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风眠《瓶花仕女》:同是天涯沦落人

文化   2025-01-23 07:02   陕西  






春风最随美人意,为她开了百种花。月移花影香满室,此生只对她低头。”自古好事者皆因真爱而入藏书画,而本书中的诸文字,正是作者王帅对其收藏近现代书画、诗文稿的付出与心血的真爱。全书52件(套)近现代书画藏品均为作者的私人收藏,囊括张大千、潘天寿、林风眠、朱自清等众近现代名家绘画与诗文稿。读画、看花、怀人,书中每一件作品的入藏背后,是作者结出一段有心的机缘。


解决人生问题的话题,从来不是解决个人问题的苦药。


我看到林风眠先生的画首先想到了自己。


我听到呐喊,听到挣扎,听到骄傲,听到寂寞里的忧郁和安静,听到一朵野花在荒野里开了又谢了的声音。


我看到美,被打回原形,似乎看到白骨精的不甘不舍,看到白娘子的不得不舍,看到命运的几种后果:不得不认,还是我就不认。


这要命的美啊。是无常。是被安排的命运。


这被安排的命运啊。是忧伤里的阳关三叠,阴阳两隔,不知所去。

你看到也好,听到也好。


这片平静的房顶上有白鸽荡漾。
它透过松林和坟丛,悸动而闪亮。
公正的“中午”在那里用火焰织成
大海,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多好的酬劳啊,经过了一番深思,
终得以放眼远眺神明的宁静!
保尔·瓦雷里《海滨墓园》
——卞之琳译


我把这张画挂在我的家里。我写过一段文字:


漂亮不过我的妈妈,我跟我妈妈不见面已经三十七年矣。她是美好的,受苦的。她的所有,影响我的所有。我看到林风眠先生的画。我想起你。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买她。就当买一缕风,一声钟,一个梦不到的人的梦,一个一辈子的孤单和一场黯然销魂吧。


事实上,我所有想掩盖的事实就是,我亲爱的妈妈,在 1984 年,离开了我。


林风眠说:“我是睁着眼睛在做梦,我的画确是一些梦境。”


林风眠对表现女性之美情有独钟,或许是他心有所寄。他六七岁时,年轻的母亲因违反族规,被族叔们捆绑在林家祠堂前的石柱上受到毫无人性的折磨。他在回忆录中写道:“我当时被关在屋子里,不让出来,当时什么都不知道,也没看见这些惨剧,在家突然有一种感觉,突然愤怒疯狂起来,我拿起一把刀,冲出门大叫,我要杀死他们,将来我要把全族的人都杀了。远远地看到了妈妈垂头的形象。很多人把我抱牢了,夺了我的刀,不要我接近妈妈。我大哭大叫了一顿,他们把我抱回家里。”他母亲后来被族里人卖到外乡,从此母子再也没有相见。


他在法国卢浮宫时说,每每看到《蒙娜丽莎》就要流眼泪。他说总觉得那是母亲的凝望和微笑。


林风眠《瓶花仕女》


《瓶花仕女》约作于 20 世纪 60 年代初,画面是常见的西画形式。刻画简约,略显夸张,具有抽象性和象征性。这一仕女造型借鉴了意大利杰出的表现主义画家与雕塑家、20 世纪初法国“巴黎画派”重要代表莫迪里阿尼的艺术风格。但仕女的面相、发髻、衣裙以及一些线条又具有强烈的中国传统特色。


林风眠(1900—1991),原名绍勤、绍琼,学名凤鸣,后改名风眠,广东梅县人。1919 年从梅州中学毕业后到上海参加“留法俭学会”,并于当年赴法留学。1926回国后被蔡元培聘任为北京国立艺术专门学校(后改名为北平艺术专科学校)校长,1927 年赴南京任国民政府大学院艺术教育委员会主任委员。1928 年在杭州创办国立艺术学院(后改名国立杭州艺术专科学校,即今中国美术学院),为首任院长兼教授。


1960 年当选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1966 年“文革”爆发后被抄家,惊恐之余,亲手将作品浸成纸浆毁掉。1968 年被拘留于上海第一看守所,于 1972 年年底获释。1977 年移居香港。林风眠以“调和中西”为艺术理念和创作宗旨,将东西方艺术融合,开拓出中国美术通往“现代”的道路。风格独特且多元化,以水墨和彩墨为主要的形式,风格沉静、孤寂、悲凉、抒情。主要题材有仕女、戏曲人物、静物花卉、风景、禽鸟等。


本文选自《春风最随美人意》



这些文字,那些画儿


文/ 顾村言


有事没事发些画作过来的王帅,有一天忽然噼里啪啦连续发来几篇文章,说开始对近现代收藏做一个系列总结——“在编选之外,写一些个人所悟”。


王帅的文字,鲜活、跳脱、简净、有趣,有时甚至是精灵古怪、剑走偏锋,没想到,这次终于开始写他收藏那么多书画的缘起与体悟了。


首篇《卜算子——读〈息翁玩具图〉》写他收藏的陈师曾《息翁玩具图》与李叔同书法,末言:“我相信因果,但不信有绝对。因为绝对,才有决绝。此人太狠,我做不到。”大堪玩味,心有戚戚,想起来,这句话,好像我也感叹过——情之所钟者,何能决绝,何能至此?惟对画对墨,一叹而已。


又一篇写他收藏林风眠《瓶花仕女》的缘起,读毕,眼睛为之一湿,还是抄一段罢:

