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下是我听说的,别人的故事:
我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爸是个有本事的人。当年,甘谷县都还是老式土砖房的时候,我爸就在孙家巷修了一院新式别墅,后来甘谷县这种新式院子越来越多了,但我们家是头一家。我爸是我们村的电工,包工头,后来在谢家北坪租了一块地,起了个砖厂,赶上那几年甘谷县大拆迁,生意特别好。
有本事人的脾气都不好,我爸也是。上学迟到,我爸打我,考试不及格,我爸打我。有次我爸去外地买烧砖的机器,我在家不小心用弹弓把电视机打坏了。我妈给我爸打了个电话,说你等着,你爸回来了,要用切刀把你的手剁了。我姐吓坏了,把家里的切刀放水桶里,用绳子降到了井里。切刀找不到,我妈没法做饭,那两天给我们天天吃康庄路上提的凉粉和菜夹饼。
我爸说要剁我的手,按照他的性格,这事假不了。那两天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作业更不用说了,一点都没写,想来想去,我决定跑。
我趁我妈睡午觉的时候,离开家门,沿着风波渠往东,一直跑,经过了一块杏树林,又经过了一片养牛地,牛粪熏臭熏臭,走到了魏家庄,天快黑了,我没有东西吃,决定返回,在县城找个地方先藏起来,再做计划。回到了西关,一边犹豫找个网吧对付一晚,一边在各巷子乱串,突然看到西关中学门前,一辆夏利车旁边一群人,再一看,被围住的是我们村的志伟,这货天天跟我吹牛,说他谈了多少女朋友,有一次我们在厕所抽烟,他骗了我两根烟,跟我讲了四个女朋友的故事。这场面估计是惹了别人的女朋友,报仇来了。我跑过去飞起一脚,踹在围着志伟的一个男生后腰,喊一声“跑!”。我这一踹,围着志伟的的圈子塌了个口子,志伟反应很快,跳出来往巷子里面跑去了,我一只脚没踩稳,左腿跪在地上,那群人反应过来,领头的一个,穿着皮鞋,往我胸上一脚,闷的一声,我嘴里只有出的气,吸不进去气了,一个光头的男生冲过来骑在我的身上,举得高高的拳头往我下巴砸,我吸不进去气,身上没有力量,只能等他打,没一会儿,他被另一个男生从衣服后领拽走,跑了。
我蹲在那里缓了半天,气顺了,觉得我应该死不了,准备进校园里洗一下脸,保安不在,校门进不去,这时候志伟爸爸骑着摩托车,带着志伟来了,把我带到了附近的药店,用酒精擦了膝盖和嘴角的伤,买了一箱子奶,说带我去我家,我说我不回去,他爸不让我走,站在那里打了好几个电话,不一会儿,我爸来了。
那晚我爸和志伟爸爸在客厅聊到了很晚,我自己去睡觉了,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爸不在家,一天没有回来。
后来我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碰到那群打志伟的人,一开始他们还恐吓我,我也没法躲,便表现出一副不怕死的样子,任他们挑衅,后来看我不为所动,便有心和我交朋友,就这样,我加入了他们,混上了所谓的黑社会。
我跟你讲,现在好像没有黑社会了,我小的时候,甘谷县黑社会多的很,城关有一波,大象山那里有一波,谢家村有一波,象山中学有一波,那几年,象山中学每年期末考试的时候,门口停着一排警车,那帮学生不读书,把打架当主业,说来奇怪,好像就那么一两年,所有的黑社会都没了,我认识的几个,要么干装修了,要么做小生意,现在是一点都没了。那几年我主要是带领城关的这一波,你没见过,我告诉你,那帮人里,我不是最有钱的,个子也不是最高的,但我在那片混到了老大,就凭两点,第一是下手要毒,第二是不怕死,最重要的是不怕死,至于下手要毒,也是为不怕死服务的。等所有人都真的以为你不怕死的时候,你就成老大了。
就这么混了几年,我爸一打我,我就跑,县城里几个网吧,台球室转来转去,看看场子,不回家。最后没办法,我爸托县政府的关系,给我找了个当兵的名额,表填好了,让我去拍个照贴上去就好了。
我又跑了。
自此以后,我用逃跑的手段,和我爸达成了妥协,我爸不再逼我做事,甚至不再逼我读书,把砖瓦厂的挖掘机给我,书读不成,当兵也不行,学点手艺,赚钱吃饭。借着干工程的机会,我去过好几个地方,甘谷二中二营那个新校园,就是我挖的,据说那个新的校门,是找阴阳看过的,新校区修好了第一年就出了个状元清华,再后来我在南山那里干过,在武山鸳鸯镇那里修高速路,也干过。
