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木木
文史学者、专栏作家。北京大学博士,研究员。曾赴欧美多国游学,出版论著、随笔、游记多部。在巴山蜀水间生活了24年,旅居北京、香港各16年,现供职于深圳。主要著作有《藏在地名里的香港》《深圳十峰》《缘于行走》《文明之约》《走出荆棘林》《热话题与冷思考》《激进温和还是僭越》《恩格斯传》等。
翻阅深圳出版社近期推出的两卷本《口述罗湖:难忘那些春天的故事》,仿佛打开了记忆的百宝盒。因了深圳的传奇,也因了香港的沧桑,罗湖的历史文化内涵极丰富。不夸张地说,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罗湖。大的时代背景或许会随着时光流逝逐渐被人淡忘,期间一些小的回忆,却格外刻骨铭心。
在深圳诸多地名中,人们最熟悉的应该是“罗湖”了。据考证,“罗”是古越人对山的称呼,而“湖”一般指陆地围着的大片水塘。那么,罗湖之“罗”是指哪座山呢,罗湖之“湖”又在哪里?
比较流行的说法,深圳经济特区成立之初,炸掉罗湖山填平罗湖,换来今天罗湖火车站一带的建设用地,成为特区发展的滥觞。打开搜索引擎,就会在一些媒体报道或个人回忆录里,读到类似大同小异的表述:如今的火车站广场、联检大厦、罗湖小区,都是搬运罗湖桥边的罗湖山填来的。
曾听一位朋友说过:深圳有两个有名的开山炮,第一个是蛇口的开山炮,炸的是微波山;第二个是罗湖的开山炮,炸的是罗湖山。深圳市档案馆里如今还可以查到一张当时的施工示意图,在文锦渡口岸和罗湖口岸之间,有一个小山头,确实标注的是“罗湖山”。
罗湖口岸。 作者供图
不过,这座山头(或其他被铲平的山头)是不是古人所指的“罗”,填平的水塘是不是古人所指的“湖”,笔者总有些怀疑,也没有查到令人信服的文献资料。近段时间涉猎深圳历史文化,从罗湖一带的山形地势中似有所悟:罗湖之“罗”或许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山头,它可能指向深圳最大山体梧桐山;罗湖之“湖”或许也不是一个普通的水塘,而是泛指今天深圳水库一带的连片水体。梧桐山作为粤东大岳莲花山的余脉,主要位于罗湖区,山下庞大水体古已有之,迄今仍呈“五湖(仙湖、洪湖、东湖、银湖、深圳水库)绕山”之势。而深圳河作为梧桐山下最大的河流,最初被称作罗溪,也顺理成章了。
梧桐山。作者供图
这样看来,罗湖之“湖”与深圳之“圳”,很可能是同源的。罗湖村开基第二代传人袁百良有诗“罗溪水长渔歌晚,梧岭峰高月吐迟”,后人亦有“罗溪峻岭水还深,上有乔松百尺阴”(袁渔隐)、“梧峰吐月映罗溪,缟带飘飘赤勘西”(袁皓)等句。正是如此大山大水,成就了古人命名的依据。进而,这一脉山水在后来的历史进程中,数百年风云演变,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近代中国的万千气象。
罗湖之名,最早的文献记录可追溯至明朝天顺八年(1464年),用以描述当地“五水归湖”的独特地貌。罗湖用作地名,始于清朝初年的罗湖村。近代以来,罗湖一直是指罗湖村或罗湖生产大队,隶属深圳镇。1979年宝安县改设为深圳市,分六个区,其中罗湖区下辖深圳镇和附城、福田、盐田三个公社。这是罗湖作为特定地域名称,首次超出一个村的范围,并反过来管辖深圳镇。次年,深圳经济特区成立,不久宝安县复置,罗湖、南头、沙头角三区被合并为罗湖区,统辖整个特区。此时的罗湖,是历史上辖地范围最广的时期。后几经沿革,直至1990年福田、南山分别设区,1998年盐田设区,罗湖辖地才固定下来。
