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公众号:1天1本书
“驶入史诗般的航海时代。”
眼前一片光怪陆离,人们说着听不懂的语言,是非难辨,善恶难分。所见草木花鸟和来往行人,无一是你熟识的。
该怎么获取食物和水等必要的物资?怎么和当地居民打交道?如何以“他者”身份融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这听起来像一部设定流小说的开头,但对身处急剧变化的现代社会中的我们来说,或许已经并不陌生,无论是因工作求学而背井离乡,还是选择旅居作为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每天我们都需要适应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你对它或许一无所知,却要在这里艰难摸索,扎根求生。而这些,同样也是十六世纪前来中国的利玛窦每天面对的生活,它们在史景迁的《利玛窦的记忆宫殿》中被一一打捞起来。
四百年前,利玛窦从意大利远渡重洋来到中国。他的世界既被水撕裂,又被水连接。那时,冒险家的船队刚刚将世界连成一个整体。但彼时的航海无异于一场搏命的赌博与冒险:没有导航系统,没有即时通讯工具,甚至也缺少有经验的水手和船长,人们对大海的认识刚刚起步,而在船上的利玛窦对此行的目的地——海的那头庞大的帝国及其文化系统——
也几乎一无所知。想象一下,他的跨洋之旅会经历哪些意想不到的困难?
危机四伏的大海
他在东方传教的这段日子,正是海难频发之时。暗礁、远洋或者是突如其来的风暴已经是常事,更可怕的是人祸:当时的船员大多未经训练,甚至分不清船只的左右船舷;造船时间和通行证颁发的不可控,会让船只经常在风向和天气不利的季节被迫出发;船上的生活环境极度糟糕,随地大小便、成堆的垃圾和货物都让这趟航程变得更加艰难。而利玛窦的航行,也一度命悬一线:
南风大作,滔天的巨浪以排山倒海之势把我们的船裹挟到离陆地只有不到十四英寻的地方……船下方是无比巨大的礁岩,锋利而且陡峭,完全无法停锚。海岸上的情况也完全不容许我们登陆,岸上尽是残暴而野蛮的土人,陌生来客都会被置于死地。
他随船队穿越海上的风暴和暗礁,经历了六个月从里斯本到达印度,其中两次穿越赤道,这趟旅程成为利玛窦未来在中国生活的缩影:肉体不适的考验,自我苦行的修炼和献身服务普罗大众的各种机缘。
其间种种惊心动魄的经历,让他数年后仍心有余悸,他在自己的《中国札记》中曾写道:1578年,当中国官员威胁要将耶稣会士逐出中国时,他含泪请求官员同情,因为要再次穿越“横在中国和他的家乡之间的汪洋大海”,是“不可能的”。
从中国澳门进入内地的肇庆,利玛窦等了一年之久。在此之后,他的余生都在试图打开中国人的内心世界。
汉语带来新的机遇
在澳门,耶稣会士会用黑人奴隶来做家佣与翻译,利玛窦在学会汉语之前也像他们那样依靠黑奴翻译。但是中国内地的人们并不习惯于见到黑人,利玛窦提到他带来的黑奴有一次“把中国人给吓坏了”。
为了避免类似的事端,走进中国人的世界,利玛窦花了漫长的时间学习汉语,跟随老师攻读“四书”。他说:
“在我步入老年时(他已经 41 岁了!),我又一次成为学童。”
利玛窦在1582年来到中国,直到1594年,他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他开始了中文写作,驾驭文字的得心应手,与当时的知识分子无异。
他创造性地翻译、改编了《圣经》中的宗教故事,把它作为宗教图画的配文,让中国人能够理解他的信仰。他把《马太福音》中基督使徒在海面上行走的神迹用中文阐释为“信而步海,疑而即沉”。
他用汉语创作了八首歌词,在拨弦琴的伴奏下吟唱:
这八首歌词,在文人士大夫当中风靡一时,在紫禁城内也被宦官宫女唱诵。“居内有利”仿佛是利玛窦渴望进入宫墙内觐见皇帝的隐秘心愿,但可惜的是,利玛窦终其一生也从未有机会踏入宫门,也未有机会亲耳听到他的歌词是如何被吟唱的。
他做到了像中国人那样讲话、写作,可是更大的难题是如何真正被中国人接纳。
在中国的前几年,利玛窦先是剃掉了头发和胡子,披上佛教僧侣的长袍,希望自己在外表上融入中国。因为他发现了佛教和基督教在外在形式上的诸多相似之处。他会开玩笑说:“只要你是半个意大利人(留着整齐的短发),又是半个葡萄牙人(把胡须剃掉),外加遵守基督教的基本礼仪规范,那么在中国人眼里你就是一个佛教和尚!”
