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老乡联系我,说想和我见面,我虽社恐,不过知道都是善意,便应承下来了,一律回复,过年见。
索性建了一个微信群,二维码附在了本文最后,老乡可以加入,避免单独加我微信不便。等过年回去,我来招呼大家,一起喝茶,吃夜市,转大象山,甚至可以组织一些篮球,读书会等活动。
从我的朋友圈可以看到,我的定位老是变化,四处漂泊,回家过年则是奢侈。最近几年,在海外工作,过年本就无从谈起,就算在国内,去年腊月三十,我在浦东,发现大街上竟也毫无过年的感觉。
在我的记忆里,过年开始于寒假期末考试发通知书的时候。初中,冬天快期末考试的时候,早上去上学,路是黑的,耳朵冻得疼,手也冻得疼,我以前不相信那种针织的手套可以防冻,所以坚决不戴手套。从谢家村去二中那条路上,没有灯,我们自己带手电筒,最早是普通的手电筒,但显得老气,后来班里越来越多的手摇式手电筒,里面线圈和磁铁,不断晃动,欻欻欻的,就有源源不断的电了,不过那种手电筒,发电功能会衰减,到最后就不能用了。等到姚庄粮站,也就是立交桥那个坡的地方,我们的车流就和坡下面上来的人汇合了,再往前走一些,和从土桥子下来的人也汇合了,进入二中(现在的新兴中学)那个长长的窄巷子里,汇聚了无数自行车,叮铃咣啷,有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感觉,那个巷子,每家每户,都招了很多寄宿的学生住,比如八里湾的,牛家山庄的,他们从黑暗的岔路走出来,汇入了巷子里的人流中。
期末考试结束后,就是等通知书,那几天虽然没有作业,但担心成绩好坏,也不能放松,我记得有一次,那几天把数学和物理期末试卷,凭记忆重新做了一遍,发现了错误,所以不是很痛快。领通知书的那天是快乐的,不管如何,放假开始了,准备过年。
生活上,我觉得过年的开端,是杀猪。杀了猪,年就肥起来了,那时候姚庄粮站门前,都是拉拉车卖猪肉的,我跟着我爸在那附近摆摊修自行车,也算是会看猪肉了。卖肉的分“吃吃户”和“贩子”,吃吃户就是自己养的猪,杀了卖,贩子是倒卖猪肉的。猪皮越白越好,有一段时间,大家喜欢瘦肉多的肉,肥肉越薄越好,后来人们又开始觉得肥肉多了好,卖肉的夸自己的肉肥,就说膘有三指厚,腊月初十左右开始,卖肉的越来越热闹,甚至有了期货属性,因为那时候猪肉的价格一天一变,今天7块一斤,明天可能就9块了,再后天可能13了,再往后一天,可能又掉到8块了,所以大家把买猪肉当做一个非常大的“集”。猪肉买好了,那主要的集就跟下了。
我爸在那里买过猪肠子,我记得一副30,如果品相好的,一副50,我最喜欢吃的猪肉,就是猪肠子,不断加玉米面搓洗干净,煮七分熟,切成丝,加猪油,加入花椒粉等调料,炒熟了,盛出来放到一个罐子里,随着猪油凝固了结成块。每次吃的时候,挖一块出来,放铝马勺里热一下,切蒜苗丝,加辣椒面,滋滋冒油,滴点醋,拿个蒸馍馍,又辣又香,又有嚼劲。有一年我爸买了3副,再加上家里猪的两副,总共做了5副猪肠子。
我觉得人越穷的时候,越讲究,现在过年好像不用买什么东西了,家里来客需要做饭,电动车一骑,超市里啥都有(豆腐,手擀粉不用说,甘谷的超市里甚至有凉皮),我小的时候过年的仪式感特别强,基本上腊月开始,大家就开始互相招呼:
年判(办)下了没?
那时候办年,分肉,菜,面,糖,饮料,酒,都要办,比如肉,除了基本的猪肉之外,鸡肉鱼肉也要买,买菜更不用说,葱姜蒜,蒜苗韭菜,一个都不能少,甚至蒜也有白蒜和红蒜,都要买上。我在姚庄的时候,看到办年最猛的,是“山上人”,比如西坪,他们全村组团来,开一个拖拉机,早上到姚庄集上,分头行动,下午一两点,集快散了,就集合,他们喜欢背书包赶集,农民背书包,我当时觉得很滑稽,结果我上大学,工作之后,也是每天背着一个书包,后知后觉,觉得山上人其实更时髦。有一次我看到他们在姚庄集市集合,把成箱的啤酒,成捆的大葱往拖拉机上搬,一个大哥,一边搬一边对远处的女人喊到:
甜葱!甜葱买了么?