可见,罗湖作为深圳经济特区最早的行政建制和建成区,中国改革开放的重要策源地,见证了特区成长的历史。如今罗湖区十个街道办事处的格局,是1983年至2003年长达十年机构调整的结果。最初只设立了黄贝、南湖、桂园、蛟湖(后改为东门)、笋岗、翠竹六个街道,称“老六街”。其中,黄贝街道是区委、区政府所在地,东门街道位于原商业中心深圳墟,南湖街道紧临香港是跨境贸易交流的南大门,笋岗街道则集中了深圳经济特区成立后诞生的若干新地标,故被戏称为罗湖的“北上广深”。
一个多世纪以来,在罗湖这片热土上诞生了一大批具有地标意义的地名和建筑,传承着深圳之所以成为深圳的历史文化基因,罗湖也因此获得了“地标收割机”的雅号。国贸大厦作为“深圳速度”的助产婆,地王大厦土地拍卖创下多年不曾打破的天花板,京基100引领鹏城购物休闲的新时尚,这些走马灯似的深圳最高建筑,以特有的高度、速度、力度,不断拓展着罗湖的天际线。
虽然坊间一直有“深圳的过去看罗湖,现在看福田,未来看南山”的说法,但罗湖从未停止自己前进的步伐。在当前大力发展新质生产力的背景下,罗湖着眼于继续提升城市品质,正着力打造“三力三区”:具有世界潮流引领力的国际消费中心核心区,具有全球资源配置力的深港融合发展先行区,具有国际市场辐射力的现代服务业集聚示范区。香港特区政府提出的北部都会区行动纲领,也把罗湖定位为港深紧密互动圈,推动建设口岸商贸及产业区。
有道是:巍巍罗岭梧桐间,一脉罗溪入远天;但问罗湖何处去,且看旧浪启新帆。
与罗湖结缘,始于2004年9月。当时,笔者从北京被派往香港工作。现在回过头来看,跨过那座小小的罗湖桥,竟是跨过了人生的一大转折。
笔者的罗湖故事,承载着自己与这方水土的缘分,也是对深圳、香港这两座别具特色城市的一些感悟。从20年的活动轨迹看,笔者与罗湖十个街道都多多少少有些交集。
贝岭居宾馆。 作者供图
贝岭居宾馆位于黄贝街道的黄贝岭村,上世纪80年代修建,直到2010年紫荆山庄落成,一直是香港中联办驻深圳办事处驻地。笔者到香港工作头几年,经常入住贝岭居。工作之余,同事们会相约在宾馆外的街道上散步,到了饭点儿随便找一家街边店,品尝各地特色饮食。黄贝路上森然而列的梧桐树,据说是深圳经济特区成立时就栽下的,让人印象特别深刻。它们谈不上十分高大,但枝繁叶茂,由里而外透出一种遒劲。所以,这一带是深圳特区的起点,也是笔者认识这座奇迹之城的起点。
黄贝岭村。 作者供图
贝岭居所在的黄贝岭村,是深圳最古老的广府民系村落之一,也是罗湖区传统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明朝初年,张姓始祖辗转迁移此地开基立业,数百年来,先后建立了水贝、黄贝、湖贝、向西等村落,加上张氏祭祖的罗芳村菠萝山,通称黄贝岭。这些村落占据了罗湖主要建成区,素有“一个黄贝岭,半个罗湖城”的说法。黄贝岭集中反映了深圳城中村的早期特征:富而乱。大街小巷纵横交织,外来人员多而杂,素质良莠不齐,治安状况堪忧。当然,这些都是历史了,深圳市经过持续经年的城中村改造,如今的黄贝岭已是高楼林立、绿树如荫、秩序井然,成为“湾区枢纽,万象罗湖”的一张金名片。
张氏宗祠。 作者供图
黄贝岭往南,有一条不大的河流,就是名扬天下的深圳河。与黄贝岭隔河相望的,是香港北区的打鼓岭。相传,打鼓岭一带历史上由若干自然村组成,这些自然村与黄贝岭经常发生冲突。为了抵挡人多势众的黄贝岭的攻击,打鼓岭村民设立了一个大皮鼓,当黄贝岭有人来袭时,立即击鼓通知大家合力抵御,打鼓岭由此得名。
黄贝岭村。 作者供图
在香港工作期间,笔者经常去打鼓岭,与打鼓岭乡事委员会主席陈月明及其先生张然成了好朋友。黄贝岭与打鼓岭的历史恩怨,就是张然告知的。可以说,正是对打鼓岭的了解,从而进一步认识了深圳河,真切地感受到贯穿香港故事的地理逻辑:两山两水。“两山”即太平山和狮子山,隔海相望,前者是香港繁华的象征,后者是香港奋斗的象征。“两水”即维多利亚港与深圳河,维港在城区,一直被港英当局视为管治香港的得意之作,深圳河在乡郊,是香港联系祖国的根脉所在,二者共同诠释了香港的来路和去向。正是对两山两水的解读,构成了笔者脑子里完整的香港印象。
