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上一篇,继续小时候吃饭的话题。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为了节约钱,我在金桥和陌生人合租一套房子,他们一家三口,是山东来的农民工,我有时候和他们闲聊,发现小时候全国各地的生活水平都很差,大概是05年,或者是08年开始,农民工工资慢慢上来了,大家的生活水平才改善了一个水平。
小时候在家里吃饭,主要是两个问题,一个是面,一个是肉。菜反倒不是问题,因为白菜,土豆之类的作物,产量很高,如果家附近刚好有一小块地的话,种茄子,韭菜,葱,黄瓜等蔬菜,家里基本吃不完。因为那时候我们家是卖小吃的,所以小麦磨的面粉,白的(就是品质好的)都拿去做凉皮凉面卖了,剩下的就是黑的(靠近小麦麸的),蛋白含量低,没法做成面条,没法烙饼,留下来自己吃,现在想想,在身体发育最需要营养的年纪,连主食都吃的这么不好,真是糟糕。有一年年底,我妈突然拿出小半袋子白面粉,说年初的时候偷偷留了一点,你们好好听话,今晚给你们做扯面。那么有嚼头的宽扯面,我吃了两大碗,吃面的时候感觉是在给牙齿做按摩,特别香,但是吃完第二天就拉肚子,现在想想就是吃惯了粗的粮食,一下子消化不了这么高蛋白的面条。
现在我回老家,发现家附近有很多肉店,做饭的时候可以出门随便买鲜肉。小时候不一样,基本上一年的肉都靠家里养的猪了。
买猪仔是养猪最关键的一个环节,如果这个猪本身长不大,那一年到头喂再多也是浪费粮食。买猪的地方在三月八山后面的山货市上,我跟着家里人去过几回,当然我的主要责任是大人挑猪崽的时候,看着架子车别被偷了,因为猪崽子买好了要用架子车带回去,路程较远,我妈自行车带着我,我在后面拖着架子车(拉拉车)。
山货市是我去过最好玩的地方,因为那里不但卖猪崽,还卖小狗,兔子,鸽子,各种好玩的小动物,我现在勉强30岁,在上海深圳北京的时候,有空也喜欢去本地的花鸟市场转转。
我去过几次山货市之后,基本上也会看猪了。选猪,第一耳朵要薄,第二尾巴要短小,第三看脊背,所谓双背子的猪(也就是背宽,好像有两条脊柱一样)。但是按照这个来选,最后也不一定能选一头长得大的猪,这让我想起来周志华的《机器学习》里选瓜的案例,选猪也是个概率问题,按照这些标准选出来的猪只能说是大概率能长大,但是因为我们只买一条,所以这个概率不起作用。我见过的长得最大的猪,是我二舅家的,我妈妈一直很崇拜他的哥哥,也就是我的舅舅,后来发现我舅舅家的猪长得特别大,更崇拜了,专门带我们去看过,那头猪长得跟大象一样,身子跟一堵墙一样宽大,皮肤粉粉的。我妈就动了心思,跟我爸说,你两个后人都爱吃肉,咱们养一头不够,再买一头吧,让我哥帮忙挑。
我舅舅就陪我们去买猪崽子了,因为我对我舅舅家的猪也特别崇拜(长得太大了),所以我特别好奇我舅舅怎么选猪的,跟我想的不一样,他并不是像学霸做题一样,到猪圈旁瞅准一个揪出来完事,而是到现场后给所有人发了一圈烟,山货市上有各种各样的人,除了买的和卖的,还有称的,就是扛着一杆秤,帮人称重,还有收钱帮人选猪的,当然他帮你选出来信不信就看你了,我发现我舅舅买猪的过程,不是一个纯理性决策过程,而是一个综合过程,因为他自己会选定几个,然后问一圈人的意见,最后根据周围人真真假假的建议,综合判断,选了一头猪给我们,那头猪最后没长得像我舅舅家的那么大,但是也中等偏上了。
我妈养猪的时候,把猪当孩子的,刚把猪崽放进圈的几天,拿着根棍子,教它定点吃饭,定点上厕所,基本上教的能听懂人话了,就交给我们几个娃娃喂,喂猪不能只拌细的麦麸,得给它吃粗粮,也就是粉碎的黄豆杆杆,如果只给猪吃精细的,那它的肚子就越来越小,长不大了。就因为我妈把猪照顾的太好了,每次杀猪的时候我妈就跑了,说听不得猪的叫声,等杀猪匠把猪放倒了,她就回来起锅烧水。