现在的日子其实比较无聊,除了玩手机就是玩手机,那时候我们也玩手机聊QQ,但更多的是打台球,上网,还有就是谈对象,我谈过好几个,现在大部分都嫁到外地去了。你嫂子,溪瑶,也是那时候谈的。
她其实是我谈过的女生里,最普通的一个了。
溪瑶的父亲是甘谷跑云南卖茶叶的,后来从云南背茶叶回来的路上,有人让捎一包东西,他也知道这应该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对方给了5000块钱,也就应承下来了,没想到都没出云南,就被解放军按下来了,那是一包从缅甸进来的鸦片,判了20多年,溪瑶的奶奶在家等了几个月,一直没等到儿子回来,一个早上,把家里的钱换成了黄金,用布抱起来,搭上了去云南的汽车,终于在那里的监狱见到了儿子,她拿出捂了两个月的金条,疏通关系,最后儿子的刑期改为10年。
然后她回家了。尽管她不提在云南的事,说儿子在那里干大事,很快就会回来,但是从云南倒茶叶的人带来了很多碎片的信息,最后整个故事的轮廓便无比清晰且毫无漏洞,以至于她无法反驳。她的儿媳妇,也就是溪瑶妈妈,越来越少回家了,最后再也没有回来。溪瑶的奶奶对此破口大骂,一开始骂已经跑了的儿媳妇,后来骂风言风语的茶商,后来没有力气了,开始骂自己的孙女溪瑶,似乎一切的错误来源是因为这个孙女。
所以我跟溪瑶谈恋爱的时候,我爸特别生气,她当然知道溪瑶家的背景,我说过,我爸很有本事。有一天,我带溪瑶去转夜市,在路上被我爸发现,把我和溪瑶骂了一顿,并把我带回了家,溪瑶跟着我,来了我家门口,我爸不让她进来,过了会儿,溪瑶被她姑姑接走了。我爸再次不再允许我出门,我也好几天没有溪瑶的消息,终于有一天,家里就剩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又翻墙出来,去了溪瑶家。
她出来了,见面就哭,说她奶奶骂她,不让她出门。
我说我们跑吧。
我们跑到了水门巷那里,碰到了王强,我说我家里不能待了,我要跑了,王强说我们家在水门巷有个小四合院,我爸的,他调到天水去了,这个院子修好了也一直没人住。王强把钥匙偷出来,给了我。
王强是我打台球认识的,他爸当官,和他妈离婚了。有一次,我在大象山歌舞厅,带着一帮兄弟跳舞,进来一个油头光面的小伙子,跳舞的时候就往女生身上凑,我们兄弟的女朋友,被他摸了一把屁股,我拿起酒瓶子打算去教训一下,被王强抓住了,说你别惹事了,那是公安局长的儿子,咱们惹不起。
说回我住进了那个四合院,因为水门巷又窄又深,平时没人来过,再加上四周都是高楼,所以显得非常僻静,我和溪瑶在那里体会到了无比的平静,和团聚的开心。天黑了,我拿着身上仅有的10块钱,买了两包挂面,溪瑶给我煮了面条,加了醋,说这就是浆水面,不一会儿,王强开门进来,给我抱了一箱子方便面,说需要啥就去象山台球室找他,我们就拆了方便面,加了调料到那碗煮挂面里。溪瑶本来就瘦,那两天更瘦了,我看着不行,跟溪瑶说,以后我挣钱了让你吃好的,又过了两天实在没钱了,就带着溪瑶去台球室找王强,让他给我安排半夜里看台子的活。有天晚上,我正在陪客人打球,王强跑来了,说你跑吧,我今天看见你爸了,你爸好像打听到了,今天一天都在水门巷那块。
第二天一大早,我回那个四合院准备收拾东西,结果在路上碰上了我爷爷,我爷爷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娃娃,往家里走,我说好的,我爷爷就放开了我的胳膊,给了我两百块钱,让我走了。
我拿着钱,买了两张去武山的汽车票,我知道那里有工程,我以前帮他们开过挖掘机,我记得他们说过,那个工程要做两年哩。
