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弯腰》一

文摘   2023-07-16 19:20   俄罗斯  



Story in 2023.7




那是个秋天,天没亮透。


父亲坐在炕头。


青云刚醒,青杰还在旁边睡着,胸脯上的破被子起伏着,轻缓又倔强。炕头放着半碗昨晚吃剩的小米粥,煤油灯把碗映在墙上,像个风筝,枕头边摊着一张黄纸,包着碎银子一样的稔糖。昏暗的房间里封闭着煤油和小米粥的气味。


“大,咱把杰娃儿送给别人了,以后还能见不?”青云的眼睛半睁着,瞅着熟睡中的弟弟。


钦文像没听见一样,蹲在地上系鞋带,因为腰板不好,够鞋带的时候发出嗯嗯啧啧的声音。起身到院子里,抬头看了一下。


“今天天气好着哩,黄师看的日子准没错。”


钦文抱起杰娃儿,跨出了门,青云紧跟在后面,没再说话。


今天要见的那个人,一大早就在李家村口等着,提着一包馍馍:“哥,这娃以后就是我李家的,我们全家就是卖血,饿死了,也要让这娃吃饱。”


青杰被从怀里接了过去,昨晚睡着晚,到这会儿还没醒,竟一直不哭不闹。钦文怔在那里,手还是保持着刚刚抱着杰娃儿的姿势,愣着。


“你们啥时候把我弟还给我们呀。”


青云拉着那人的衣服问到。


“长大了你们就一起耍子,给你们一起攀婆娘。”那人迎着太阳,咧着嘴笑,把那袋子馍馍递给了青云,青云也没接。


那人转身进了村子,馍馍放在了地上。


“大,杰娃儿现在是他们家的娃娃了么?”


钦文看着远处:


“杰娃儿现在有福,不用跟着我受罪啦,他天天能吃饱。”



“青云,你,我不能送走,你以后要埋我哩。”钦文拉着青云的手,开始往回走,他明显感觉自己身体不行了,这几年,大烟毁了他的家产,烧了家族的希望,也坏了他的肺,他的肌肉,他的脑子,他低着头,拖动双腿带着身躯一闪一闪的,像一段被风吹动的朽木。


青云没听他说话,他在努力记住这条路,亭子,大柳树,沿着水渠往上的斜坡。


“杰,你哥马上要十岁了,等我长大,我就来看你。”他在心里念着。


他们回去的时候选了一条之前没走过的路,不走回头路是家里传下来的训告,虽然现在破落的都不能算是一个家,很多东西都不讲究了,但今天他们格外虔诚,选择蹚渭河回去,这条路更近,也更险一些,不过他们也不打算走第二次。钦文把青云抓得紧紧的,他怕失去这个儿子,也怕这个儿子再失去自己。他已经抱不动儿子了,好在今年是个旱年,入秋了,河里水不大。


“大,河边有人场戏哩。”


远处有人唱戏,钦文早就听到了,他甚至知道这是泰山爷庙的戏,他可是个戏迷子,10年前娶娃他娘,办喜事,请了西安的剧团,专门唱了三天,他是县城有名的“好家”。青云虽然年纪小,但也耳濡目染,算是半个小行家。家里这几年,刚开始上门来往的都是场戏的耍家,后来慢慢的耍家来的少了,反而是来家里收东西的多了,一开始字画花瓶,后来摆件家具,象牙筷子,最后来了个人带着一张字约,让钦文签字。那天之后,青云听父亲说,这个院子不属于他家了,以后每个月要给东家交房租哩。


青云回过神来,见父亲不答他,仔细听了起来:


刘彦昌哭得两泪汪,怀抱着娇儿小沉香。

官宅内不是你亲生母,你母是华岳三娘娘。


“大,唱的《宝莲灯》”,青云摇了摇父亲的手,像往常一样,等待一句夸赞“我的娃聪明,听出这是《宝莲灯》了。”


钦文还是没有回答,继续走着。


突然哗啦啦一串声音,钦文踩空了,跪在河道边,在一堆沙石中,嚎哭了起来。



“娃,我不是一个好大,我对不住你们!”


