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遥远的甘谷县11

文摘   2024-12-11 20:47   俄罗斯  



Story in 2024.12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毛主席的诗词,比如一句《贺新郎 读史》里的“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让我感叹很久,主席作为一个现代政治家,写出的诗词,文学性,历史性,以及人文性无与伦比,在历代帝王里,也无出其右。后来又被一句“麦子熟了几千次,人民万岁是第一次”触动。


甘谷的土地上,小麦不知也熟了几千次。非常荣幸,我是麦地里长大的,如果宇宙中有地球文明记录,太阳系蓝色星球北纬34度44分那条线上,多少个在麦地里玩耍的幼年人类,我是其中一个。


我小的时候,甘谷县主要种小麦和黄豆,小麦产量比较大,一亩能产十几袋子,黄豆产量很小,一亩产三四袋子。黄豆产量虽然低,但是非常好的经济作物,主要拿到菜市场粜(卖)掉,或者做豆腐,豆芽的人来收。


麦子大概在六月份成熟,小学时候,有专门为割麦子放的农忙假。我大姑姑家在土桥子,有一年我特别小的时候,去我姑姑家,我表哥带着我去找我表姐玩,我表姐在土桥子小学,那天下午他们上体育课,结果体育老师把全班同学带领着去地里给他捡麦穗去了,我站在路边,看着他们在尘土飞扬的路上去地里,竟非常羡慕,人类对集体生活有天然的向往。


因为麦子熟的时间非常集中,所以需要请人来割,太早了麦子是青的,磨不出面粉,太晚了麦粒就掉地里了,或者遇上暴雨,发芽不能吃了,所以一般都叫麦开子(麦客)来割,他们是周围山上的人,割麦子技术很好,腰不酸,胳膊劲多,地里的麦茬子低,就那么十来天,县城街上都是抱着镰刀的麦开子,十来天后就没有了,我爸说他们割完了甘谷的麦,就去东边割陕西的麦去了。


我干过很多农活,但我没割过麦子,因为镰刀特别危险,不让小孩玩,我的语文老师说,他们村有人,用镰刀剃头,这不夸张,因为我亲眼见过,可见镰刀有多快(锋利)。


虽然没有割过麦子,但我跟着我妈给割麦的人提过酸饭,也就是浆水面。我妈小的时候很不讲究,我们中午做好了酸饭,说要让干活的人先吃,所以我没有吃饭,提着炒的辣椒,咸菜,面条,跟着我妈提着浆水,去地里,我在路上说,待会儿他们吃完了,不要让我在地里吃,我回家吃饭,可以吗,我妈说可以的,结果在地里我们给麦开子吃饭,吃完后我妈直接用那个重茬碗(吃过饭没洗的碗)盛了一碗面给我吃,把我气的,我觉得这些小时候不在乎我感受的事,让我长大后极为叛逆,人生规划上几乎不听父母的建议。


割麦是体力活,但对孩子来说,不一样。那时候整个村子,整个世界,都是黄灿灿的阳光,黄灿灿的土地,黄灿灿的小麦,院子里是麦跺,路上是麦秆,因为那些人希望把麦秆用车碾实了好存放,地里是割麦的人,早上醒来,空气里是小麦的味道,我觉得我性格里积极向上的部分,就来自于在那种金灿阳光的照射。我们最喜欢的,就是在路上的麦材里,翻倒领子,也就是翻跟斗,因为小麦杆很软,就像海绵垫子一样,所以我们特别喜欢在里面翻着玩,大人们看到了就骂,因为可能路上的车看不到小孩子,我们躺在路上麦材里就被压了,很危险,而且晚上身上发痒,需要洗澡,农村地区洗澡又不方便,所以我们就硬挠,反正这些痛苦无法阻止我们在麦材里快乐。


后来在上海上大学,有一天早上醒来,突然闻到了久违的麦秆味道,打开窗户发现原来师傅在割草坪,这么来看,麦秆的味道就是叶绿素的味道。麦秆的味道和西瓜的味道,是我印象中夏天的气味。2015年夏天,我在法国读书实习,格勒诺布尔的阳光让我想起遥远的甘谷县夏天的麦地,出门买了一个西瓜。


割小麦的时候,镰刀割断麦秆,有清脆的声音,胳膊一抡,一片麦子便没了根,拢在那里,用镰刀勾住,放在旁边用麦子扎好的“绳子”上,扎紧了一捆一捆,立在地里,等着装车。


小麦杆可以做口哨,一种是把一端咬扁,然后吹气的时候,气体通过咬扁的那个缝,就会发出咘咘的声音,和小号一样,第二种是一端开口,另一端是麦秆结不开口,在半腰顺着划一个口子,从开口那端吹,气从侧面划的口子出来,有非常清脆的声音,第三种更复杂,用一个麦杆插在另一个更粗的里面,吹的时候,不断上下拉动另一根,便有高高低低的音调出来。