对小孩子来说,杀猪是一年最高兴的几件事之一了,因为邻居们都会来帮忙,很热闹,而且会把猪尿泡吹圆了当球踢,我爸爸是一个小孩子性格,杀猪的那天,我爸顺其自然地从杀猪匠手里接过尿泡,从扫把上削了一段竹竿,我妈看到了直接走过来,瞪了我爸一眼,把尿泡扔给狗了,我们家的狗是个狼狗和藏獒的串串,半天把尿泡吃完了。
我妈就是这样的性格,不爱玩。
不过我后来还是玩过吹圆的猪尿泡,邻居家的,跟气球一样,湿哒哒的,很骚,害怕沾到身上或者手上,所以互相踢来踢去,很刺激。我一直听说尿泡吹圆了能当足球,后来发现不可以,太薄了太轻了,但是很牢,踢不破。
杀完猪,我妈都会做浇头面,请杀猪匠吃,浇头里的肉是新鲜的,有嚼头,香,晚上我和我弟饿了,我爸就给我们炒肉,就是瘦肉炒熟了放辣椒面,花椒面,加馍馍吃。我最喜欢吃的是猪肠子,但是猪肠子做法比较复杂,往往是杀完猪几天后才做。我最不喜欢吃的是猪肝,干干涩涩的,甚至有点苦,但是猪肝有药用价值,有一次我姐身体不舒服,村里医生开的方子,就是不要生气,多吃猪肝,我妈就把我和我弟打了一顿,因为觉得是我们经常惹我姐生气,我爸骑着自行车买了几个猪肝回来,给我姐吃,我也不眼馋,因为我不喜欢吃。另外还有血馍馍,就是把血块晾干了磨成粉,加入面粉做成面糊,然后烙成薄饼,再切成菱形小块,加韭菜炒了,加入蒜泥吃,一来这东西没有味道,二来太干了咽不下去,第三蒜味太炝了,我不爱吃。我妈很爱吃,每次做血馍馍还提前一天给我们预告,很骄傲地说,明天给你们做血馍馍。我妈有次还专门让我把几个血馍馍送给村里的医生(我在那里挂了几天盐水,感谢医生)。
我提醒一下,千万不要把猪肠、猪肝啥的晾在院子里,因为晚上会有猫爬进来吃掉。
现在吃肉的选择多了,小的时候,在我的世界观里,肉就是猪肉,猪肉就是肉,其他的羊肉牛肉之类的见的太少了。我在小学的时候,姚庄大拆迁,现在的姚庄立交桥都是那时候新修的,当时那里挖出了一片古墓,我亲眼见过别人挖出了铜镜的一个把,锈成绿色的了,好像是清朝的,或者民国的,那些古墓都被平了,修成了路,令当时很小的我对生死有了小小的触动,修了立交桥之后,铁路线路也扩了几条(扩之前,我去姚庄电影院门口那里提凉粉,可以直接翻铁路的,没有围栏)。
扩建铁路的时候,有很多外地工人,大概是8个人到10个人一组,扛一条水泥枕木,起来的时候喊着号子,那是我见过的最辛苦的工作,后来我知道我的姑父也做过这个工作,我专门问过,说一天没多少工资,他们吃饭的时候有一个专门的送餐车,满满一锅,全是切成大片的五花肉,油油的,还有大白馒头管够,有时候看我在旁边,他们还开玩笑给我吃。有一次,送饭的人疏忽,带少了,最后两个工人没饭,直接现场暴躁了,其他工友赶紧安抚了下来,让他们吃自己饭盒里的。我听说我爷爷年轻时候跟着招工的修过宝成线(宝鸡到成都的铁路),所以对工人的辛苦似有感同身受。
多少年了,我记得那一锅白花花的五花肉,和两个工人意识到自己没饭的崩溃。
甘谷人喜欢吃肉夹馍,和西安的肉夹馍不一样,我们应该叫卷子肉。就是把馒头(其实应该叫刀把子)切开,然后把切薄的猪肉铺在里面,撒上盐就好了。我一般不喜欢吃肥肉,但是在卷子肉里,肥肉有一种油香。好像城里有一家做的最好的,大概在菜市口那里。有一次我妈带我们几个去城里逛庙会,路上碰见了我爷爷,我们给我爷爷给了一个我们刚买的卷子肉。
说完肉,再说面。
上一篇文章,我提到了牛肉面和刀削面,那是非常高贵的面食。
高三的时候,大家都给我零花钱,所以我有时候晚自习前不回家吃饭,而是在学校附近吃牛肉面。我在二中对面吃牛肉面的时候,那个老板,也就是厨师,给我们正在吃饭的学生说,我做的可能不香,但是一定能让你们吃饱,需要面多的跟我说。
我心想,牛肉面还有不香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是2011年,一碗3块钱。这个价格可能是考虑到我们是学生,其他地方多少钱,我不了解。
除了牛肉面,我爸平时带我吃的面,有两种,臊子面和素面,这才是农民工人接触到最多的面。
臊子面,是有肉臊子的,也就是带荤的面,比较贵,我没有吃过几次,因为我现在想不起来是什么味道的了。素面简单,机器面煮熟了加点葱花就好了,我吃过好几次。