到武山工地上之后,我主要负责给他们上料,就是搅拌水泥和沙石,其实我可以开挖掘机,但是那几天师傅多的很,所以没有机会,那个工地在鸳鸯镇附近,我找了一圈,没找到旅社,工地的彩钢房宿舍我不敢住,怕别人找上来,终于在附近找到了一个粮库,已经荒废了,但是粮库门口有个保安室,是老式的房子,没人住,我在工地上捡了一些纸箱子,铺在那个破炕上,住下了。溪瑶就跟着我在工地上待了几个月,晚上睡在那个保安室,我说过,她不是我谈过的女朋友里最漂亮的,但是我必须要娶她,因为那段时间,在那个破败的保安室,我每天晚上跟她说话,我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那么多话。不知道过了多少天,有天我在工地,快收工了,在一个大轮胎做的水盆里接了水,准备洗一下上身,刚脱了衣服,看到了我哥站在工地门口,他是我舅的孩子,属蛇,我属马,他比我大一岁,带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我舅在西安当教授,所以我哥跟我的成长环境不一样,属于会读书的孩子,但是每次他来甘谷,都喜欢跟我玩,溪瑶说,哥你怎么来了,我才反应过来这真的是我哥(以前有次我带我哥打台球,所以溪瑶认识他),我哥站在那里,似乎无比骄傲,笑的眼睛都闭起来了,手指着我旁边的吊塔,说我特么就知道在这里能找到你。然后我骑着工地的摩托车,在附近的菜市场买了点猪头肉,回了我的那个保安室,溪瑶做了酸饭(找工地阿姨要的浆水),吃完饭,我点了烟给我哥,蹲在门槛前聊天,溪瑶端着碗筷出去洗了,我哥跟我说了很多这段时间发生的故事,比如我爷爷以为我回家了,比如我爸如何去学校找我(我都不读书这么多年了,他去学校找啥),比如溪瑶的奶奶一直没来找,但是姑姑来家里找了好多次了。我们拿着一个手电,挤在铺满了纸箱子一翻身就咔嚓咔嚓响的炕上,聊到了很晚,最后手电没电了,我们就睡觉了。
我半夜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月亮正从窗户照进来,我的心里无比畅快,起身打算去喝口水,我哥也爬起来了,说你得回家去,我也是男人,我知道你的心,但你只有回去,才能赢,你不能跑一辈子,你现在是带着女人的男人了。
你不能让她一辈子跟你这么跑吧。
我用马勺舀了口凉水,猛得灌进身体,房间里没有灯了,但似乎像白天一样,那么亮,我发现溪瑶和我哥都没有睡着,我拉开本就虚掩的门,月亮照在粮仓前的平地上,水泥路已经破碎了表面,细小的沙粒反射着月光,像白糖一样。我说,走吧,我们回家。
溪瑶和我哥像是准备了很久,腾得一下就起来了,抹黑蹲下来穿鞋,然后我们收拾东西,几包方便面丢在那里了,身上还剩几十块钱,我都让溪瑶装起来,从桌子下面拿出了用工地上的铁皮剪的一个大砍刀,一头用电工胶布裹了好几圈,交给了我哥,我自己拿着挖掘机的一根连杆。
我哥一瞬间吓坏了,以为我们要去打架,我说,防身的,野外有狼,也有路上劫车的。我们现在就回家,不等明天了,狗日的工地上还欠我两个礼拜工钱,不过我这跑回去,他们也被耽误,索性两清,那点钱我不要了。
我右手拿着那根钢筋连杆,左手拉起溪瑶的手,说走。
那时候大概是5月底,天气特别好,月光竟有一些灿烂,我记得武山到甘谷不远,路上不出事的话,应该早上就能到,溪瑶和我哥显出了无比高昂的兴致,我哥多次想跑到我的前头,但是因为不熟悉路,折回来,后来就跟在我的后面,他的个子很高,细长的腿跑起来像麦秆一样,支棱着他的身体一闪一闪的在月色麦田里跳跃,像一头老鹿,他很喜欢冲在麦田里,那晚有一些风,吹得月光下的麦浪像水银的海面,这更好,因为没有人会在有风的天气浇水,所以我们不会踩在泥里,我哥很喜欢在麦田里奔跑,拨开麦穗的感觉似乎忘记了我们当前的处境,溪瑶的手一直抓着我,后来抓着我的衣服,我们连走带跑,出门的时候忘记看时间,竟把手表也落在那个破房间,那晚跑了很久,在路边休息了一下,我听说河里有水怪,晚上的时候会拖着人的脚踝往水里拽,所以我们不去渭河边跑,我把这个故事讲出来后,溪瑶吓的更不敢去了,那个公路我们也不敢走,因为怕有人当我们劫车,报警抓了那就出问题了,所以我们在渭河和公路边沿着小路一直往前走。
我跟你讲,我今年35岁了,很多事情已经忘记,我跟我爸也早已没有了矛盾,但是我无法忘记,那天在月光下,从武山跑回甘谷的感觉,我们奔跑着,路上没有灯,但是月光似乎让我忘记了这是黑夜,刚开始我们还会说话,后面没有人说话了,我听着大家的脚步声,呼吸声,和麦穗碰撞摩擦的声音,只有一路往前跑。第二天早上我姐开门,看到我们三个的时候,激动的说不出话,我站在门口,不知道做什么。但是这是第二天的事情了。那晚的时间非常漫长,我想了这几年的经历,从来没有那么自由过。
小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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