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时代海派戏剧的创新发展

文化   2024-11-24 14:10   上海  
2014年10月,习近平总书记在北京主持召开文艺工作座谈会并发表重要讲话;同年10月,上海歌舞团舞剧《朱鹮》在日本东京隆重举行首演仪式。2024年8月24日晚,《朱鹮》首演十周年纪念场在上海交通银行前滩31演艺中心举行。众多《朱鹮》粉丝及舞剧爱好者从全国各地,甚至从国外打“飞的”专程来看演出—为了一场戏,奔赴一座城。如此盛况在近年国内演出市场是较为罕见的。

舞剧《朱鹮》
相比于《朱鹮》,今天我们谈论更多的是另一部现象级舞剧—同样由上海歌舞团出品的《永不消逝的电波》(以下简称《电波》)。《电波》的“出圈”和其所开启的舞剧市场化时代,全国范围内方兴未艾的“舞剧热”正为人津津乐道。而比《电波》早问世四年的《朱鹮》,诞生之初却备受质疑。
质疑的焦点之一在于表现形式。当时,《朱鹮》被某些专家指为“舞种不清晰”:难以用民族舞、芭蕾舞、现代舞或任何一种“纯粹”的舞种加以界定。质疑的焦点之二则是内涵理念。《朱鹮》所试图传达的生命共同体理念在当时无疑是超前的,人们尚未意识到其重要价值,而把它简单归类为环保题材。因此,即使《朱鹮》是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上最火爆、观众反响最热烈的演出,依旧无法获得“业界”认可,最终名落孙山。
然而,继《朱鹮》在2016年举办的第十一届中国艺术节上名落孙山后短短三年,即在2019年举办的第十二届中国艺术节上,《电波》却大放异彩,名列榜首。曾经的质疑、争论似乎都不复存在。现在回顾起来,《朱鹮》正是在十年的不曾间断地演出中,逐渐成为举世公认的美丽传奇。从《朱鹮》到《电波》,尤其《朱鹮》飞翔十年之后,当我们重新审视《朱鹮》,也许会比十年前更清晰地意识到它的价值,也更能体悟到任何作品的“横空出世”均非“偶然”,其所经历的千辛万苦正是它迈向卓越境界的魅力所在。
《朱鹮》《电波》如是,杂技剧《战上海》《天山雪》如是,音乐剧《赵氏孤儿》亦如是,包括评弹剧《医圣》等近十年来上海舞台涌现的各艺术门类全国公认的具有时代风标意义的作品无不如是。这些作品,无一例外都是上海艺术家自觉践行“两创”思想的实践样本,也都是自觉面向当代、面向国际、面向未来,自觉拥抱演艺新形态、新业态、新生态的优质产品。


