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世界》:人生无常,不如跳舞

时尚   2024-11-12 12:01   北京  

电影《女人世界》海报


闯入“女人世界”


白的、黑的流苏连衣裙,头上是夸张的红色发饰,踩在细带高跟鞋上的身体每走一步,流苏和红色羽毛就随身姿摇曳。台下是刚看完电影的观众,眼见这群七八十岁的奶奶从大银幕里走到了面前,都兴奋得鼓掌欢呼。

这时,正在候场的导演杨圆圆张开手臂,望着不远处的制片人徐筱和王小绿,三个女人在人来人往的侧台抱在一起,没有交流,只是沉默地拥抱。

那一刻,她们知道,《女人世界》不再仅属于自己,它走向了更大的舞台。影片正在全国艺联专线上映,截至目前,豆瓣开分8.4。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过去六年日夜斟酌的影像和声音凝结成一个85分钟的故事,像候场的演员,也像即将远行的孩子。

“它在我的生命中生长了六年,这六年,我父亲去世,我怀孕、生子、生病、痊愈……经历了一些生死、一些失去、一些得到,故事从旧金山出发,不断蔓延、生长,架起了一座又一座桥,连接了一个又一个人,我像活在一场梦里,那一刻,我真切地感觉到它离我而去了,它将走向别人,去照出别人心中的女人世界。”

2018年,杨圆圆意外地闯入了这个世界。

电影《女人世界》导演:杨圆圆


那年4月,在亚洲文化协会的支持下,她开始了自己在美国为期半年的驻地与交流。作为一个视觉艺术家,杨圆圆一直对历史和移民议题感兴趣。

她想做一些跟唐人街演艺史有关的调研和创作,几个月里跑了很多唐人街,也查阅了大量历史资料。其中就包括魏时煜导演2013年完成的纪录片《金门银光梦》,上世纪40-60年代美国华人的处境与唐人街夜总会的辉煌让杨圆圆神往,但故事里的人都已经不在了。

在一本关于美国唐人街夜总会的口述史里,杨圆圆第一次遇到了“都板街舞团”(“Grant Avenue Follies”),她们出现在书的鸣谢名单里。顺着这个线索,杨圆圆在Facebook找到了依然活跃的舞团账号,找到了这群70岁以上的奶奶舞者。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2004年,60岁出头的舞团负责人方美仙(Cynthia Yee)看不过老姐妹因丧偶郁郁寡欢,硬把她拉出去跳舞。两人都曾是职业舞者,跳着跳着就想起了年轻时在舞团里的快乐时光。为什么不重组一个呢?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于是,两个人变成四个人,四个人变成八个人,八个人变成一大群人。她们每天忙忙碌碌练舞,一起到各地演出,试吃新开的餐厅,还约着一起养老……在人生的后半程,她们创造了一个热热闹闹的“女人世界”。

调研时,杨圆圆曾对另一个女人着迷——被誉为“好莱坞唯一华裔女导演”的伍锦霞。1939年,她曾在香港拍摄过一部如今看来也很先锋的电影名为《女人世界》,电影里有几十个各种职业和背景的女人,她们住在同一栋楼里,彼此独立,又互相照顾。“眼前这群奶奶不就是现实版的《女人世界》吗?”

电影《女人世界》海报


在拉斯维加斯,杨圆圆第一次见到舞台上的柯比(Coby Yee),她身穿一件带翅膀的衣服,站在舞台中央转圈,灯光打在她身上,如梦如幻。那一刻,杨圆圆觉得自己产生了幻觉,仿佛从这位92岁的舞者身上看到了她的一生,也看到了唐人街夜总会文化最辉煌的年代。

Coby Yee


“她有魔力,把我吸进去了。”杨圆圆回忆那一刻的感受。

于是,杨圆圆不管不顾地闯入了这个世界。在两年的拍摄时间里,她跟奶奶们一起排练、一起巡演、一起跳舞,也一起喝酒,她在奶奶们的排练室里,也在她们的家里。

她是导演,是闺密,也是舞团的导游。从旧金山到夏威夷,再到古巴和中国,她带着这群奶奶去到了更广阔的世界。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跳舞吧,所有人