小麦割回家要立在院子里,或者马路边,晒干,我特别喜欢麦跺立在院子里的感觉,好像迷宫一样,我和我的弟弟在里面玩游戏。打麦之前,需要把麦子拦腰用铡刀切断,只保留麦穗那段,麦杆部分,就当作燃料堆起来了,麦穗的部分,扔进打麦机,打出小麦。打麦的时候,村里有一个特别高大的机器,推着挨家挨户去打麦,我从小对这种巨大的机械感到兴奋。打麦的时候有几个岗位比较关键,第一个是往机器入口传送带上喂麦跺,很危险,听说有人胳膊被卷进去过,这个地方绝对不允许小孩靠近,第二是打麦机出口的位置,挑麦材的,需要不断把吐出来的麦材(麦杆)用叉子挑走,否则就堆在出口了,这是最累的,一般给体力好的年轻人,第三个活,我能干,就是装袋子,说起来,我小的时候,干的最多的农活,就是装袋子,这是个毫无技术含量,令人烦躁的活,但是如果一不小心没装好,袋口子塌了,麦粒掉到地上,我妈几脚就踢到屁股上来了,所以特别累。有一年我们家的麦子不是特别干,打麦的时候把机器堵住了,因为湿的麦秆很有柔韧性,一下子喂太多了就把机器缠住了,我妈不好意思,给那个人道歉,那个人说没事,就是耽误点时间而已,上次有个人把钉子放到麦跺里了,把我的机器都打坏了。


打好小麦后需要磨面粉,村里的磨坊就在路边,工作的时候声音特别大,这是我非常不喜欢的,长大后才意识到,这就是噪音,谁会喜欢噪音。


我们村里有两个磨坊(也许有其他的,我不了解了),有一个在我小学回家的路上,我在那个磨坊经常见到我爷爷(我三爸卖凉粉凉皮的,所以经常需要去磨面),从磨坊笑着走出来,带着满脸的粉尘,从胸前的口袋,拿出几毛钱当我的零花钱。我长大后,偶尔几次回村,经过那个磨坊,条件反射性的,还会心情愉悦起来,不过磨坊似乎早已不开了,那个贯穿童年,让我讨厌又期待的嗡嗡声再也没有了,反倒觉得安静得让人不适。我爷爷也离开了,永远不可能出现在我回家的路上了。


我前两年回家,跟我爸妈说,我现在工作,赚工资了,回来一趟,请你们去下馆子,我妈说别花那钱了,我给你们做酸饭。在我妈心里,酸饭是最香的,甚至骂我的时候,就说,“我以后老了,坐在炕上,你一碗酸汤都靠不住给我端。”。


我觉得,酸饭最好吃的是它的配菜: 炒辣椒,就是把长条辣椒,切成小沫沫,炒熟了撒点盐,再滴点醋。一般情况下,我只能吃半碗酸饭,如果有韭菜咸菜,我能吃一碗,如果有炒辣椒,我能吃三碗,因为那个辣椒特别辣,所以就必须用清凉爽口的酸饭来中和,一口辣椒几口饭,这样有种又辣又酸,又有面香的美味。我在深圳坂田那里,发现了一家天水面馆,好像叫大西北,里面浆水面会默认配一小盘炒辣椒,我认为这是非常正宗的。我妈引以为傲的是在酸饭里煮洋芋,叫洋芋酸饭,但是我特别不喜欢,因为我一筷子揽一口面条多好,如果有洋芋块,那我得一小口一小口分开吃,打乱节奏了,所以每次我妈给我盛饭,我都让把洋芋给我夹出来,我妈就一边夹,一边说,“毛病重的很!”。


有一次我看到有人在路边吃酸饭,用血块当配菜,我爸告诉我,那叫糟豆腐,也就是腐乳,然后我和我弟弟非常馋,让我爸买一些给我们尝尝,那玩意儿不贵,一块钱能买好几块,每次去买的时候,我弟弟非常“世故”地说,帮我们舀点汤,那个人就舀点汁水给我们,咸咸的,说不上多好吃,但是我觉得配酸饭还是可以的。那个卖糟豆腐的调料店老板,是个戏迷子,每天晚上,在调料店门口开始吹拉弹唱,用我爸的话说,正儿规程的。现在我离开了甘谷,想想挺佩服的,一个没受过教育的农村人,在谋生之余,能坚持自己的爱好,真正从艺术中得到快乐。