评弹剧《医圣》
第一个“自觉”,是自觉走入具有21世纪演艺特征的大剧院建筑空间,创作面向当代、面向国际、面向未来的精品力作。
从19世纪末20世纪初到今天,一个多世纪的时间,上海经历了从“唱戏时代”“演戏时代”“演艺时代”向“演播时代”转变。
第一次转变是20世纪初。1908年,欧洲镜框式舞台剧场被引入中国,在上海建造了第一座有别于传统演出场所的剧场—上海新舞台。在“新舞台”的演剧空间里,出现了综合艺术的欣赏标准,出现了编剧、导演、舞美设计、作曲等现代戏剧概念。于是,中国戏曲从注重声腔的“唱戏时代”进入到讲究综合艺术的“演戏时代”。
第二次转变是20世纪末。1998年,中国第一座现代化大剧院上海大剧院在上海落成,中国戏剧从刻板的镜框式舞台剧场里挣脱出来,进入到表现力更加丰富的现代科技演艺空间,继上海大剧院之后,2003年北京保利大剧院、2005年北京国家大剧院相继开张。中国演艺业在世纪交汇时从传统的“唱戏时代”“演戏时代”,逐步进入到“演艺时代”。
第三次转变则是2020年,是离我们最近的一次。2019年出现的疫情,客观上助推了演艺业向自由流动的开放式演艺空间的回归,密闭的剧场不再是表演艺术的唯一场所。多样态、多形态、自由灵便的“非标”新演艺空间随着2020年8月18日上海亚洲大厦“星空间1号”的历史性挂牌营业,“演艺新空间”的新概念再一次出现在上海。与此同时,随着线上的直播、转播和首演,加之网络时代演艺形态的发展,中国戏剧迎来了一个伴随着“唱戏时代”“演戏时代”“演艺时代”同时并存但却更加新颖便捷的艺术传播时代,即“演播时代”。
中国戏剧发轫自广场、园林、田野等写意的演出空间,走上剧场的镜框式舞台是顺应百年前的历史变革。随着科学技术和传播手段的不断演进,剧场形态或许会衰落,但美学精神不会衰落。在国际大舞台上,中国丰富多样、积淀丰厚的传统文化根基正是中国戏剧在世界舞台大放异彩的立身之本。因而在戏剧的新转向中,属于民族的、地方的、传统的东西不仅不会被丢弃,反而是走向现代、创造独属于中国的现代艺术不可替代的资源。文化自信既是对文化传承的自信,更是对文化创新的自信。守正并非守旧,尊古不是复古。当代戏剧正在以“我”为主体,向其他艺术门类,向其他国家,向其他时代借鉴学习,在传承、创新、互鉴的过程中实现中华民族现代文明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

舞剧《永不消逝的电波》
不同艺术门类的跨界融合恰恰是“演艺时代”“演播时代”的重要指征。《电波》设定在现代化大剧院的多维舞台空间,演出利用数字化手段诠释富有人性内涵和人文价值的革命时期爱情故事,涉猎的舞蹈种类包括古典舞、芭蕾舞、现代舞、街舞、国标舞等,也吸收了戏剧、电影、电视、网剧的表现手法,综合成一个新的、和谐而完整的艺术作品,于是开启了一个新的审美阶段的剧场艺术。试想,《电波》《战上海》《赵氏孤儿》还能回到镜框式舞台剧场吗?假使在镜框式舞台剧场演出,还能保持这些作品的原生气质和演出风貌吗?同理,诞生于镜框式舞台剧场的京剧《红灯记》、昆剧《十五贯》、越剧《红楼梦》、沪剧《罗汉钱》等如果原汁原味地在现代化的大剧院舞台上演出,是否也会削弱其原有的魅力?上海大剧院、国家大剧院以及2003年开启的保利商业演艺院线机制和保利演艺剧场的多空间概念,将会逐渐成为新时代演艺业的新常态。自觉地走进现代化剧院内多媒体设备俱全的演艺场所,自觉地走进庭院、厅堂和自然山水等多样态演出空间,在传承“唱戏时代”“演戏时代”所积累的表演艺术和技能的同时,自觉地走进“演艺时代”“演播时代”,从而形成新时代演艺业的新形态、新业态、新生态。

