痛苦还痛苦,那么这个女人所承受的就不仅仅是不幸,这更意味着一个女人生命的终结。
“我没有想到,我弟弟竟也......”含笑花点燃烟盒里最后一支烟。
“你弟弟怎么了?”我急急地追问。
“老疤的公司被他的弟弟侵占,我弟弟在公司与他论理时被他的人打折了腿,弟弟再也没有站起来。”含笑花吐了一口烟,像吐一粒青硬的石子。
“怎么不告他,你应该是合法的产业继承人,况且他们还打残了人。”我愤怒地说。
“不久,我向法院递交了诉状,但……”含笑花一脸的无奈。
“到底怎么了?”我又急切地问。
“老疤的弟弟在法院里有人,他拿出了一份老疤亲笔写给他的遗嘱。”含笑花用牙签刮了一下厚厚的指甲油。
“是老疤写的吗?”我有些怀疑。
“是老疤这个王八蛋写的!我不识字,但他的字我还是认的。”含笑花开始骂起来。
含笑花不能不承认老疤真的非常疼她,她一点一点地采集着那些散落在年岁里的记忆,那怕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情,含笑花都不肯放过,她不想从所有回忆里发现老疤任何不忠于她的痕迹。事实上,她最终还是没有寻到有关背叛的答案,相反,在回忆里含笑花依然流露出感激的微笑,她感谢老疤给了她富有和爱,她更感谢老疤让她经历了女人该趟过的旅程,尽管自己并没有走到旅程的尽头,但毕竟她曾经汗水涔涔地女人过,她连做梦都躺在白色的产房里,她听见自己幸福的呻吟,甚至她梦见了儿子晨光一样的啼哭。既然有疼有热,可为什么老疤却将一生积累的产业恭手相让给自己多年都不上门的弟弟了呢?这一点,让含笑花无法理解。难道老疤是在被迫之下写成的那份遗嘱吗?不,不可能,凭老疤黑白两道上的势力,他那位一直游手好闲、满街鬼混的弟弟未必能让他屈服。含笑花越想越糊涂了,她干脆闭上那双疑惑的眼睛,在金钱面前她真的有些玩腻了。
“那栋别墅也让那个狗娘养的掠走了。”含笑花轻笑了一下。
“什么理由?”我问。
“还是那份遗嘱!”看的出,含笑花不愿提到这个跟死有关的字眼。
难道,真的是老疤玩的把戏,真的是他戏弄了含笑花,我瞑瞑苦想。
“后来,当我变的穷困潦倒,为了给弟弟治腿,重新沦落为风尘的妓女时,老疤生前的财务总管可怜我并告诉了我一个关于遗嘱的秘密。”含笑花的话语令我们感到震惊,我们的震惊并不是因为那个所谓的秘密,我们不敢相信甚至不能接受含笑花又重蹈覆辙做起了冶游者游进游出的墙壁,而这面墙早已萎靡的像扶起的灰尘,再也没有倚门卖俏的娇媚了。
“早被赶出公司的财务总管家告诉我,那份遗嘱的确是老疤亲笔写就的,他作为唯一被老疤请去的见证人目睹了遗嘱拟写的全过程,老疤死后,他按照老疤生前吩咐将一份遗嘱交给了远在东北的老疤弟弟,另一份遗嘱现在他仍十分小心地保管着。”含笑花斜看了一眼窗外。
“老疤为什么这样做?他怎么没想到自己的儿子呢?”我突然觉得老疤非常的阴险、可怕。
“总管告诉我,老疤说他很爱我,但他还是不相信一个从风尘中走来的女人能守得住他用一辈子的时间所经营的财富,他怕在他突然死后家产会被我带给别的男人。”含笑花继续说,“老疤还告诉总管,等我生下孩子后,孩子将来也是产业的继承人,可以在那份遗嘱里补上,等孩子长大了可以由弟弟一手培养经营公司,可这一切来不及去补也没有内容要补。”
“怎么连房子都不让住?!”我开始觉得老疤可恨。
“他不想让任何家产留在我手上,我是一个妓女,唯一的资格是陪他上床,替他生孩子。”含笑花的自嘲让我与妻心里一阵疼痛般的翻滚。
“至少有一点,老疤与我有过婚姻,有过爱,只是他对我的爱藏起了家产,也许这是世界上最干净的爱,在婚姻里,他首先是商人,那种永远都信不得别人的商人。”含笑花突然补充道。
看的出她依然爱着诡异难测的老疤。