这让我对所谓的山上有一些向往,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家家户户有三十多亩地,有自己的文化语言(带口音的甘谷话),十分朴实,十分讲究(葱还得专门买一种甜葱,难道是吃烤鸭专门用的?),且听说那里的人,三四岁就订娃娃亲了。
再说回办年货,除了自己家的吃喝,连过年走亲戚的礼物,都是提前精细算过的,有一年流行的是一箱子梨,有一年流行的是一箱子橘子,还有时候流行的是假的露露,我爸都是提前计算好,批发十几箱子,摆在家里,过年了像做任务一样,一个一个送到它在甘谷县应该存在的地方去(亲戚家),结果那几箱子梨送来送去,到最后我家自己也收到过,打开后有的都坏了。
我后来思考,现在生活比以前好了,反倒办年货没有以前猛,除了生活方便了以外,我觉得更多的是一种“心气”,那时候生活水平一般,一年到头都是吊着一股劲在生活,一天赚二三十块钱,交了学费,日常生活完,年底不剩什么了,但是美美的办年货过年,似乎在证明自己的家是幸福的,这种幸福会激励自己继续在下一年努力,这种证明,不是向别人证明,不是向上天证明,是向自己证明,这就是心气。
杀完猪以后,炒肉是个大活,瘦的肉切丁做成肉臊子,肥的带皮切块加盐炒了放缸里,一年的肉基本就靠这些了,我在上面提到,有段时间大家特别喜欢瘦肉猪,结果发现炒完肉,倒缸里,猪油都没不过猪肉,这样容易发霉,所以只能加菜籽油,结果缸里黄叽叽的很难看,所以第二年反应过来,猪肉就应该肥一些。
以前的时候,我妈专门有一天,炸丸子和夹沙,这东西真的太好吃了,我记得不到十岁的时候,火车站附近有个卖麻辣粉的,我妈让我带了一点丸子让他们帮忙煮了放到粉里,特别好吃,我觉得现在火爆的天水麻辣烫就是这么慢慢演化来的,最早只有粉,后来加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另外还有个东西,我是特别不喜欢吃的,甜胖胖。这个东西,我认为只有刚炸出来的时候好吃,放凉了再怎么都不好吃,亲戚之间还会互相比较,“今年爱琴炸的胖胖Z,酥的很呀”,甜胖胖是个贵物,和面的时候,会放鸡蛋,蜂蜜。不过我仍然觉得这东西甜滋滋的,不好吃。
过年前的扫房,给灶爷烧香之类,不用赘述,我只说为了把灶爷的嘴粘住,会做一顿搅团,给灶爷献上,但是我很不喜欢吃搅团,特别是我妈引以为傲的荞麦搅团,我觉得粘粘的,而且不管浇头做成什么样的,吃起来都没有味道,我爸喜欢等第二天晾凉了切片,当凉粉吃。
我爷爷在世的时候,我们家过年非常讲究,我叔每年都会浸(普通话咋写?)骗粉菜,然后初一开始每天都有骗粉菜吃,其实我觉得是很好吃的,特别是夹沙,丸子,蕨菜,还有鸡肉,火腿,切了蒜苗,很香,唯一的问题是,粉条不耐泡,所以基本上第二天开始,骗粉菜里的主角,骗粉,浓了,也就是软了,这个菜就不能上桌了。我听说在我爸小的时候,过年走亲戚,有人提的礼物就是自家做的骗粉菜,足见这个菜的地位之高,远不是浆水面这种藏在门背后吃的东西可以碰瓷的。
不是我阴阳浆水面,而是我想起以前邻居家办事,听大人说,“日日里就算在门背后捞酸菜吃,这场户上也要把大家招待好”。
对小孩子来说,我们不关心跟集,办年。过年最主要的是散盘缠。我伯父是家里第一个大学生,一直在外地,他给我的盘缠是100元,我的几个姑姑是50元,我的姨娘们,都是务农家庭,基本上是2块钱,有一次我听我姨家的表哥说,今年已经收到32块钱的盘缠了,我心里一酸,我收到的一个亲戚的,都比他总数多,我从这里看出了生活圈子的区别,不过说实话,我对于盘缠这个事,没有一点快乐,因为我对盘缠只有短暂的保管权,一分都没花过,这么多年,所有的都上交给我妈了。
“要交学费呢。” 我妈的理由。
我们男生,过年的时候,都会玩一种玩具,枪。我见过的最好的枪是我大哥的,那是一把在天水市区买的,26块钱,印象中好像M16仿真,不但弹夹,瞄准镜,保险弹簧等都可以拆下来,而且十分精准,我们在院子里摆啤酒瓶,可以用瞄准镜对准了打靶。我和我弟弟只有过一把手枪,我记得很清楚,一块钱买的,那把枪我很不喜欢,因为每次只能放一颗子弹,如果放好几颗,它就卡住了,而且那把枪只能朝上打,如果枪口朝下,子弹就掉出来了,我拆开看过,那把枪里所有的组件,只有一个弹簧,扣动扳机的时候,那个弹簧就收缩再放开,把塑料子弹弹出去,机械结构如此简陋,非常无聊。
