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80年代前,乡村里几乎家家户户的卧室里都设有土坯火炕。再早些年,贫苦农户冬天都是炕灶相连,既烧火做饭,室内取暖,又能睡热炕头;屋门口挂一个自制的草苫子挡风寒,一家人窝在土炕上就度过了一个冬天。
土坯火炕,是中国北方农民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取暖设施,有多少年了史书上没有专文记载,但从来不论穷富人家都离不开它。富有的人家无非是待砌妥土坯炕后,外部边沿处再用青砖或木框加以镶嵌,貌似“床”,既高雅又美观。460多年前诞生的明代小说《金瓶梅》,是以清河县(今属河北省邢台市)地理环境和社会背景创作的,书中描写西门庆家里包括最没地位的五姨太孙雪娥在内的一群妻妾,冬天都是睡的热炕头,即隔墙烧暖土坯火炕,炕外沿用雕花木框镶装,颇为华丽,名曰“炕床”。
土坯火炕,就是农民的床了,占卧室面积大半。夏天睡在土坯炕上凉爽,冬天则是一家人的“暖气”。火炕上铺垫的是用高粱秸秆削成篾子编织的一领大席,一铺就是多少年。高粱是庄稼,把庄稼的骨架铺在身子底下,闻着淡淡的清香,感到最亲切、最安稳。火炕的温暖是沁入骨髓的,农人干活儿劳累了一日,尤其是寒风砭骨的冬天,热炕头便是最好的暖身解乏去处。热气从脚底直达头顶,使人浑身通泰,气血充盈,顿时感到获得足够的养息和充实的能量。所以,世世代代的北方农民都离不开火炕,至今村里老人仍有睡暖炕头的。
绝大多数农民很早就从老一辈手里继承了砌火炕的技艺,乡间谓“盘炕”。什么鸡窝式、连灶式、隔山套火式、地灶通炕式等,从框架结构到内部网络烟道、火洞膛向口、灶门装置等,不苛求什么技艺精湛,只要炕体结实、严实,炕表面通热,就可以了。
炕体的表面多是用扁平的土坯砌成,储热时间长、散热时间慢(砖砌表面受热快、散热急,一般不用它),可供一夜暖炕。如果是锅灶连炕,大铁锅底下是灶膛,生火烧柴;火灶一侧有风箱,通过人力拽送毛头板将风力吹进灶膛,柴火呼呼升腾,火舌窜出灶门,与锅上蒸气融合在一起,又浓又烈,生活气息十足,是农舍屋内一道特别的风景,同时火炕渐渐温暖起来,久久不会变凉。如果是炕式,在专门设置的炕洞膛内,高燃柴屑,烧旺后再蒙盖上圪荛,关严洞门,让它自行火烧热炕坯,谓之“熰炕”。冬天夜长昼短,往往次日天明时,火殆尽,炕体渐凉,好在被窝内尚温暖,孩子们可依偎而睡。
谁家房屋宽敞些,人缘又好,冬天他家的大头炕便成了邻舍家聚会的地方。点一盏煤油灯,人影晃动着,女人们纺线、缠线穗子,男人们扯闲篇、嗑搭牙,海阔天空,无拘无束,你一言我一语,天马行空,有时有人故意插科打诨,惹得哄堂大笑。有的男人吸一口自制的烟卷,喷云吐雾,满屋里呛人。妇女们就提抗议:“别吸了,行不?赶明儿个,你把鼻窟窿塞进灶囱里吸个够……”那满屋的情景、情趣,让人感到亲近,感到舒适,感到浓浓的乡情乡音浸透心脾。
火炕,农民坚持一年更新一次。每年春天,将烟熏火燎一个冬天的旧火炕拆掉、砸碎,谓“炕坷垃”,运送到田间就是优质土杂肥。然后,再用新土坯砌造新火炕。拆旧炕、拆旧灶,在公社化时代可以记工分换口粮;在单干和联产承包责任制年代,视为土地底肥。农民们年年如此,周而复始,传承不衰。当然,现在生产条件大变样了,多种化学肥料胜出,占领了农田菜圃而彻底取代了农家肥,“炕坷垃”渐渐消亡了。
土坯砌火炕,活儿不算累,最怵头的是和泥脱坯。乡间有句老话——脱坯跺墙,活见阎王——说明了这个活儿是多么耗力累人。1972年3月,我与妻子将挖垡的胶性土,一推车一推车地运到场边上,从湾坑里挑水洇土,和成泥,装模子脱坯。她将小儿子放在旁边干草堆上,用大铁锨运泥装模具,我用泥抹子弯腰抹泥成型。中午喝了碗白开水,一直干到半过晌,终于完成了一个火炕需用的310块土坯。孩子嗷嗷哭嚎,妻子两手磨破了血泡,我累得直不起腰,苦不堪言。谁料,夜里忽然下了一场雨,次日早上到场边一看,唉,坯们都瘫成了烂泥,妻子心疼得泪流满面。后来,邻舍家四五个人攒忙,敛聚起烂坯,重新兑水和泥,七手八脚地脱得300多块坯,帮我家解决了换新土坯炕问题。
现在,农民生活发生了梦想不到的巨大变化,不仅住上了砖、石结构的高房大屋,而且睡的是席梦思,用的是电褥子、空调电暖气,再不用和泥脱坯流大汗了。不经意间,土坯火炕、大小火灶已被现代化取暖设施所取代,它们渐渐远去了、作古了,包括那些特定环境中的乡情亲情都成了故事传说;再过些年头,那些故事传说还会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