有一次我吃面的时候里面一个苍蝇,也不好意思跟老板说就挑了出来,把剩下的一根一根翻着检查了没有苍蝇,我就都吃完了。回来后我爸问我怎么吃那么久。
我在我爸摊子上的时候,经常听来来往往的人闲扯,从他们那里,我听说有一个面馆的女老板特别漂亮,附近很多人都去那里吃面,甚至吃完了不走,就坐在那里看女老板。我后来去过那家面馆,很可惜,女老板已经上年纪了,完全看不出那些人说的漂亮,后来再碰到那些人的时候,对他们很鄙视。
一般夏天的时候面馆生意不好,因为太热了,不卫生,很多人就不吃了。有一个面馆老板欠我爸十几块钱,一直说手上没零钱,拖了半年,最后我爸、我姐和我一起想的办法是去他店里吃面,这样吃完了不付钱,算是平一下账,结果进去之后发现因为夏天客人太少,面馆临时关门了。面馆其实不好开的,因为不管客人多少,一天到晚灶头得一直烧炭,不能等客人来了才点火吧,所以客人少到一定程度了,就不如关门。
我在b站上看过一个博主在甘谷吃素面,说太素了不好吃,我觉得素面好吃有几个条件,面一定要好(也就是面粉要白),还有辣椒和醋一定要香,再一个就是葱花要用热油泼香,否则就是普通水煮面条,不好吃的。有一次我在我爸摊子上碰到一个人,他饭点了就去素面馆吃了素面,出来后跟旁边的人聊天,别人问刚干啥去了,他说:
我刚去吃了个饭。
我觉得这一定是个有钱人,明明刚吃了素面,怎么能说就吃了个饭呢?好像提了一辆劳斯莱斯,然后跟别人说买了个代步车一样,太云淡风轻了。
我初中是在二中上的,从石棉厂那个后门去学校,门口的菜夹饼很难吃,有一天晚上我从前门回家,发现前门出去到拐弯之前的那段巷子,真是金碧辉煌,各种门店。校门口早上各种卖菜夹饼的,我记得只有两家做的好吃,一家除了土豆还加很多其他菜,而且价格只要5毛钱,另一家走高端路线,饼子是油煎过的,涂了辣椒,里面菜也是各种各样的,1块5一个,我看到我们班的一个女生天天吃那个1块5的菜夹饼,第一次感受到了经济水平的差异。
我吃过最好的菜夹饼,一个是康庄中学的,一个是南街小学的。
二中的学生大部分是姚谢令七几个村的,再加上土条子,总之渭河南边(所谓河南来)的人比较少,有一次我们发现我们班小胖每天吃的菜夹饼非常好,说是康庄中学门口的,我们就让他给我们带,后来每个人都让他带,有一天他迟到了,拎着三四十个馍馍进教室,把老师吓坏了,以为都是他吃的,因为他确实特别胖。
去南街小学吃菜夹饼,是因为我们去那里考竞赛,周末骑自行车去考试,我们都没复习,随便考着玩的,很早就和同学骑自行车去南街小学了,等门卫开门的时候,无意间买了铺子里的菜夹饼,出乎意料的好吃,加了很多裹满辣椒汁水的土豆片。
我到现在,对能把菜夹饼做好的店家非常尊敬,因为菜夹饼是个简单的东西,饼子里加土豆片而已,一个也就5毛钱,而且学生的钱也好赚,但是他们能动脑筋用心做好吃,真的佩服。
说到南街小学,我觉得县城里好吃的东西还是比较多。
我小时候被摩托车撞了,在甘谷县医院住院,我们的心情都很不好,然后旁边床位也是一个很远的山上来的人,开拖拉机零件突然坏了,拖拉机从半坡倒退掉到悬崖下面,把腰摔伤了,他跟病房里的我们说,咱们好不容易住一回院,一定要抓紧时间把城里好吃的都吃了。这个逻辑非常到位,所以我爸每次来医院看望我,我就让帮我去找好吃的,而且一个病房里四个床位互相分享自己在县医院附近找到的好吃的。
有一天我爸出去了很久,回来的时候提了一碗煮挂面,我说这有啥好吃的,我爸说这叫米芯,我吃了一口真好吃,后来隔壁床位一个读过书的,说这叫米线。
那个米线我后来再也没找到。我在上海吃过很多次所谓麻辣米粉,米粉又粗又没有嚼劲,汤淡淡的,都不好吃。
这给了我一个印象,就是同样的食物,在甘谷一定做的比外地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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