音乐剧《赵氏孤儿》
在相当长时间内,“四个时代”还会共同存在,镜框式舞台是工业文明的产物,目前它还会是“主流戏剧”的主体剧场。但是应该看到,不同的演艺形态和审美样式,会在相应的空间里得到展示,而后者实际上也定义了它们各自的形态样式。像舞剧《电波》《红楼梦》《只此青绿》等,像音乐剧《赵氏孤儿》《哈姆莱特》等,像上海引进的沉浸式戏剧《不眠之夜》、浙江小百花越剧院创演的沉浸式越剧《新龙门客栈》等,怎么可能再回到北京长安大戏院、上海逸夫舞台演出呢?在走向具有21世纪演艺特征的新演艺空间的同时,相当一部分传统戏剧尤其是地方戏曲会自觉地反向回归到传统的演艺空间,如园林庭院、会所厅堂、集市广场或旅游景点,从而场内与场外,线下与线上,大屏与小屏,丰富多彩,不拘一格,共同构成21世纪更加多元的演艺生态。
第二个“自觉”,是自觉践行“两创”文艺思想,以“百部精品”为抓手的新时代海派戏剧创作。
“两创”文艺思想的核心理念就是转型的意识,创新或创造不再停留于一板一眼、一招一式,而是要实现整体性转化,即打破、互鉴、跨界、融合、重塑,从而达到“再和谐”。这种转化如同楚辞到汉赋、汉赋到唐诗、唐诗到宋词、宋词到元曲,古代汉语到现代汉语,是整体性的重构。“两创”文艺思想在内涵意义上与“海派”文化精神是相通的。海派的精神就是走进传统,走出传统,成为传统;就是与时代同行,为时代发声,为时代塑形。
2016年,上海市委在当年11号文件中提出了“用五年时间在文学、影视、舞台艺术、美术、群众文艺、网络文艺六大门类创作100部精品佳作,在2021年向党的100周年献礼” 。打造“百部精品”是上海这座城市为时代发声塑形,坚持追求卓越精神的切实体现,更是上海文艺工作者对“两创”思想的先行先试与自觉实践。
今天,回顾上海“百部精品”创作的五年,是上海文艺创作轰轰烈烈的黄金五年,也是收获丰硕的五年。其间,上海市剧本创作中心受上级部门委托,先后组织承办了八次全国性的剧本剧目研讨会,研讨主题涵盖重大选题、现实题材、青年创作、经典复排等,邀请了全国各地百余位专家对上海舞台艺术创作的选题、剧本、剧目实施集中研讨,“一题一议”。五年间,共研发了98个有效选题,其中80%以上选题搬上舞台。这一上海首创、行之有效的舞台创作研发模式被全国兄弟省份普遍借鉴。“百部精品”的重要意义不仅是在创作层面推动了上海舞台艺术从“高原”攀上“高峰”,更在于它是在理论先导、理性抉择和专业决策的前提下,将理论、实践、创作与人才培养紧密结合,在体制机制内进行了有益探索,对上海与全国舞台艺术的创作具有示范和复制价值。