“我对不住你爷。”


咱家是从天水过来的,祖上要来甘谷的时候,族里的人还看不起,你太祖爷到了这甘谷县,自己开了两亩地。


老天爷照顾,你太祖爷刨地挖出一块黄金,埋在了半山上,等了两天发现没人追究,就半夜上去挖出来,跑渭源去卖了,在方家巷买了院子,古坡牵了两匹好马,开始走西安倒卖毛衣,羊毛,小麦。


这世道乱,老百姓缺吃少穿,有钱人钱却多得花不完,生意好做的很,那时候天天走镖,出门要去关爷庙烧香,日子辛苦,凶险,年底一盘算,钱给挣下了。


你大我就没过过穷日子,你爷手上的时候,整个西城就咱家最富。


城门下的凤祥裁缝铺,就是为咱家开的,咱们所有的衣服都是他们的师傅做的,布料是你爷从西安进的,包头的羊毛,苏州的丝绸,上海的洋货,你大在小时候就没见过洗衣裳的,穿两天就换新的。


榆林的羊肉,天水的果子,云南的毛尖,咱家就没吃不到的东西,做生意走南闯北,见得多,买得到,我吃过一只静宁的烧鸡,咱家那厨子热得好,上桌的时候,跟新做的一样。


咱家的马都是从古坡牵来的,秦始皇他家,就是在咱古坡放马的,你爷还从张掖弄了几匹,配的种比别家的马都高,皮毛亮,胸前的肉厚,我现在身子是不行了,你大以前骑马,在县城比赛都是头彩。


你大我跑西安耽误了成家,娶你妈娶得晚,你妈没了之后,我走西安碰上了云南鬼,那人给我大烟,我把祖上的家产抽没了。


那个是做茶叶的,给了我一包茶叶说这个香的很,我说这不就是做饭的罂粟么,我又不是么见过,他跟我讲,这个做饭是香,但是你放到烟里点燃了抽一下,那美的很,我就这么着了道。


你爷被我气死了,你奶那时候劝我,我也想戒,但是停不下来,后来身子虚了不能再走生意了,我以前还是咱们的保长,后来人家把我撤了,我想着控制一下,多挣点钱就行了,结果没个三年,我把家抖光了,我连杰娃儿都没看住,啥都没了。我要是死了,我都不敢见你爷。


“我对不住你妈。”


你妈是城北蒋家的女子,我们在大像山庙会认识的,我托人去说的媒,人家也看咱家条件好,同意了,就是担心我们这个生意天天出门,不安全。


我送了斤咸阳的水晶饼,你妈就认定了我,跑了两趟镖,你爷也知道我长大了,就说把家交我手里,我能自己做主,就跟你妈结婚了。


我把你妈没照看好,生了青杰月子里落了毛病,那时候我抽烟抽疯着哩,家里的人到处找不着我,就没找到好的郎中,那一关没过,你妈没两天就没了。


你妈跟着我没享下福。


“我对不起你和杰娃儿。”


传到我手里的时候,你爷给我交代,让我把家看好,但是我现在什么都没给你和杰娃儿留下,连咱自家的娃娃,都送给别人了。


大再也不抽了。


咱们家现在就剩你了,要是哪天你大死了,你别哭,找个坑填了就行了,都是你大自找的,你别学你大。


青云听了一路,迷迷糊糊听懂了,又似乎没听懂,但是他看到父亲的模样,意识到,得靠自己了。那天到家后父亲就躺着睡炕上了,一天不起来几次,青杰把家里的东西拾掇了一下,发现有用的没多少,席子下还有几个白圆,缸底剩半袋子面。能卖钱的都卖了,连自家的院子都成了别人的,每年按数给人交钱,一不小心就没地方住了。


“青云,你到街上看看能干点啥活,找口饭吃。”


那次从渭河边回来,钦文就窝在炕上几天没出门,使唤着青云给烧了点色烂汤,吃了之后腿上没劲,青云拿了一个白圆,出去买了点牛肉,吃上之后还是不顶用,这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下不了床了。


青云一天就在街上逛着。他一直很喜欢出去玩,以前他看到过斗狮子的,自己家的长工带着他玩,手艺人做的金箍棒,红艳艳印着名字的灯笼,披着漂亮绸缎的小马,骆驼,一天都玩不够,还有扛着的麦秸杆上插满的冰糖葫芦,筋道酸辣的凉皮,冒着白气鸡汤卤过的煮鸡蛋,连空气都是茴香味的。但是这两天变了,首先是世道变了,墙上的标语刷了好几遍,以前上学的私塾也不见了,后来看到老师在卖鸟笼,摆摊的越来越少,流浪的越来越多,听大人们说,西安在打仗,人都被拉走当兵去了,再者自己家里也没钱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听说是我大把家卖了,是个没出息的,但是再没出息,那也是我大,我大不是不给我钱,我大自己都没钱了。我自己也虚岁十岁了,我要赚钱,把我大的腿看好,我还要看青杰去哩。