紫荆山庄落成后,笔者去贝岭居就少了,但与贝岭居的故事并没有结束。2020年底,结束驻港返回北京,按照疫情管控规定,需在深圳隔离14天,没想到隔离酒店便是贝岭居。当乘坐的隔离车辆缓缓驶入贝岭居,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十多年过去了,这里的街道没有变,街边一排排小吃店没有变,院子里的布局也没有变,连宾馆房间设施都没有变。笔者入住的803房间,也是当年多次住过的,在楼道的尽头,非常安静。一切似乎都回复到当初的模样,心下便有些恍惚:莫非这十几年的岁月被某种神秘的力量一下子切掉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香江之缘,起始于罗湖,丰富于罗湖,收官于罗湖。然而,笔者与罗湖的缘分还不止于此。2021年7月初,笔者再次从北京南下,在深圳开始新一段人生岁月。刚来时,由于住处没有安排好,下榻在东门街道的深圳迎宾馆,在那里整整住了半年,成为继黄贝岭和贝岭居之后又一个认识深圳的入口。
东门老街。作者供图
深圳迎宾馆位于东门老街,亦称老东门,是鼎鼎大名的深圳墟所在地。深圳墟作为深圳城市发展的原点,最早的文字记载可以追溯到1688年编印的《新安县志》。经过两百多年的发展,至1911年广九铁路全线通车并在此设站,深圳墟凭借得天独厚的区位优势成为周边地区最繁华、最具规模的城镇。可以说,当时的新安县,政治中心在南头,经济中心在深圳,军事中心在大鹏。
深圳迎宾馆。作者供图
1953年,宝安县因应经济社会和人口发展的实际情况,将县治从南头镇迁往深圳镇。1979年宝安撤县建市时,广东省准备命名为宝安市,县里紧急上书,要求命名为深圳市。理由是深圳有国际知名度,尤其与香港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县里的意见获得采纳,深圳市成立,随后深圳经济特区成立。深圳,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就这样大气磅礴地走上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舞台。
住在迎宾馆期间,笔者几乎每天下班后都会到东门老街走上一圈,感受浸润其间的市井气息。周末,则约朋友远足,半年时间里几乎走遍深圳的山山水水。而数次登临“鹏城第一峰”梧桐山,漫步湖滨绿道,感受罗湖的山水大观,则是其中的重头戏。
罗湖的墟市和山水卓尔不群,古村落同样极具代表性。除了前面讲到的罗湖有史以来第一大村黄贝岭,还有以“中国首个万元户村”闻名的渔民村,被誉为“圳水源头并蒂莲”的莲塘村,以及深港两地共用村名的罗芳村等。搬离罗湖后,笔者又多次回来调研,深入村落肌理,把握特区脉搏,思考深圳这座奇迹之城的成长轨迹。并通过梳理罗湖故事,找到了破解深港双城传奇的密码:一河两岸,同源分流,双向奔赴,彼此成就。
渔民村。作者供图
2024年春节前夕,罗湖区拍摄贺年宣传片《流金岁月,烟火罗湖》,其中有一句台词:“当我和许多人擦肩而过,有些人会变成朋友,有些人则变成了知己。”闻之心念一动,想着人生不就是这样的吗:一辈子会遇到许多人,走过许多地方,这些人和地方,都或多或少重塑了你,成为你人生DNA的一部分。百般感触,汇成一联:
梧岭花开,十里云烟十里锦,好汉坡前千峰耸峙百屿熨波,不负岭南胜概;
罗湖形胜,半城山水半城楼,老东门外一水蜿蜒双莲并蒂,终成时代传奇。
东门墟市图。作者供图
来源:香港商报
作者:木木
编辑:佐一
封面:荷洁
校对:金霞
审核:静文
监制:Orio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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