首映礼的后台,奶奶们说说笑笑地冲进来,房间里一下就有了生气。这是她们第二次组团来中国,只倒了两天时差就活蹦乱跳了。


没聊几句,她们就唱起了一首关于鸡毛掸子的Rap,杨圆圆赶忙给大家解释:“之前在美国,一个华人奶奶在街上莫名被黑人袭击,奶奶还还击了。舞团的人觉得太了不起了,不能欺负奶奶,她们就写了这么一首歌,为华人社群发声,‘鸡毛掸子’是华人女性一个威严的象征。”

“这么一部关于大洋彼岸华裔老年人的电影,跟我们有什么关系?”杨圆圆无数次被问到这个问题,她也无数次问过自己,而眼前奶奶们展现出的快乐与活力或许就是最好的答案。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这也是监制郭柯宇第一次见到这群奶奶,她被大家的活力惊到了,根本移不开眼睛。

这感觉很像她第一次看《女人世界》的电影,当方美仙出现在舞台上,邀请大家跟她一起穿越时空时,她一下子就被抓住了:“圆圆用五六年的时光,把一个世界摊开在我们面前,星星点点的,各种细枝末节。不同年龄,处于不同生命阶段,经过不同事儿的人都能在这电影里找到属于自己的珠子。”

作为一个塑造过很多迥异人物的演员,郭柯宇在《女人世界》里看到了很多灵动的生命瞬间。当史蒂夫(Stephen)对着镜头深沉地思考死亡与遗忘时,柯比在电脑前专注地玩她的单人纸牌游戏。

屏幕上“YOU WON!”的字幕弹出,冲破了小屋里伤感的空气。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那不是精心设计的情节,但那一刻的生命力、幽默效果和文学性会让每一个剧作家嫉妒。“纪录片的魅力就在于,它不会为了给你展现生命力而展现生命力,很多神来之笔太美妙了。”郭柯宇说。

电影《女人世界》监制:郭柯宇


杨圆圆曾经的艺术项目大多以研究和收集历史资料为基础,以影像创作的方式,去探究那些被遗忘、被忽视的主题和人。那些作品都是关于已经逝去的群体和个体的叙事,因而显得理性和克制。

拍摄《女人世界》是杨圆圆在创作过程中第一次这么近距离、长久地与历史中的人走在一起,听她们讲写在历史资料里的往事,更重要的是,看到她们此时此刻脆弱却有活力的舞蹈,听见她们此时此刻的呼吸。


2018年10月,杨圆圆带着摄影师第一次走进了柯比和丈夫史蒂夫的家。那是旧金山郊区一所不太大的房子,因为堆满了生活用品和工作要用到的东西,甚至显得有些逼仄。

过去几十年柯比演出时穿过的礼服,史蒂夫整理的一摞摞相册,立在角落里的拼贴海报……房间是时光的容器,装下了柯比的过去,两人的爱情,也装下了唐人街的历史。

不管是以往的艺术作品还是《女人世界》的动画和剪辑,大量拼贴元素出现在杨圆圆的作品里。杨圆圆觉得,自己与柯比夫妇的缘分还在于他们都沉迷于“拼贴”,这是他们共同的艺术审美。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第一次见到柯比自制的演出服时,杨圆圆错乱了。“天啊,这是什么?从没见过。我开始在我的脑袋里检索所有的体系,东南亚风格吗?摩洛哥风格吗?中式吗?好像都不全是,又都有。

她好像天然地可以任意挪用和模仿。”回想柯比成长的年代,杨圆圆难以想象一个生活在那样极度二元世界里的人能创造出这么了不起的设计。

电影里有一幕,那大概是爱情最美的形态之一:史蒂夫在自己小小的工作室里做海报,他把Coby的照片剪下来,贴到他希望带柯比去的任何地方。

现实生活中,柯比永远不会跟史蒂夫一起去登山,但史蒂夫把柯比的照片贴在山顶,两人就能在海报里一起看山上的风景了。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他其实是在弥合两个世界。”杨圆圆觉得,柯比夫妇和自己做的是一样的事,不管是弥合自我的身份认同,弥合关系里不同性格和爱好的人,还是弥合时间、地域与文化,他们想做的都是在这复杂的世界里搭一座桥,让不同的人有机会相遇。

而《女人世界》是他们一起搭的那座桥。



“变老也没那么可怕了”


