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西田林|黄万河(壮族):我的父亲(散文)

百科   2024-11-22 13:13   广西  


我的父亲


广西田林|黄万河(壮族)


听父亲说,他小时候家业是比较殷实的,祖父到浪平场坝街开店铺,祖父对他的长子我的父亲很重视,送我的父亲到凌云县城读书。父亲十四五岁的时候,家庭遭遇一场变故,祖父和他几个弟兄亡故,祖母和二祖母成寡,父亲和他的那些年幼的兄弟姊妹成孤,有一段时间父亲和他的兄弟姊妹过着东躲西藏的日子。也许是这场变故,父亲这一生都慎行慎言,小心翼翼过日子。
听母亲说,父亲在凌云县城读完初中,就回家务农,跟舅伯公赶马,后来当了民办教师,到瑶寨教书,再后来父亲成了一名公办教师。父亲说,他曾在瑶寨囊老小学、平降小学和长弄小学任教,又在五七中学任教,改革开放后,又调到利周中学、利周中心校任教。父亲还在乡教办工作几年,又调回本屯那伏小学任教直到退休。父亲退休后,和母亲一起耕耘家里那几亩责任田,久不久还和族叔公到山上收购山货,补贴家用。
母亲经常跟我们几个儿女说,父亲在瑶寨教书也很苦,在囊老瑶寨教书时,学校就在一个荒坡上,宿舍旁边就是一座新坟,学生放学回家,学校就父亲一人,孤灯寡人,凄凉冷清。一起在瑶寨教书的四伯也经常跟我们讲他们到瑶寨教书,要走很远的山路,吃的都是清汤寡水。他们去学区开会,晚上回来,半路听到老虎吼叫,几个人拔腿就跑,腿脚不灵便的叔公紧紧抓住他的衣襟,现在想起来,父亲他们在瑶寨教书是多么不容易。

父亲为人忠厚老实,对待名利不争不抢,所以父亲深得同事和学子的厚爱,家庭困难时期没少得到同事和学子的周济。父亲人又开朗随和,家里的客人有文人雅士,也有凡夫俗子。我家在路边,街天就成了过路客人的歇脚地,特别是上屯几位老师,赶街走到我家这里,总过来歇一会,喝杯水,抽几口烟,聊聊几句,才去赶街。赶街回来,又过来坐一会,这时候,我家更热闹,不光是上屯来赶街的老师,还有几位瑶族汉族老汉,甚至还有几个怯生生的丫头小子坐在门槛上。父亲和客人坐在堂屋里抽水烟筒,轮了一圈又一圈。
一到假期,父亲一回到家,刚吃过夜饭,家里的常客就陆陆续续到来,不一会就坐满整个堂屋。这些常客有居家务农的,也有在外工作的,大家坐在一起聊生计,水烟筒又是轮着抽了一圈又一圈。原县文联名誉主席卢文精表叔回家过年,少不了到我家坐坐。来到我家自然就跟父亲喝两口。父亲问文精表叔是否喝惯老家土酒,抽惯水烟筒。文精表叔是个率真人士,他说烟抽广西“刘三姐”,酒喝百乐板干酒。文精表叔每次来都带几本《田林文艺》给父亲,或是一沓《右江日报》,还有他写的诗文集子。父亲的书架上有好几本他老同事赠送的书籍,有诗文集子、有书法字帖、北路壮剧剧本等等。

父亲中等身材,虽谈不上伟岸雄俊,但清秀挺拔,和父亲当年的同事谈到父亲,好多人都说我父亲年轻时斯文帅气。父亲88岁了,每次上街都要穿戴整齐才出门,裤子一定穿西裤,衬衫一定要插腰。这几年穿上他几个女儿买给的衣服,每一出门,一身学究打扮,很是儒雅,难怪村里人称父亲为“黄教授”。
我们屯里有几个毛笔字写得好的人,我父亲算一个,另一个是族叔公,还有一个是我六舅。我父亲擅长写正楷和隶书,他跟族叔公经常帮人抄写经文。我曾看过父亲毛笔手抄经文本,欧体小楷,字体端庄秀雅,潇洒飘逸。临近春节,就开始有人请父亲到家里写神台,父亲一去就是大半天,写完神台,主人家往往是做点酒菜,留父亲吃饭,与父亲小酌几杯。腊月二十七八那两天,父亲更忙,一大早就有人到家里等父亲写对联,一写就是一整天,屋里屋外摆满了对联。我稍大了,就帮父亲裁、折、接对联,做得有模有样。有些乡亲就打趣道,再过几年就让我接手父亲,让父亲在杀年猪这几天好好喝几杯。父亲虽不刻意要求我写得一手好字,但也鼓励我练写毛笔字,回家过年能写写对联,写写“门官土地”“花皇圣母”之类的香火牌位。前两年我写了“和善”“纳福”两个条幅给父亲看,父亲说可以挂在堂屋上。