“如果老疤还活着,或者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许会相信你并撕毁那份遗嘱。”妻子想象力很丰富。
“也许。”含笑花点了点头。
我想,含笑花落得被逐出家门的命运似乎与一份写得太早的遗嘱有很大的关系,或者说与那份遗嘱根本就没有任何的关系。如果含笑花的儿子依然茁壮地长着,如果油滑的老疤依然健壮地活着,含笑花可能还住在那栋别墅里,依然美丽地享受着富贵华丽的生活,尽管她早晚会离开那栋大的有点可惜的房子,但至少留下了她的儿子,有儿子在就意味着什么都有,她不在乎老疤最后无情的驱逐。
我和妻已不知再向她说些什么,说不出话,鼻子酸酸的。
含笑花却说,她终于体会到曾经乞讨的母亲为什么会看到弟弟便幸福地笑。
“弟弟自杀了,他不愿拖累我。”含笑花站起身来。
“怎么又……”我与妻觉得含笑花真的距死亡很近。
“上个月的事,他死的很安详,只是那条被刀砍过的腿却溃烂的吓人,人随便埋了。”我看了看含笑花,她的表情竟与痛苦无关。
“我走了。”含笑花站在那里露出了难得的一笑。
“你去哪儿?”妻子仍很关心的问。
“明天上午的火车,回家看看俺娘。”含笑花的脸上又是一层轻纱般的笑。
我不知道,含笑花的笑是最后的轻松还是最后的沉重,她像聊斋里连走路都轻描淡写的女人一样,飘出了我们瘦削的家门,融进了本不应该属于她的夜色。
今夜,她还会不会再陪一个为她烧掉一切的男人?也许不会了。
05
自从含笑花离开了我们在北京租的房子,我们竟四个多月都没有见她,她可能不回来了,她倍受折磨的身心已被血鲜红地刺透,甚至连她的喘息都弥散着疥疮的味道,她不可能再回到这个诡诞不经的地方了,我和妻猜想。
今年国庆节,我们全家坐了八个小时的火车回到了山东老家,我与妻一进家门就向母亲打听关于含笑花的消息,母亲的话让我们的呼吸都变的凝固了:含笑花早已埋掉了,喝药死的,都上了两次坟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突然记起了含笑花向我们告别时露出的轻飘飘的笑,也许那笑真的是最后一次,就像她留给世间最后的名字。
“她母亲怎么样?”我问母亲。
“还好,那妮子留给她娘一些钱,这个岁数花不完了,可人都死光了啊!……”母亲眼里滚着浑浊的泪。
“我们去看看含笑花的坟吧。”妻子说。
“给她带点纸,她不能离开钱。”我点了点头。
我们在一阵荒芜里寻到了含笑花的坟,那是一堆很不起眼的土坟,刚刚添上的新土像含笑花在离开老家之前穿过的粗布上衣,朴素而干净。看着含笑花躺在荒山野岭里的坟茔,我想,一个人的命运真的像田间的堤埝,她最终挡不过厄运洪水般的冲击,从此死亡,消失。不论怎么说,含笑花毕竟在风尘外认认真真地爱上了一个人,比起那些貌似结婚可爱已烂到骨头的女人似乎是一种幸运。妻子说,含笑花一定带着儿子去天堂找老疤去了,还有,老疤一定开着他那辆宝马车带着含笑花和儿子在天堂最美的地方嬉戏。我没有反对妻子一直都很丰富的想象,又一次点了点沉重如钟的头。
“爸爸,那里是一片小黄花,它是天上的含笑花姑姑吗?”
四岁儿子的呼喊让我抬起了昏沉沉的眼睛,的确,那是一簇坚强的忘掉季节的花儿,静静的铺在含笑花的坟后,它像一个坦然面对的笑,直对着洁白干净的天。
“是的,采几朵插到花瓶里吧,它会对你整天的笑。”我回答儿子。
在返回的路上,妻子靠的我很近,一只瘦弱的手紧握住我冰冷的手。
2005年9月脱稿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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