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文学》12615期‖中国作家杨福久：三次遇狼记

著名书法家张怀江老师题写刊名

三 次 遇 狼 记

【 散记 】

小时候怕狼。

因为地处辽北老家那个小山村四面环山，山高林密，时常狼出没。夜里，常常听见狼嚎，那声音特别瘆人，令人不寒而栗。而且，大狼敢进村偷袭小牛，叼走小猪。

有天晚饭后，爹去打嘎瘩楼儿回来得特别晚。妈和我、弟弟都焦急地等着爹回来。直到天擦黑了，爹才拽着满满一爬犁嘎瘩楼儿回来了。妈问爹“咋了”，爹悄悄说“遇见狼了”。“狼？”见妈惊讶的样子，爹若无其事地说，人和狼实际上是两头害怕的，人若不怕狼，狼就怕人。遇见了狼，一定要沉着冷静，别怕、别慌，千万别跑。今儿个就是，我打完了嘎瘩楼儿，绑好了，往山下捞着。捞着捞着就觉得心里有点儿闹腾，是什么东西落下了？忙抬头四下里撒目，忽然看见山旁的树林里“猫”着一只大灰狼，紧紧地盯着我！我一惊，忙镇定下来，停住了爬犁，抽出了大斧子，紧握在手里。狼见了，回退了两步。我没有后退，也没有前进。狼见了，竟然一屁股坐下了，凶凶地盯着我，好像在寻找进攻的机会。但我不动，狼也不动。我见夕阳西下，觉得这样对峙不是办法。便一手握住大斧子，一手拽着爬犁拉绳，慢慢往路上移动。只有到了路上，狼才不敢追赶了。狼好像也知道，便不死心，也慢慢地同向移动着。我沉住气，慢慢地稳稳地移动。人不跌倒，爬犁不翻，狼就不敢靠前。尽管慢，但终于到了路上。狼也停了下来，坐在山脚下不动了。弟弟听完了，央求道：“爹，再打嘎瘩楼儿让我跟您去吧！”爹笑道：“你不怕狼？”弟弟说：“刚才听爹说了，我就不怕了。”“那你去干什么？”“早听爹说过‘上阵亲兄弟，打狼父子兵’啊！”爹给弟弟说笑了：“我说的是‘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弟弟也笑了：“我给改了……”弟弟小我两岁，但比我壮实，典型的虎背熊腰、膀大腰圆，胆子也比我大，有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爹知道，但爹笑笑：“那等你长大的吧！”

弟弟说得有道理，听了爹智斗狼的经过，我也觉得狼不那么可怕了。爹还告诉我们，狼特别喜欢在人的背后攻击人，撵上人后，突然跳起来将两只前腿搭在人的肩膀上。这时候，人千万别回头！若是回头了，狼就会立即咬断人的脖颈。最好的办法是两只手抓住狼的两只前爪，用力下按，让狼无法张嘴。再用头使劲顶住狼的脖颈，甚至顶得狼昏死过去。这是空手捉狼的技巧。其实，一个人赶路，特别是赶夜路时，手里有根棍子很有用，狼也是怕棍子的，因为狼是“麻杆腿”，最怕棍子，棍子一敲就断。所以，对恶狼不能怕，遇见恶狼不能退不能跑，只有敢斗、会斗、善斗，才会有惊无险，转危为安。后来，爹又给我和弟弟讲了不少斗狼的技巧。比如，用棍子打狼，不要打狼的头，因为狼的头很硬，不像狼的腿。这就像打蛇的“七寸”一样，打其要害。用石头打狼也一样，就打狼腿。

爹斗狼的“锦囊”妙计，我牢牢记在心里。狼不可怕，但不能不防狼。我和弟弟早上晚下出去的时候都各自带根木棍。后来，我参加了工作，甚至调到县里后都这样做。家离县里近50里地远，星期一上班走的时候天常常还没有亮，我便在自行车的后衣架上别上一根木棍。路过老人们说的3条“狼道”时更是格外防备。不可思议的是，防备得越好，越遇不上狼，没有特殊的防备却遇上了狼。好在有爹的防狼锦囊妙计，都化险为夷了。