我妈有一次投的酸菜不酸,就请我姥姥帮忙指导,我平时觉得我妈像天一天伟大,又严厉,又劲多,个子又高,经常打我都不带累的,我姥姥来我家时,无比慈祥,但是我妈妈突然就像个小姑娘了,我真正意识到,不管我妈多厉害,我姥姥永远是我妈妈的妈妈。我姥姥看了眼我们家的酸菜缸,让我妈找一块布,包了几粒花椒,用擀面杖压进了酸菜缸,然后说平时把厨房窗户关一下,不要让太阳直晒酸菜缸,就走了,我姥姥挽救了我们一缸酸菜,也让我意识到了妈妈上面还有妈妈。


割小麦的时候经常会大家互相帮忙,哪家收成好的,他家的小麦就会被别人拿来换50斤,作为第二年的种子。好的麦有两个特点,第一是籽肥,咬破了里面刺眼的白,第二是麦秆要短,越短越不容易倒伏。播种的时候,撒麦籽儿是一门手艺活,我爸不自信,就叫邻居来撒,要撒匀。


有一年我们家的小麦种子不好,籽又小,麦秆又高,被风吹倒了很多,收成不好。我妈很难过,说一亩地才收了不到10袋子麦。


邻居说,没关系,你们家的麦秆长,今年柴多,炕烧的热。


种小麦过程中,我最痛苦的是剜麦,其实就是剜草,这个特别麻烦,要用铲子,肉眼在那么大的地里一棵一棵把草剜掉。我印象很深刻,在散渡河旁边的地里剜过,一点一点,一株一株剜,剜的过程中要不断克服那种剜不完的绝望,现在想想,还是无法接受。


我觉得很多人想不到的是,种地其实一点也不简单。我在俄罗斯,第一年住在一个别墅里,在那个院子里种了菜,结果只长出来了很小的一两棵,藏在和我一样高的草里,让我不好意思承认我是种地人出身。


有一年我们在谢家坪上,割了麦子,两个架子车,我三爸一辆车,我爷爷一辆车,我爷爷装了很高的一辆车,拉着回家了,我三爸也装了一车,我在后面推着我们回家,在路上发现麦跺子要掉下来了。因为麦垛子是很虚的,而且完全是无规则形状,所以堆在车上很难绑,我爷爷给我教过,首先是绳子不能选有弹性的,必须选扎绳子(应该就是麻绳),如果拉蜂窝煤,则相反,需要选用带有轻微弹性的绳子,那样路上摇坎一下,蜂窝煤也不会碎。选了绳子以后,绑的时候要特别紧,所有地方,每两个结之间,都要紧到不能更紧,然后绑结的时候,也要后面的一圈压住前面一圈,用自发的摩擦力使得绳子最小松动。那次我和我三爸拉的麦,在路上不敢再走了,再走就掉下来了,就在路边等着,我跑到了家里叫我爷爷去了,我爷爷在路上重新绑了一下,挽救了一车的麦跺子。


提示一下,别人绑小麦的时候,你最好离远一点,因为他们会把绳子从一侧扔到另一侧,如果砸到头上,能交代在麦地里,关键那时候大人们干了活,累了,本身带着气,你哭了还再挨一顿脚。


上大学后,有次回老家,我的邻居来聊天,我意识到,农村人引以为傲的种地,其实不赚钱,一亩地,辛辛苦苦,扣除农药,肥料,设备租用等费用,一年到头可能只能赚2000元,一亩地是600多平米,很多家庭,有2亩地就算特别大的了。当然,山上有很多人,有自己开垦的土地,家家户户30亩地打底,那种我不了解情况。一亩地一年赚2000元,农村人真苦。


甘谷县的夏天是快乐的,有一个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夏天放暑假,所以我想起来,几乎没有上学的压力。我记得我学前大班的时候,有一天上课睡觉了,醒来的时候,意识到那是一学期最后一节课了,我盯着窗外柳树随风摆动,凉爽的风吹进来,记住了那个平平无奇,坐在破木头课桌睡了觉的下午,一眨眼,此时此刻,我在莫斯科机场,30岁了,翻开行李,找不到逝去的二十多年藏在了哪里。



该系列以前的文章:


我的遥远的甘谷县-1

我的遥远的甘谷县-2

我的遥远的甘谷县3-修自行车的孩子

我的遥远的甘谷县4-新兴中学群星闪耀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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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遥远的甘谷县--番外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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