父亲兄弟四人,我二叔中年病故,四叔也才年过六十就病故,几年前三叔也因病离世,父亲成了家族的长者,村里的红白喜事,都请父亲为座上客。我祖母为人慈善,中年丧夫,生计艰难,依然送子读书识字,所以父亲很是敬重祖母,尽心孝顺,直至祖母终老。
我母亲是在祖上遭遇重大变故,一穷二白的时候嫁过来,她勤俭持家,含辛茹苦,与父亲相濡以沫七十多年,养育我们儿女四人。父亲母亲愈到老愈恩爱。去年母亲股骨头骨折,我们带到医院治疗,父亲就跟到医院。我们劝父亲在家养身,我们会好好照顾母亲,可父亲还是放心不下,回到老家后经常叫我们开视频跟母亲对话,问母亲腿好一些了没有。父亲在南宁住院期间,时不时问母亲在家身体好不好。
父亲很疼爱我们,小时候我和大姐还有小妹都跟在父亲身边读书,就是二姐没能跟在父亲身边读书。我大专毕业,大姐中师毕业,小妹也是中专毕业。只有二姐初中毕业了当代课老师,考干考上了,政审时意外落选,后来考上进修学校,又因家里负担太重,退学到县砖瓦厂工作。二姐其实是过得最艰苦的,好在二姐夫人好,日子也过得越来越好。父亲常跟我说父母是亏待二姐了,可二姐是陪在父母身边时间最长的,这十几年来,二姐都陪在父母身边,精心照顾父母。父亲母亲算是有福的,都得到儿女儿媳和几个女婿的孝顺,经常回家团聚,让父母安享天伦之乐。

我们刚开始成家的时候,父亲对我们是没有什么要求的,除了跟我到县城带孙子一段时间,退休后就和母亲守在老家,等儿孙回家团聚。我们也建议父亲外出旅游,散散心,可父亲怎么也不愿外出旅游。父亲说现在我们刚成家立业,要用钱的地方很多,他舍不得花费去旅游,况且母亲腿脚也不方便,不愿外出,父亲不忍心让母亲一个人守在家里。
这几年,家里生活越来越好了,在小妹鼓动下,父亲同意跟我们外出旅游。我们就利用五一或者国庆黄金周带父亲出去走走,看看新时代的山山水水。我们先后带父亲到长寿之乡巴马、凌云浩坤湖、乐业大石围、北海银滩,我们还带父亲到罗平看油菜花,陪他到贵阳游一游,今年五一才带他到靖西—东兴口岸走一圈,计划国庆黄金周再带父亲到云南游玩几天。

但是,带父亲到云南旅游的计划,已经变成我们儿女永远的遗憾。2016年,父亲的身体开始发现问题。父亲先是吃饭的时候打嗝,然后是吞咽困难。我带父亲到县医院检查,确诊贲门癌。医生告诉我们是要手术治疗还是保守治疗,由我们决定。经过一次又一次家庭讨论,我们做出艰难选择,不让八十岁的父亲受手术之苦,采取服用中药保守治疗。这几年,父亲服用了田阳一位黄中医的草药,疗效很好,父亲病情平稳,虽偶有吞咽困难,但他吃得睡得。
今年六月,父亲的病情开始恶化,粥汤喝不下,身体暴瘦几十斤。从六月到九月,父亲反反复复到市医院、县医院和乡医院住院治疗,十月份又到南宁第四人民医院住院近二十天。父亲的病情还是再一次恶化,我们只好把父亲从医院接回家。10月25日凌晨,父亲握着我和大姐二姐的手慢慢松开,慢慢闭上眼睛,任由儿女千呼万唤,父亲再没有醒过来。母亲那晚也没有睡,她过来抓住父亲的手说,你不是说儿孙那么孝顺,要好好养身,多享福几年,怎么就这样别儿孙而去了啊。我抱扶着父亲,大姐二姐抓着父亲的手等小妹和来见父亲最后一面的儿孙,家人劝我们不要哭,不要哭,不要让泪水滴在父亲身上,但怎能让我们不流泪,不悲痛呢?