有一天我们走亲戚,去大王家村,拿着枪在地里玩,发现用枪打蔬菜大棚特别好玩,有种破坏东西的快乐,我姨娘看见了,把我们骂了一顿,拿着宽胶带给人家补去了。
家里条件不好,我妈又非常严格,所以我小的时候,没有买过炮仗,但是我的伯父每年会买,所以我蹭我大哥(伯父的儿子)的炮仗玩,我有一次点一个炮仗,没有点着,就拿在手里,结果过了会儿它着了,在我的手里爆炸了,到现在我的右手中指上还有个被炮“噔”过的痕迹。22年春节,我回家,给我的外甥女买了很多鞭炮烟花,我发现自己一个人放鞭炮不好玩了,跟小孩子一起玩最好,我的外甥以前不认识我(我回家少),我带着放了几天炮仗烟花,过完年我在门口打车去天水坐高铁回城打工,我的外甥舍不得我走,拦住我嚎啕大哭。
我觉得我爷爷很厉害,很小的时候失去了父母,一个人去外地修铁路,后来被安顿到了谢家村农业社,一步一步养起了我们这个家。我们每年正月初一和初二,会非常规范的组织家庭聚会,几乎我们家所有的亲戚,也知道我们家的规程,都是初一初二来(我们家初一,我叔家初二),所以特别欢乐,后来有一年因故没有组织,我竟不知道过年应该去哪里玩,最后叫上两个初中同学,在南山公园溜达了一天,冷清清的。
我小的时候喜欢走亲戚,跟着大人,把蔡家寺,坡王家,水门巷,东巷,斜巷,杨家村,高桥,礼辛,豹子坪,扯布巷(我忘记这个叫啥名字了)等很多地方走到了,那时候平时联系少,走亲戚就成了非常宝贵的见面机会,有一次我的几个姨父来我家走亲戚,家里炒的菜,请他们喝酒招待,最后喝的很醉了,但是几个男人都很爱面子。我爸非常诚恳地说,今天咱们挑担几个喝的高兴,你们在我家站哈(住下),明天继续喝,那我就更高兴了。我心想我爸这上头,说酒话了,结果我四姨夫站起来,拍了一下胸脯,竖起了大拇指,说,我***不给豹子坪丢人,我第一个站哈,我心想我四姨夫把大话说了,其他人还怎么出风头,结果我五姨父不紧不慢站起来,我和**(我爸的名字)关系好,我第二个站哈。那时候我还不到10岁,心想大人们都是超的。最后我的姨娘们把他们都分别带回家去了。等我长大后,我感觉整个家庭变大了,以前的每个小家庭,都变成大家庭了,所以距离在不自觉疏远,这是自然规律,不可避免,另外以前走亲戚只需要收盘缠就好,长大了就需要承担“外交”职责了,我们家和一个亲戚因为误会,有点过节,我爷爷每年过年的时候,把我专门“点恨”一下,一定要我作代表去这个亲戚家走一下,走一下,亲戚就亲了。
那时候的快乐是无敌的,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这样的感觉,就是有时候会发现,快乐是没有理由的。我记得有一次过年(好像是高一,我在之前的文章里写过),我喜欢一个在期末考场认识的女同学,过年的时候,我幻想会遇到她,每次骑着自行车去姚庄打豆腐,就幻想她会从四季坊网吧出来,或者从土桥子那个坡上骑着自行下来,或者在姚庄搭班车的地方看有没有去西坪,金山之类的班车,甚至晚上在家看电视的时候,有人敲门,我去开门的时候,会想象,有没有可能,非常巧合,她是我的哪个邻居的亲戚,碰巧来修车子了。毫无悬念,在整个寒假,我都没看见过她,但整个寒假,分分秒秒我的世界里都是她,我快乐吗?快乐。我快乐是因为她吗?是,也不是。多年以后,荷尔蒙水平降低了,勉强明白,那时候,从来只有我自己,我心里的她,其实只是我自己的念头,而念头,本身就是我自己。所以,我快乐,只是因为我莫名其妙地快乐。
小时候过年时候的快乐,也是这种快乐。
高二那年,过完年没几天,就要开学了,我去学校报了名,回家后,把最后一块猪肠子热了当午饭吃,那天偶尔还在街上能听到鞭炮声,年似乎还没有过完,但穿过院子后面的野地去上学的时候,枯黄的野地里,烧过的黑色的地面,冒出了绿色的草芽,清风吹过,不是寒冷的感觉,倒是一丝凉爽的力量感。第二年我就高三了,自那以后,似乎每个过年我都没有很快乐,所谓无忧无虑,小时候是有忧虑的,但都是短时间的,之后长大了,才发现竟然有一年,两年,以至一辈子都无法消除的忧虑。
这个时候,才静下心,怀念起,小时候的,在甘谷的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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