头一回遭遇狼是1972年在家乡吃的公社广播站当编辑的时候。从家去公社的18里路的5里处有条“狼道”，爹早就告诉过我，那是两个屯子的中间地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一早一晚走的人和车极少。俗话说“狼精狐狸怪”，狼便选了这个地方作为它们常常走过的道。有天早上，天见亮了，我骑着自行车到了那里，往道下的田地里一看，大吃一惊：一只大灰狼正弓着腰背快速向我奔来！我忙看后衣架，空荡荡的，因为亮天了没有带木棍。狼似乎看见了我两手空空，见我发现了它并不惧怕。我想起爹的“锦囊”，先镇静下来，再立即跳下自行车停了下来，距我不到百米的狼见了也站住了。这时候不太宽的乡路上前后无人，离前后两个村子也都不近。这种情况下不能骑自行车跑，因为狼的速度远远快于自行车的，给它追上一定凶多吉少。见狼没有走，我便推着自行车往前走，狼见了也往前走，我停下来，狼也停下来。在狼停下来的片刻，我极速扫视了脚下的路旁，看见了一样东西后极速做了个动作。狼好像没有反应过来，但眼睛一直在盯着我，那只右前腿还动了一下。忽然，狼见我极速举起刚刚从路旁拣起的那块石头，便极速向前面逃开了，拐过前面的小山包无影无踪了。我松了一口气，上了自行车向前面奔去。心想，狼被我吓跑了！我高兴地用力蹬着自行车，很快拐过了小山包。“呀——”我又大吃一惊：狼没有逃走，蹲在小山包上呢！它想居高临下偷袭我？我马上想到，继续骑自行车的话，狼会从小山包上跳下来扑到我或自行车上，那就十分危险了！于是，我立即跳下车，狼见了并不后退。当我快走到小山包下时，狼像孤注一掷似地站了起来，接着慢慢弓起背来。我知道，狼要进攻了，想不应战都不行了！狭路相逢勇者胜。我想操起自行车抵挡，伸手拎起自行车的瞬间看见了车筐里刚才放进去的那块石头，我灵机一动，抓过石头来，瞄准狼的右前腿，“嗖”的一声投了过去。“啪”，正好砸在狼的右前腿上，狼“嗷呜”一声嚎叫，掉过头去，三条腿蹦着向小山包后面落荒而逃。

第一次遇狼的经历使我感到，不怕狼很重要，有点儿真本事也同样重要。那块石头能够打着狼，就是我替爹放牛时练出来的。那一大群牛里一直有三两头调皮捣蛋的，总想出群跑进田地里吃庄稼，鞭长莫及时，就用土喀啦掷出去，打到牛牛就不跑了。一来二去，就差不多百发百中了。那以后，我还常练快速跑和倒退着走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不仅跑得快了，倒走也相当快了。

1975年5月，在县“五七”干校青年干部学习班学习期间，一个周一清早儿，我骑自行车从家里赶往干校。临走，爹把一根柞木棍子递给我，说经过的那道大岭要格外小心。我明白，爹在提醒我防狼。那近50里地多是穿行在山里。那道名叫“偏道岭”的大岭，岭高林密，“岭脖子”很长，岭的两边很远地方没有人家，是个很背的地方。我是头一回走，刚进入岭下就觉得很瘆人的。我自然而然想到了“狼道”，那里十有八九便是。但看着别在自行车后衣架山的木棍，心里便不那么紧张了，也特别感谢爹！于是，我忙着快速通过，砂石路坎坷不平，但凡是能够骑的地方我都骑着自行车尽快通过。还好，上岭、下岭，过了岭都没有发现异常。我庆幸地松了一口气，可到了一个狭长的山坡下面，狼——出现了！一只浅灰色的大狼在两百米外的山地里向我奔来，跑得相当快。我想起爹的锦囊妙计，先立即镇定下来，面对越来越近的大狼我突然停下自行车，随手抓起木棍，狼好像一怔，也突然站定，接着左顾右盼起来。我也看见前后左右没有一个人影，心想不能总站着不走，必须赶到最近的村子才行，才会把大狼甩掉。便趁大狼往后看的当儿，飞身上车，一手把把，快蹬快跑，跑出百米左右，一回头，见狼也跑过来。我又马上站下来，狼也又站下来。再跑就是下策了，因为狼与我的距离已经大大缩短了，狼会快速扑上来的。此时，与大狼面对面对峙是上策，狼就不敢逼近。但是，总是对峙也不是好办法我，还要赶到干校学习哪！我看着狼，看着木棍，突然想起来倒走，就来了个推车快速倒走，狼站在那里，动了动两只前腿，但没有迈步。倒走百余米后，路拐了弯，看不见狼了，回头看见了不太远的屯子了。我见狼没有追过来，骑上自行车，很快进了屯子。