六舅接到我父亲病逝的电话,马上赶过来,主持父亲的丧事。在我们儿孙最悲痛最困难的时候,邻里乡亲早早就过来安慰我们,出资出力帮助我们,在外的亲友也赶过来吊唁。按照老家的习俗,父亲在家停灵两天。那两天,好多兄长过来陪我守灵,都跟我说我父亲是村里的好人。第三天清晨我们送父亲上山,安葬他于祖母坟旁。
父亲走后这段时间,家里晚晚都有亲人过来陪伴,过来暖房。亲人回家休息后,大姐二姐怕堂屋太冷清,天虽未冷,她们还是置一个火盆放在父亲常坐的凳子旁边,然后又陪我聊了很多父亲在世的往事。我们只有彼此安慰,我们的父亲已经陪伴我们那么多年了,给了我们那么多年的温暖和幸福,他的晚年我们也尽心陪护,不要太伤心了。她们去睡了,我还是留下再坐一会,独自坐在堂屋,在父亲的香位上点了一支又一支香。有几晚母亲坐着轮椅从房间出来,我们娘俩又互相劝慰别太思念父亲。等母亲回房间睡了,我才上楼回我的房间,躺在床上,又想到父亲,久久不眠。

犹记得跟在父亲身边读书,放学回来,经常看到父亲书桌上搁着一碗米粉,留给我充饥解馋;读初中时,家里煮点荤菜父亲就托人叫我回家吃饭;我在田林高中和右江师专读书时,每个月总提前收到父亲寄来的汇款单……
这些年,我和父亲一起操持着我们家。我们先是翻修老屋青瓦换成机瓦,后来又推倒重建,起了一个两层半的砖混楼房,几年前又加建厨房和卫生间,然后里外装修。这几年,父亲又资助我们到县里市里买房。父亲一贯勤俭节约,为儿为女操劳一生。
父亲一生与人为善,不计前嫌,对祖上的家庭变故,他只字不提,从不跟我们讲家里家外的恩恩怨怨。我岳父在世时,与蛮人争执,怒火攻心,倒地离世。岳父捡金立碑,我给我岳父写碑文,然后给我父亲校正,父亲看到我写的碑文有一句“含恨离世”,建议我把“含恨离世”改为“不幸去世”,这一改,可知父亲宽厚仁慈的心胸。
父亲每次住院,夜晚陪床大多数是我,晚上睡觉他都叮嘱我,晚上空调冷,叫我盖好巾毯,小心着凉。我们把父亲送到南宁第四人民医院住院,请了护工,护工人好又专业,又有大姐和大姐夫陪护,我和妻子就回来上班。没几天,父亲就跟护工念叨,儿子和儿媳妇把我丢到这里就不回来看我了,我听到了又心痛,又愧疚,这个时候,儿子应该是时时刻刻陪在父亲身边的……
这些日子,每每想到父亲,都忍不住哽咽流泪。亲友也多次劝我,生老病死,自然规律,别再那么悲伤了。
前几天回到老家,母亲一见我,就说,父亲托梦给她了,父亲跟他的几个故友到远方旅游了。我们的好父亲,你就这样别子别女而去,叫我们儿孙怎能不思念呢?
【主编点评】这篇《我的父亲》通过多方面的回忆与叙述,生动且深情地勾勒出一位令人敬重的父亲形象。文章从父亲的成长经历入手,早年家庭变故使其慎行慎言,而后历经务农、从教等多段历程,在瑶寨教书的艰苦更凸显其坚韧。父亲为人忠厚老实、不争名利,深得同事学子敬重,其开朗随和使家中宾客往来不断,与文人雅士的交往也丰富了家庭文化氛围。他中等身材却气质儒雅,擅长书法,临近春节为乡亲写神台、对联,展现出在乡村文化中的独特角色。在家庭关系里,作为家族长者,他孝顺祖母,与母亲相濡以沫,疼爱子女,子女的学业与成长饱含他的心血与付出,即便家庭生活改善后,仍因对家人的牵挂而不愿独自旅游。然而命运转折,父亲患病离世,丧事期间邻里乡亲的相助见证其好人缘。此后家人对他的思念绵延不绝,回忆起他生前的点滴关爱、操持家务的辛劳、善良宽厚的品德以及住院时的父子情深,每一处细节都满溢着对父亲深深的眷恋与无尽的缅怀,文章情感真挚浓烈,全面展现出一位平凡而伟大父亲的一生,极易引发读者共鸣,让人为之动容。(李承骏)

作者简介:黄万河,广西田林县人,中学教师,喜欢读书写字,自娱自乐。

值班编辑:黄倩倩     主编:李承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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