那天青云在街上走了很久,他感觉自己长大了,因为之前父亲不让自己出门,但是现在他好像获得了父亲的许可,这表明自己已经长大,是可以顶天立地了。等他晚上回家,屋里灯没亮,他能感觉到父亲的眼睛还睁着,他想点灯,点了半天点不着,原来没有煤油了,就在黑夜里给父亲讲他遇到的东西,讲了会儿,他才意识到今天一天都没吃东西,肚子开始叫了。


“大,我饿了”,青云试探着说。


“这么晚了,吃啥呀。”钦文像是在给自己说。


“大,我想吃面条。”


“咱们没面了。”


“缸里还有哩,我今天早上还看见。”


“那是黑面,不能做面条了。”


“我的娃,今天咱们不吃面条,大给你做牛奶,能行不?”钦文在炕上爬起来了。


“大,你还会做牛奶,咱们没牛哇。”


“你把那个锅擦干净,放到炉子上,把窗台上的柴架进去,火烧上。”钦文腿动不了,用手一会儿指了好几样东西。


“挖上七分的一碗面,倒到锅里,拨搅。”


青云摸黑在院子里把炉子的火点着了,月亮把院子照得很亮,他把火扇得很旺,然后用筷子开始搅和那团面粉,他越看越觉得父亲是对的,牛奶应该就是用面粉做的,要不然都是白的呢,牛把草吃到肚子里,草在牛的肚子里长大了接了穗就是麦穗,然后麦穗长大了在肚子里磨成面粉,把麦麸拉出来成了牛粪,面粉跟牛的唾液混合在一起流到牛的乳房上,挤出来就是牛奶,他突然很想要一头牛,但是他如果有一头牛,还是不能养到房子里,因为牛的屁很臭,熏得自己眼睛流眼泪,他一边想一边炒面粉,突然想起来炒菜要放油,以前父亲没油的时候,就放水。


“大,是不是要放点水?”


“我的娃,现在不能放水,放水就成汤了,就不是咱们的牛奶了。”


他懂了,水放的早就是面汤,放的晚就是牛奶。


添了两把硬柴之后,面的香味已经飘出来了,小麦的焦香味飘的满院子都是,青云把门帘子挑起来,说“大,你闻,香的很。”


“好,把面倒出来,烧水。”


就这样,开水和炒面混在一起,搅起稠稠的就是牛奶,那天他们每人喝了两碗牛奶,最后实在喝不下了,牙齿上都是结块的面粉。


第二天青云又出门溜达了。


那天他先是去南山捡了一些柴,然后想找一头奶牛,但是找了很久都找不到,他记得之前有一天父亲带他见过一个奶牛场,硕大的草场里就一个奶牛,现在却找不到了,他找了一个叔叔问了一下,叔叔说奶牛都在公社,都拉到六峰去了。他按照那个叔叔指的路,沿着渭河走,走了很远了还是没找到,他不敢走了,就往回走,到家的时候又晚了。


“大,我今天去找奶牛了,但是没找到,今晚咱们还有牛奶喝不,我饿了。”


“你看缸里还有面不。”


“大,缸里啥都没有了。”


那天他们是饿肚子睡的,一开始青云以为吃力了自己就很快睡着,睡着了就不饿了,他以前都是饿了睡着第二天就不饿了,但是他睡了很久发现自己还是醒着,而且饿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肚子首先是有点空,后来肚皮就有点烫,再到后面手开始抖,他说大,我感觉我手抖哩。


“我给你教一招,把手夹到胳肢窝里,就不抖了”,钦文说。


青云这么一试,还真不抖了,他笑了出来。


“大,我想我妈了,我妈去哪里了?”