干校学习没有结束，我便被调到了县委办公室。那时候常常随书记、主任下乡工作。一年早春，下乡住在地处边远山区的成平公社。清晨，天刚蒙蒙亮，别人还在酣睡，习惯晨练的我静悄悄地起了床，去登公社对面的那座大山。那大山很大很高，山这坡是大片柞蚕场，根刈的柞树棵子散落在地上，早春出土最早的狼毒花正展露着胖乎乎的鹅黄色的叶片。那十分清新的大山空气和春的气息，使我心情特别舒畅，也自然而然地记起来电影《常隆基》来，那影片的主人公常隆基便是这个公社的铜台大队苔碧屯人，他的抗日英勇壮举广为流传，令后人景仰。常隆基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东北后生，生就东北男子汉豪气、粗犷、硬朗的性格。被伪国军选征后，身高一米八多的他十分痛恨日本侵略者，常常吟诵“忍看山河碎，愿将碧血流，恨不为国死，留作今日羞”一类的爱国诗句，立志杀敌报国。1943年5月2日，担任伪靖安军二团迫击炮连连长邹士朋勤务兵、4月便被确定为率关东军视察团的中将楠木实隆的马夫的常隆基，终于有了实现自己抗日报国的机会。清晨，他从连长那里弄来了手枪，机智地放在马粪兜里，躲过了审查。早饭后，日本中将楠木实隆按照关东军本部的密令，会同伪满军事部大臣邢士廉上将、伪第七军管区中将司令贺慕侠，驻富锦伪靖安军第一师少将师长美藏三太郎等，组成最高军事视察团前往视察号称北满“陆上航母”的五顶山要塞，10点钟到了五顶山的小西河子坡。山路难走，马上颠簸，楠本实隆示意做他马夫的常隆基扶他下马。没等楠木实隆站稳，常隆基极速地从马粪兜里抽出了手枪，对着楠木实隆的脑袋， “砰砰”就是两枪。顿时，楠木实隆中弹倒地。突如其来的刺杀令在场的上千日伪军惊慌失措、呆若木鸡，眼睁睁地看着常隆基跃上马背，瞬间对着郉士廉“砰”的又是一枪，然后跃马飞奔山外。常隆基跑到松花江边，面对日伪军的重重包围，他面无惧色，从容投江殉国。

山越来越陡峭，高高的地方凸出一高耸的巨石。我边攀边想，这里是英雄的家乡，这巨石不正是英雄的化身嘛！我投去了崇敬的目光，向英雄致敬！收回目光时，脚下竟然又是几株狼毒花！狼——毒——花，你和狼有没有什么联系呢？你是不是警示我这里有狼呢？正想着，见不远处有一个柞树棍子，立即觉得这东西很有用，有狼打狼，没狼下山还可拄着。我抓起柞树棍子，继续上山，想爬到山顶“一览众山小”。就在我加快了脚步快爬到山顶时，突然愣住了——一只大狼蹲坐在上面，离我不到20米远了，正虎视眈眈地瞅着我！这狡猾的狼在以逸待劳！或者是在我没有注意的时候瞬间突袭。现在，我发现了它，它或许选择前者。我自然想起爹的防狼“锦囊”来，又想起家乡的英雄常隆基来，心里毫不惊慌，立即站定，一边看着狼，一边握紧柞树棍子。狼见我有了准备，更是手里有令它恐惧的“武器”，不敢轻举妄动。见狼没有动，我开始倒退着下山。在那陡峭的山上倒走，实属不易，极可怕的第一后果是跌倒。一旦跌倒，狼定然会趁机攻击。好在像放牛时练习投石那样，在山上练过倒走。感悟和练就了身体重心前移、脚尖着力、脚跟抬起，一只脚站稳，另一只脚再抬起，同时用两眼的余光扫视背后的“路线，及时避开树木、草丛、荆棘、石头、土坑等路障。我双眼盯住狼的一举一动，用眼的余光完成脚下和身后的观察。我清醒地告诫自己，稳准，不急不躁，退一步就离狼远一步，就离危险远一步。爹说得对极了，近距离与狼相对，手里再有家伙，狼就不敢贸然行动。狼没走也没跟下来，我便一直倒退着到了山下。

三次遇狼，丰富了我的阅历。我感谢爹，感谢家乡的英雄！

首文2024冬季刊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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