我看到林风眠先生的画首先想到了自己。我听到呐喊,听到挣扎,听到骄傲,听到寂寞里的忧郁和安静,听到一朵野花在荒野里开了又谢了的声音。……漂亮不过我的妈妈,我跟我妈妈不见面已经三十七年矣。她是美好的,受苦的。她的所有,影响我的所有。我看到林风眠先生的画。我想起你。没有人知道我为什么执意要买她。就当买一缕风,一声钟,一个梦不到的人的梦,一个一辈子的孤单和一场黯然销魂吧。事实上,我所有想掩盖的事实就是,我亲爱的妈妈,在1984年,离开了我。



读过无数写林风眠的文字,但从没见过有这样用生命里刻骨铭心的挣扎、孤单、惆怅、大悲写林风眠的……读完文字的一瞬间,完全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好像最终用表情“抱了一抱”他,这是我第一次知道王帅年少时的往事……倏然忆起很多年前听他在歌厅唱歌时,嗓子里那些撕心裂肺的悲凉……


这样融入生命体验与人生情感记忆的买画、读画文章,在我个人的阅读体验里来说,可以说是罕见的,或者如他所言,“这样的作者是第一次遇到”。本质上而言,这不仅仅是用真金白银砸钱买画,而是用真正的生命体验买画、藏画,是谓“真赏为要”。


记得当时和他说:“在《澎湃·艺术评论》开个专栏吧!”


当然很爽快地答应了,原因是“太好了,有人催我赶我,有压力了”。



真正的好文章当然不是催赶出来的,也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内心深处流出来的,东坡言:“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出……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不择画而出的妙文于是果然源源不断,行云流水般,或短或长,压根无需催促,他称之为“不靠谱画论”,我称之为“写意派收藏”“性情派画论”。读王帅的文章,是开心的,而且,往往心有所会,有时有点奇怪,我们竟然有着那么多相似的癖好。他兜兜转转一圈,从诗文而书画之藏,由书画之藏而诗文,读画之后,又开始写起了俞平伯、陈梦家、孙犁这一脉,因为那些相似的干净、简洁与素雅——他写的孙犁,夹杂着他的老师宋遂良先生怯生生的敬意,却明净坦诚,让人感动;他写的陈梦家,平静的文字背后,时代的感伤与荒诞,几乎让人窒息。


天知道,这些文章都是他在繁忙的工作间隙挤时间“流出来的”。写画的时候,他居然还有时间和邱兵在搞公众号“天使望故乡”。


他后来说“那两个月写伤了”。其实,写伤了多好,有那么多生命中的感受喷泻而出,当然得抓住接住;写伤了,那是多么快乐性情的事,就像他喝酒喝伤了一样。


读其文,赏其藏,才可真正读懂王帅,他对美与悲的感受,真正的源头来自胶东的剪纸——他那心灵手巧的妈妈。“春风最随美人意,为她开了百种花”,这些文字,那些画儿,都是他的生命中的寂寞处、偶遇处、珍惜处,与他儿时那些脆弱敏感、痛彻心扉直接相关,还有他后来的喜与乐——那是他的大女儿多好与小女儿很好出生后带来的:“你们出生后,爸爸开始留意这个世界上一切跟你们有关的美好的事情。……看到小女孩,看到美好的事情都会联想到你们身上。这也是爸爸收藏的开始。”“我每每看到画小女孩的画,就迈不动腿。”


王帅对所有收藏的画都有着他自己奇怪却让人信服的理由,且多作考证,他的藏画,见证着他的率性、成长、挥洒、体悟、境界,还有,对女儿的长长祝福。


对于他的简介,我曾经擅自加了“收藏家”三字。他说,改为“收藏者”吧,我说,这由我们来定,由不得你的。



他当然是收藏家。


说实话,王帅那些周昌谷、程十发、吴湖帆、陆俨少的藏画,并不让我眼红,因为其中很多的是他的(女儿)很好与多好的,比如程十发是很好要买的。他的一页张大千,只是偶然买黄宾虹册页时顺便得之。记得之前与他聊起张大千时,言语间似乎贬过一二句,他说:“张大千我一张也没买!”此语与买黄而偶得一页大千简直就是真正的艺术评论(不过偶得之大千折技倒真是难得的古艳精品)。


所以,这哪是什么不靠谱画论,而是真正从个人心性而来的性情画论。


真正的阅读与收藏,其实都是在寻找与验证另一个自己,所谓“六经注我”。他的藏画,真正让我眼红的是他的石涛与宾翁,当然,还有我们共同喜爱的俞平伯、陈梦家等。似乎五六年前到芸廷观画(当时还不知道芸廷二字源自我所喜爱的芸斋),对着他那么多的宾翁画作几乎挪不动腿。没他那么多银子,奈何,好在古人留下一句“过眼即藏”,也就释然了,后来见他终于写到宾翁《给您打了十年工——读宾虹先生画作》,自称十年来赚的钱大部分花在黄宾虹身上,引用了他与他堂哥的对话后说:“我内心郁闷的时候,也时不时拿出黄宾虹先生浑厚华滋的画来看一番,往往是推开窗户,看天上安静的星斗以及远处的群山,感受松风和自己同频的呼吸。如果远处没有群山,你就往远处更远处看就好了。一个人的画引起一个人这么多的思考,我觉得就是超过一张画的笔墨了。这十年工,算是赚了。”


三言两语,胜过论文万言,读画能读成这样,确实是太值了。记得当时对他说:“什么时候能借一幅你的宾翁读读临写?”他秒回一个字,再加个感叹号:“好!”


——然而后来竟然忘了再提此事,不知王帅还记得否?


书房记
书房,读书人的精神家园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