“你妈走了,不挨饿了。”


“我妈在的话,咱们是不是就有吃的了。”


“嗯你妈在的话,咱们就好了。”


“那我就天天喝牛奶。”


“那不能多喝,喝多了上火,咱们得牛奶和苹果水一起喝,苹果凉性的。”


“大,我想青杰了,青杰能喝牛奶不。”


“青杰现在天天吃面条哩,人家不爱喝牛奶。”


那个时候青云有点恍惚了,他很想见青杰,一转眼又嫉妒青杰,怎么就命好,去有吃的家里了,他们家要不然把我也要了,但是那样的话我大就没人管了,他们只要娃娃不要大人,青云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青云醒来的很晚,他发现已经不饿了,甚至有点恶心,他赶紧穿鞋要出去,出门溜达现在就是他的课,他记得很小的时候父亲带他去私塾上课就是这样,一起床就走。


青云这天出门的时候没有想太多,这天没有集市,路上人不多,他直接又往六峰那个方向走,走到一个总门村的牌坊的时候,就拉住一个人问,叔叔,牛社在哪里?那人想了半天实在不知道牛社是什么东西,就又问旁边几个人,问来问去都不清楚,就又低头问青云,你找牛社干啥?


“我想喝牛奶。”


那时候喝牛奶还是一个很稀有的习惯,甘谷县的奶牛也是荷兰人援助的,那几个年轻人里有一个长头发的年轻人,说你爸是谁,你为啥想喝牛奶。


青云说我爸在家哩,前天我还喝了牛奶。


那个年轻人想了一下,觉得这个孩子像是首长的儿子,县城的所有奶牛都在合作社,牛奶是给人民的,但是王首长和马首长为革命立过功,所以社里安排每天会给他们送牛奶,其他的牛奶都给了医院和疗养院,在家喝牛奶,那这个孩子一定是首长的孩子,虽然他脸上浮肿,穿的衣服又脏又破,但是首长为人民服务,持家清贫也是很合理的。


所以他们带着青云去了六峰合作社。


“社长,您家小孩走丢了,我们给您带来了。”那个年轻人走在最前面,敲开了首长的门。


首长说这不是自己的孩子,说可能是哪个社员的,或者是革命同志的,让去查查。


问来问去,没人认识,年龄太小了不能劳动,公社也不能留,首长就就给了他一碗牛奶喝。青云还想要一碗,被首长拒绝了,不能搞特殊,就是首长也只能一天一碗,但是现在都在努力为共产主义奋斗了,竟然还有吃不饱饭的情况出现,这简直是社会主义建设的重大事件。他写了个条子递给了旁边带眼镜的秘书。


第二天镇上书记来家里转了一圈,交代了很多事,大概意思就是钦文祖上成分不明,可以是地主,可以是贫民,鉴于现在贫困的状态,组织决定一视同仁,给予悔过的机会,不追究以前的资本主义历史,让钦文在一张红头信纸上签字,表示接受社会主义改造,然后给了个粮本,说以后每个月拿着粮本去社里领粮食就好,并会安排医生来检查,等钦文腿恢复了,要积极参加劳动,为社会主义建设,早日达到共产主义而奋斗,不能再成为烟鬼,颓废堕落,成为社会主义的蛀虫。


钦文趴在炕上,不断地点头。


那天钦文很害怕,过了几天发现也没啥事,没有人来抓自己,村口的李春倒是挂着个木箱子进来看了看,说是毛主席思想指导下的赤脚医生,组织安排来看腿,钦文有点不好意思,开玩笑说,你这也没赤脚哇。月底的时候让青云拿着粮本去领粮食,他还真领回来了一些。


不到半年,青云已经认定自己长大了,他甚至知道他应该怎么生活了,第一,他得出门,第二,得靠他自己。


饿的时候,在家里永远不可能有东西,出门反倒能找到牛奶。父亲的腿不能动,青云觉得只能靠自己了。


那天,青云照常出门,路过一个饭馆,说你们要柴不,他们说不要,青云说我有劲哩,我想挣点好吃的给我和我大,你们要我干啥我就干啥,老板娘用抹布擦了一下手,用外地口音说,那你就帮我们捶辣椒吧。


青云被带到了后院,那里有一个石头做的槽,老板娘给了他一个长条石头,当作锤子,说你在这里给我槌辣椒吧,槌的细细的。


“别揉眼睛。”


青云觉得这个太简单了,抓了一把辣椒扔进去,用锤子砸,结果辣椒冒了出来,他赶紧捡了进去,回头看了下老板娘在前面,也没看见,就用手抓出来了一把,把剩下的一点一点槌,棰了几下后发现辣椒还是一条条的,都没碎。


“咦,辣椒不是脆脆的吗,怎么砸不碎。”