在《女人世界》的拍摄过程中,杨圆圆的时空感常常是混乱的。

多数时候,杨圆圆叫奶奶们名字,想不起她们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奶奶们也经常忘记杨圆圆是从中国来的30岁的年轻人,拉着她就问“Do you remember…(你记得吗……)”。“I don't remember!(我怎么会记得呢!)”但杨圆圆又的确记得。

因为做过大量实地调研和史料研究,她的脑子里有一个唐人街地图,向左走、向右走,街道的尽头有什么,年轻时哪个奶奶在哪儿跳过舞……年龄、地域、文化都不会把人们分隔,共同记忆可以弥合一万公里的距离和五十年的时差。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但也总有那么一些时刻,现实会把杨圆圆叫醒,让她不得不面对衰老,甚至死亡。

“都板街舞团”刚落地中国时,史蒂夫就告诉杨圆圆,柯比最近心脏不好,可以表演,但要格外小心;老姐妹们在家里茶话会,聊着聊着就聊起了死亡——2016年,舞团失去了四个特别好的姐妹;在夏威夷的那次表演,柯比没能一次从椅子上站起来,她不动声色地试了两次……有些现实来得更真切,是气息与触觉。

都板街舞团


“当我第一次拉柯比的手,第一次搂着娇小的她过马路,就有一种脆弱的感觉,不是心理上的,就是物理的、真真切切的,怕她易碎,想保护她。”

一开始,或许是带着对老年人的“偏见”,或许是因为那握在手里的脆弱感,杨圆圆总是比奶奶们更担心她们的身体。“柯比咱们别跳了,不用跳了,今天可以休息了。”

杨圆圆总怕92岁的柯比累着,就像每一个担心家里老人身体的孩子。但随着拍摄的深入,杨圆圆越来越理解奶奶们的心态。“我今天干一件事,就把它干好,这就是我,这样我才快乐。”

电影里至少有两次,柯比提到了“swan song天鹅之舞”——天鹅在离世前跳的最后一支华丽舞蹈。每次提起,柯比都是笑着的,让人分不清是认真还是玩笑。


2020年,全球新冠疫情暴发,本想回中国短暂休整,再赶回去拍摄的杨圆圆不得不搁置了行程,只能用zoom和电子邮件与奶奶们保持联系。

8月7日,她收到一封邮件,来自正在旧金山家中隔离的柯比。邮件里是柯比和史蒂夫在家门口跳舞的视频,柯比像从前一样充满活力。

谁也没料到的是,一周之后,柯比因病突然离世,“天鹅之舞”成为现实。

杨圆圆不知道,如果没有遇到柯比和“都板街舞团”,自己会不会那么坦然地接受父亲的离世和自己“得了癌症”这个现实。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拍摄完奶奶们的“古巴之行”,杨圆圆的签证就快到期了,她不得不先回国休整。2019年1月,爸爸的病突然复发,没多久就去世了。

“面对这个突然的丧失,我没办法做任何事,半年之后,我意识到这件事不会改变了,而我那群美国奶奶都处在她们生命的余晖里,我不能再等了。”

电影《女人世界》海报


5月,她带上爸爸留给她的云台重返旧金山,“有一种爸爸跟我一起在路上的感觉”。片子要拍完的动力把杨圆圆从失去父亲的痛苦中拉了出来。

2023年,孩子刚出生两年多,《女人世界》经历反复修改后,正在等待龙标,杨圆圆却确诊了淋巴癌。从确诊到治病的过程中,陪伴杨圆圆的妈妈多次为女儿落泪,杨圆圆却从没哭过。

电影《女人世界》剧照


“不知道是不是被奶奶们影响了,我想的都是生,是怎么活的问题,想死亡是没有意义的,病能治就好好治,眼前的事能做好就先做,人活的就是此时此刻。”带着这个心态,整个等待确诊和治疗的过程中,杨圆圆都在工作。

不久前的一次映后谈上,有观众问柯比的女儿:“妈妈有没有留下什么遗憾?”她想了一会儿说:“妈妈的人生应该没留下什么遗憾,她只有一件没做完的衣服。”

“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杨圆圆重复着这句话,回想起小小的坐在缝纫机前的柯比,有点绷不住了。

人生多遗憾,柯比还有一件没做完的衣服;人生多值得,她只有一件没做完的衣服。

电影《女人世界》海报


编辑/Timmy

采访&撰文/宋彦

排版/凌梦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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