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明雅,新10年级
写在前面:
一周前,我们刚刚结束了前往漓江的研学旅行。(photo credit:炫宁)
顺源头,到漓江,在山路上、村庄间,不断寻找我们心中无数疑问的答案。(编者按)
行李箱里压了很久的《青苔不会消失》依然只读了序言。而我正置身于村落里,身边是这些像青苔一样的人们。用序言里的话说,他们“像土地一样,不反射光线,但质地无可怀疑”。
所谓青苔,不只指他们的生命,也是他们积年累月形成的气质和传统。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当时代潮流作为一个不可逆的概念从村庄碾过,车辙的痕迹里还会有青苔生长吗?为了寻找答案,我在乡野里狼狈行走。
对拍照的执着和口味差异成为了村民对大城市外乡人迷信的象征。他们似乎用知识、资源的先天围墙将自己与我们隔离起来。在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崖时,在我们留下的残羹剩饭旁,村民们噙着一丝戏谑的笑意,将这看作大城市客人的特征和特权。
在老寨一户新嫁女儿的叔叔阿姨家的堂屋,我们每日对着“天地国亲师”和“双喜”进餐。
我们走访了许多人,在融入的同时格格不入。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是因为我初步走进了他们的文化场,却在其中成为了一个边际人;也是因为他们在我们面前努力展示自己价值的姿态和与我们相处时的拘谨和好奇。我们的交流停留在“吃饱了吗”的层面上,无法更进一步。
在这些村民的讲述里,山村的记忆仿佛实体,肉眼可见地改变着,就像雨后迅速朗润起来的群山。
老一代感受着文化的流失,哀叹无人传承;中年一代在生存中挣扎,在传统与新规则间周旋;而他们孕育的年轻一代走出乡村,一头扎进乡外的知识、喧嚣和飞速发展,希望和局限同胃口一起快速膨胀。有人不愿妥协,却找不到出路;有人将文化身份积极地展示给外人,以惊人的适应速度和生命力展现自己的价值。
无论是否适应、是否接受,村民的生活都会被改变;无论思考与否,有些文化气脉和生活规则都将被淡化、替换。
老寨村的村医张阿姨描述了她从游走在各个村庄之间到每周都去村委上班的工作与生活变迁。她拒绝了违背原则的职务,在父母所代表的传统精神和近现代的机械化要求里辗转求存。但面对要求前后矛盾的表格、因基础与知识的局限而过于深奥的医学课程和作息与行医方式的改变,她依旧困惑。而对于那些没有如此强悍生命力和持久热爱的人,放弃和自我封闭既容易又困难。
一个个的个体困境组成了乡村困境。
为了保护环境,老寨村为政策所迫,既无法开荒发展农业、上山砍树,也无法在现有的农田上建造房屋。经济来源的限制和资源的匮乏使几乎所有年轻人都去了城市寻找机会。城市将环保问题转嫁给乡村;吸收了强健的身体,又在年迈后将他们遣回乡村。脱离根基的壮年和老人都无法完成民族文化传承的使命,传统与文化被吞并。就这样,城市完成了对乡村的完整剥削。
这是一个建立在单一评价标准上的体系——崇尚消费、金钱和效率。它用水泥钢筋代替土壤,其灰暗和严密使青苔也无从扎根。
在这个体系里,乡村逐渐与城市趋同,在这个体系眼中,优渥的自然环境不过是利用的工具,是商品化的旅游业的一个噱头。而那些富有韧性的特质在这个过程里被消磨殆尽。
当村庄和城市变成本质相同的大小单位,像瑶族那样弱势的文化被强势文化吞并,所有东西都变成商品,无论绿水还是青山都失去了意义。
乡村的气脉被掏空,填进了城市人都有的空虚和匮乏,陷入管理和资本的漩涡。那种与青苔和青苔生活密不可分的精神在这空虚里枯萎。
青苔会消失吗?也许乡村本身回答了这个问题。
那些我们无法忍受的淤泥和霉菌、四处结网的蜘蛛、随时会失足坠落的山壁、原始的耕作、生活的不便,只有去除“机心”的生活方式,用它作为药引,就像儒家的礼和佛家的戒律,规范我们的内心,直到“从心所欲,不逾矩”。
只有当我们克服不适和恐惧,克服毫无必要的自傲和自卑,去打开自我,去承受贴近土地的沉重,去承认万物都是“我”,我们才能重构青苔的生活方式和心态。正如中国山水画其实是人性的延伸,在一笔一画中作画者体悟了胸中丘壑,在青苔的生活里,人们才会意识到青苔和它所代表的人性与地面的距离之近、扎根之牢。
当然农村生活也有其局限和偏见。我提议的并非照搬乡村生活,而是尝试体会乡村里蕴含的一种精神和传统,或说价值体系,即不单以效率和金钱为衡量标准,重视人与人的联结,以一种恒久的、亲切的关系看待世界和自己。老寨村里逝去的人就埋在山头,和生前的家人比邻而居——正因为他们这样亲切地对待死亡,死亡虽依旧悲伤,但却不再令人无法生活。
这种尝试或许可以将人类从自大的高峰拉下来——对死亡的恐惧正是人类无限自大的附产品和缩影,只有过于重视小我,对自我存活以外的事毫不关心,才会对消失在世间如此恐惧。偏见、歧视、物化和漠视亦是如此。在这种尝试里,人类再次将目光投向生养我们的环境和真正的自我。
很多事情都是一张光谱,永远无法达到完美的中点,我们的良知和价值排序在一次次光谱上的拉锯中,在一次次的矫枉过正里,在动态和人性的平衡下,保持微妙的中庸。
采访老家的管理人海波时,我们问他为什么坚持下来,他说:“因为我是这里的人。”——因为作为本地人的热爱与责任,因为对理想家乡的乡愁,所以要贴近真实的人们,在逐渐变化的此地开出一条新路,在变化中不丢掉村子的过去,不割裂现有的群体,不竭泽而渔,抵达村庄新的完整与自在。
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有山有水的地方容易养出山村。不仅是因为与世隔绝的特点,也因为对着山对着水,我们更容易放下执念和顾虑,望峰息心。
这是养圣贤的好地方。
在山中的一些美好记忆⬆️;但去村庄,也绝不只是去拥抱田园牧歌的幻象。
山水传统是人类的“旧”。当未来扎根于过去、过去被未来一次次重新发现,我们才会长久存续。
《永远讲不完的故事》的主角曾将一粒沙子变成了种子——沙砾和种子——这对奇妙的意象几乎与世间万物都有连结。两者的大小和质量并无区别。区别在于人的认识。
只有带着种子的心态,生命才会鲜活生长。
也许人类社会朝着专制和资本的深渊一去不返,永远前进,永远无法学会深刻而自由地反思。但哪怕有一个人将自己当作人,这种对于人性的维护和保全都将传接下去,并且比任何宏大的叙事都伟大。
因为青苔的特质正是它卑微的生命力。
这种卑微让沙砾变成种子。
山间行走中,渐渐健步如飞的明雅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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