他想着这是能挣到吃的活,那就继续做,他闭上眼睛闻了一下,飘来热包子的香气,他希望今天干完活能换一个包子,他带回去给大吃,这么香的东西,一定能把他香得从炕上下来走两步。


他就又开始槌。


棰了一下,他想到了小时候去看社火,一天到晚都是打鼓的生意,我大那时候也打鼓呢,打的最好,还说给我教呢,到现在还没教,如果教了,我现在槌辣椒那就跟打鼓一样,老板娘说不定就让我天天来槌辣椒了,我天天有吃不完的包子,我大也能吃饱。


他又槌了一下,他想到,老板娘会不会是我妈,我妈很早就没了,我记得他眼睛很大,长头发,但是我好像没见过他,如果可以的话,这个老板娘就是我妈,我槌辣椒槌的好,她一定很爱我。那样的话我就不说我有个大,晚上我妈睡觉了,我就把我妈的钱都给我爸拿过去。


他继续槌,他觉得他以后可以成为槌辣椒大王,他以后了就找100个人当自己的兵,那些人跟着自己槌辣椒,一个人一天槌一家,那一百个人一天就能槌一百家,整个甘谷的包子店就都来请我,那时候我就修一个很大的房子,买一百个板凳,他们来请我槌辣椒的时候,我就让他们先坐下,然后派我的兵去槌辣椒。


他槌了很久,他的肩膀和手指头开始酸,低头看了一下,那些辣椒还是大片大片的,没有变成想要的粉墨的样子,他觉得可能这家的辣椒不一样,可能锤完了就应该是这样,加上点醋或者油就融化了,就是想要的样子了,他放下了槌子,去找老板娘。


“姨,我槌好了。”


老板娘过来一看,眉头一皱,说这可以了,小孩子没力气,我给你两个包子你先吃吧,吃饱了再干活。


“我能把包子拿回去吗,然后我就跑回来,我们家不远,就那个牌坊往山那个方向走一会儿就到了,我跑得快的很。”


“包子要热吃哩,拿回去就不香了。”


“我爸腿没劲,在炕上躺着哩,不能来,我给他送过去,我跑得快一点就还热着哩。”


老板娘眼睛一红,转过身拿了一个笼屉,“把这笼端走吧,不要跑,吃完了把笼屉给我拿回来。”


那是青云第一次赚钱,准确的说是赚包子,钦文深陷的眼睛湿了,跟沼泽地里的水哇一样浑浊,他吃了一个包子,其他的包子晾在窗台上,盖上了一件破布。


后来青云就经常去那家馆子,但是再也没有锤过辣椒,有时候是擦桌子,有时候择韭菜,他甚至学会了招揽生意。


有一天晚上青云回家的很晚,那天有人给孩子办满月,在那个馆子待客,青云跑来跑去帮忙买烟,倒水,回到家的时候很晚了,他太累了,一扎头就睡着了。


他做梦了。


他梦见老板娘是自己的妈妈,爸爸下地走路了,他们一起去李家村找弟弟了,他记得爸爸和妈妈都找不到那条路,还是他给带的路,他记得那个掉了漆的红柱亭子,那个弯弯曲曲从大柳树网上延伸的砂石路,他梦见弟弟长大了,一看见他们就笑,他梦见弟弟的胸前绑着一个大大的红花,说是家里要给娶媳妇了,他笑醒了。


第二天青云醒来的很早,他没有去包子店,而是跑过渭河去李家村找弟弟了,他跑得很快,只感觉风在耳边呼呼的吹过。


他找了很久,没找到。他后悔那天没有跟进去,他只知道跟那个人是在村口分开的,但是进村之后怎么走,他不知道,他在村里走了很走,还是没有找到,他喊了几声弟弟的名字,除了很远处几声狗叫之外,没什么反应,安静地像这个村子不在乎自己一样。


他就跑回去了。


过了两天他又想青杰了,那天包子店打烊的很早,他看着桌子都摆好了,地扫干净了,就撒腿往李家村跑。


还是没找到。


他抹黑跑回了家,在门口手扶着膝盖休息了一会儿才进门,怕大问起不知道咋回答。


到家发现大已经睡着了。


第三次他去找青杰的时候,是一个下午,那天老板娘回宝鸡娘家去了,给他留了几笼包子之后就走了,青杰拉了块布,包了几个包子,就在河边走着,他也不知道该干啥,走着走着发现又在往李家村的方向走了。