杂技剧《战上海》
在“百部精品”推进过程中,诞生了一批具有上海城市精神、文化气质的精品佳作。其中,《电波》《战上海》《医圣》是诸多优秀作品中体现“两创”文艺思想最准确、最充分的作品。《电波》深化了“红色题材”的人文内涵,开启了中国舞剧市场化的繁荣之路;《战上海》是中国杂技界“杂技剧”探索近20年走向成熟的代表作;《医圣》的“成就感”似乎不及前两者,但是只要扫视当下中国评弹界就会发现,上海评弹团所致力探索的“评弹剧”理念已经深刻地影响到了当代评弹艺术的发展。《医圣》首次以“剧”的形式出现在观众面前,推动评弹从书场进入剧场,跨出了历史性的关键一步。与此同时,它又是坚持艺术本体的守正创新,评弹的本体艺术丝毫没有松动,只是我们对于它的价值认识还远远没有跟上。时至今日,我们可以说没有《朱鹮》便没有《电波》,没有《上海大世界》便没有《战上海》,没有《林徽因》便没有《医圣》,没有音乐剧《犹太人在上海》便没有《赵氏孤儿》,可见精品的诞生都有一个艰难探索的过程。
第三个“自觉”,是自觉发掘海派戏剧发源地的商业文化传统,形成新海派戏剧的新潮流、新范式。
随着演出空间、创作观念的更新迭代,当代演艺业已进入新形态、新业态,进而形成了新生态。新观念催生了新作品,新作品又充实了新时代海派戏剧的新范式。今天,我们面对的是新形态下的新业态。新业态不再以节庆展演、评奖汇演作为创作演出的首要动力,转而更注重作品本身的价值,更关注市场和观众的反馈。《朱鹮》当年没有得奖,但丝毫不影响它成为“破圈”“出海”的“爆款”,并在首演十年之后依旧风度翩翩,热度不减。
长期以来在演艺形态迭代中,上海在实践方面始终走在政策和理论之前。在具有100多年演艺传统的黄浦区环人民广场一带,曾经有过三次表演空间推动下的中国戏剧转型:1908年新舞台开场,1998年上海大剧院落成,2020年上海演艺新空间诞生。2024年6月,新一轮100家上海演艺新空间名单公布,演艺新空间遍布上海14个区。自2020年8月18日演艺新空间概念诞生以来,短短4年时间,演艺新空间已经遍布全国大中小城市,并与韩国、日本等亚洲城市连线。三次中国戏剧的演剧空间与演艺观念的重要转型均发生于上海,这与上海“远东第一商业大都会”“环人民广场娱乐演艺中心”的历史积淀,与上海致力打造“亚洲演艺之都”和“国际演艺之都”的努力密不可分。
今天,新演艺形态已经在全国各级城市遍地开花,以王潮歌“只有”为标志的文旅戏剧,以乌镇、阿那亚为标志的先锋戏剧,以上海黄浦区环人民广场为标志的新演艺空间,正在形成当代演艺市场的三足鼎立之势。在上海,就已聚集了近万名演艺行业从业者,这支行业大军为上海舞台艺术注入了新海派内涵,产生了新演艺业态,他们更关注市场本体,而非国家拨款或基金扶持,关注如何通过票房和观众达到自给自足,关注如何使他们的演艺更能吸引当代年轻人,吸引年轻人的自觉购票消费。
面对新时代的新形态、新业态、新生态,上海各艺术门类的反应速度和态度参差不齐。如舞剧、话剧、音乐剧、儿童剧和杂技、评弹、滑稽戏等,它们均放下身段,拥抱市场,以积极姿态加入演艺新生态体系的构塑。相比之下,一些家底殷实、经费充足的艺术门类或院团则因为身上背着“包袱”,在新一轮的艺术转型过程中漫不经心,瞻前顾后,显出观念老化、步履凌乱的疲软之态。
过去我们说,国有院团是主力军,民营院团是生力军;后来我们又说,保留全额拨款的事业院团应更着力于艺术创作,改制后差额拨款的企业院团则更着力于市场演出;今天看来,这两种平衡均已被现实无情打破。一些民营创作主体所体现出的创作勇气和市场活力,他们在行业内的艺术影响和在演出市场所受到的欢迎程度是很多国有院团难以企及的,如徐俊文化公司创排的《赵氏孤儿》《哈姆雷特》《麦克白夫人》,文慧沪剧团创排的《早春》《黄宝妹》,无论其作品的思想性、艺术性和演出市场所得到的回报,都是国有文艺院团所不能轻易企及的。而体制转企后的上海话剧艺术中心、上海歌舞团、上海杂技团等更是通过创作了在其行业内具有标高意味的精品力作如话剧《家客》《红楼梦》,如舞剧《朱鹮》《电波》,如杂技剧《战上海》《天山雪》而成为全国话剧、舞剧和杂技行业的领航旗舰。

音乐剧《哈姆雷特》
新时代理所当然是中国戏剧、舞台艺术的黄金时代,更理所当然是海派艺术大行其道、引领风尚的千载良机。当下,传统文化、外来文化、革命文化三种文化传统相互交融,三种文化传统形成的三种文艺创作与批评的价值系统同时对新时代的文艺创作、演出与鉴赏发挥作用,并由此构成新时代的文化特征与主流审美。种种迹象显示,一个新的演艺业的黄金时代正在到来,从事演艺工作的艺术家和管理者,亟需清醒认识到现在所处时代环境和机遇,不应当轻易在这个时代缺席,也不要轻易在这个时代落伍。出圈与破圈是需要勇气和底气的,来不得半点投机取巧。所谓走出舒适圈,这个舒适圈不仅是个人的舒适圈,也是艺术门类的舒适圈。
走进传统,走出传统,成为传统。走进经典,走出经典,成为经典。走进海派,走出海派,成为新海派。这是我们今天所倡导的“新海派”精神。


本文收录于“扎根人民 与时代同行——文艺的人民性与上海城市文化建设理论研讨会”论文集
作者 | 罗怀臻(中国戏剧家协会顾问,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顾问,上海戏剧学院教授,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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