他看到河滩上几只羊跑着呢,却没有人跟着,他捡了块石头扔过去,羊群散开了,他就追那几只羊,突然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他把包子被在身后,走过去,发现一堆小孩围着欺负一个小孩子呢。


他走过去一看,那不是青杰么。


他脸上猛的一热,一股血往头上冲,右手攥成了一个拳,举高了砸在一个瘦子的背,,那个娃娃背对着青云,冷不防这一下子,痛得身体反弓了起来,表情像是泥塑的妖怪的一样狰狞又一动不动,直接跪了下去,青云不去看他,又朝旁边一个胖子肚子上一脚正蹬,这段时间他天天吃包子,胳膊有胳膊的的劲,腿有腿的力,那个胖子气结住了,不敢大口呼气,抱着肚子,额头顶在地上,滚了起来。


“谁让你们打我弟弟的。”


青杰的脸上都是土,额头上都是青的,他笑起来了,露出一口带血的牙,青云捡起一大块土块,像那堆孩子扔去:“你们他妈的骆驼日出来的,要是再碰我弟弟,我把你们的胳膊拧到后头去。”


青杰在地上吐了几口口水,血水拉丝挂在嘴角,脸上是很骄傲的表情,说,“没事,不疼,嘿嘿。”


青云把左手伸出来,把包子递给了弟弟,说,你们最近怎么样,这羊是你放的吗,你还会放羊了?


“我想死你们了,哥,你跟爸啥时候接我来呀。”青杰一口咬了半个包子,噎得差点说不出来话。


“那是我爸,不是你爸,你以后不敢胡说,你姓李,你爸在你们家哩,我们不来接你。”


青杰的脸上蒙了一层迷茫的雾,他咽下了包子,两个人在河滩上就扔石头,太阳渐渐落下去了。


“你走吧,别跟你爸说你见过我,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在这个树上用石头划个十字,我看到了就来救你。”青云和青杰又路过了那个大柳树。


“我就送你到这里吧,记住有人欺负你你就记下,到时候我给你报仇。”


青云其实很想进去,他想知道弟弟到底是哪家的,但是大说过,人家给弟弟吃饱饭,是弟弟的恩人,是咱们的恩人,我们不能对不起人家,青杰以后就是李家的娃娃,姓李,不姓薛。


李家人一定很好,跟给我吃包子的老板娘一样,都是好人,我们不能对不起人家。


后来青云偷偷去看过好几次那棵树,但是从来没有看到过十字。应该没有人欺负弟弟了。


有一天青云从街上回来,叫醒了父亲,说:“大,我今天在路上看到解放军来了。”


“看到几个,在哪里见到的?”


“多的很,整个县城都是的,排的队,身上背的枪,身上脏脏的。”


那天,钦文到很晚才睡着。


这天,他照常去包子店,店里有好多人,他一打听,原来是从宝鸡到成都要修一条铁路,老板娘的弟弟是个头头,专门来甘谷招人来着哩,他一问一天十五块钱,能买多少个包子哩,老板娘看家他来了,说这娃娃攒劲的很,跟上去吧。


青云从街上回来,跟钦文说:“大,路上今天招工着呢,你要是能走咱俩就走。”


钦文已经能拄着拐杖走了,他说“能行,大老了,不能跟你走了,你把自己看好就行,我还有你姑姑呢,你不用管。”


青云在接下来的几天就没有再去溜达,也没有去包子店干活,他给缸里都打满了水,把粮本放到了钦文的枕头下,从南山砍了柴,堆到把窗户遮住了,砍了两根特别直的,放在门后。


最后他提着一包点心,去了姑姑家。


“姑姑,国家要修铁路,我要去当工人赚钱去哩,我大在屋来,吃的喝的让他自己去处理,但是如果生病了,麻烦你帮忙照顾下。


”唉,我们家的钦文,没走到正道上,但老天给生的这娃娃,懂事,你要去哪里做工人哩,你要不行就在姑姑家吃,别打工去哩,姑姑家没大钱,但是能让你吃饱,出门在外的危险的很。


“姑,我去四川哩,四川的广元,城关的令家包子铺你知道不,他家女婿招的我,你要是要给我带话就给他家说,他女婿就给我捎话了。


姑姑从炕头柜里翻出了两个银元,“钱是护身符,你拿着,等你打工赚了钱,再还姑姑。”


第二天一早,青云登上了绿皮火车。那年他马马虎虎15岁。 





   小  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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