但很快他就发现,模仿僧侣不能给他带来声望。在中国,有地位的是儒生为主的士绅阶层。于是,他又蓄起胡须,改换儒衫,坐轿出行。自他在罗马的学徒时光以来,利玛窦从未穿得如此光彩照人。
这一策略似乎奏效了!
他开始被邀请参加秀才们的聚会,也开始与徐光启、李之藻等士人高官交往。他用记忆术(即在头脑中建造记忆宫殿)帮助文人们科考,用数学、地理等科学知识吸引学者们的探索求知欲望。但是,被文人士大夫接纳只是他融入中国的第一步,利玛窦的期望远不止于此,他的目标是中国权力的顶峰——万历皇帝。
1601年,利玛窦第二次来到北京。他花了二十年时间,从沿海小城肇庆,走到中国的政治中心。这一次,他精心谋划,势在必得。他获得了礼部的款待和馈赠,还有他梦寐以求的觐见皇帝的机会(尽管皇帝本人并未出席早朝)。他被允许定居北京,死后也被同意葬在北京,事实上,他是首位葬于北京的西方传教士,这对当时的外国传教士来说无疑是一种无上的优待与尊荣。
然而,他真的融入其中了吗,像他最初的构想那样,“做中国人中间的中国人”?
一次,万历皇帝听闻了他的事迹,让宫内的画家们画了一幅北京耶稣会士们全身像,利玛窦在宦官中的线人回顾了当时的场景:万历皇帝凝视了画像好一会儿,说道:“他们是回回!”那时的利玛窦还没有意识到,在这个是非暧昧的世界,这不仅仅是胡子和衣袍的差别,而是中国人对外来者带有冷漠的一视同仁。
利玛窦期望西方的记忆术能打开中国人的心灵世界,帮助当时的儒生们通过科举考取功名,但实际上他们主要依靠的中国传统的记忆背诵方法。利玛窦以为他把欧洲的书籍翻译成汉语可以吸引到中国的文人士大夫,但儒家士人们并不关心异邦和异族人,也不关心外国语言。利玛窦在北京看似获得了礼遇和殊荣,但这种礼遇并非建立在真正的理解之上,朝臣与皇帝都未曾真正理解他的身份。不仅仅是无形的被误解被蔑视被冷眼相待,让他一度陷入迷茫与无助。在韶州的一个惊心动魄的夜晚,一群无赖围攻了他的住所,他们认定是耶稣会士招致了旱灾,这次围攻给他留下了终身的伤痛:
这伙年轻人穿过桥,聚在利玛窦住所的围墙外……其余二十几人立即纷涌而入。这群无赖大多手持棍棒,有些人举着尚未点燃的火把,有些人手里则拿着小斧子。……利玛窦赶紧把他的人叫回内室,并试图关上门,但那些无赖已经把棍棒塞进门缝,无法关紧。利玛窦大声叫喊,猛推人群,顶了一阵子,但还是被斧子砍中了手。……利玛窦关紧了自己的房门,从窗口跳到花园里,想去求援。但他扭伤了脚踝,无助地躺在地上不能动弹……
此外,大海让他和故乡音讯隔绝。
利玛窦从寄出信到收到回信平均要六七年,他对此习以为常。如此漫长的通信时间不仅会让发信时的情况早已时过境迁,他甚至不知道这封信送到时,收信人是否还在人世。1593年,利玛窦给父亲写了一封信,三年后,他收到了父亲去世的消息,为此他庄重地做了弥撒来纪念。但在1605年,他终于得知父亲仍健在,激动之下,他写了信回去,这是他毕生所写的家书中唯一一封充满温情的,结尾处他写道:“我不知道这封信到达你那里时,你会在世间还是在天堂,但无论如何,我都要为你写下这些话。”然而当这封信到达马切拉塔时,他的父亲已经去世;同样,当报告他的父亲死讯的回信抵达北京时,利玛窦也已撒手人寰。从26岁那年乘船离开欧洲起,到病逝北京,他再也没有回到过他的故乡。
在这片未知的地域,利玛窦已经走得太远,远超他预料。他有时茫然无着,不知自己是否应该返回,自己是否还能返回。
四十年前,史景迁用利玛窦留下的八个记忆碎片,搭建起了这本《利玛窦的记忆宫殿》。
十六世纪,欧洲天主教会受到宗教改革的冲击,为了与新教的势力相抗衡,开始向欧洲以外的世界派出传教士传播天主教,利玛窦就是其中一员。尽管他没有完成来时的使命,在他的影响下有少数的中国人皈依了天主教,但远不及利玛窦出发时所期待的。
尽管如此,他真切地看到了中国,他将对中国的理解传达给了罗马,又传达给了整个欧洲,他不知道,自己的这些切身尝试,早已铺陈开十六世纪之后数百年中西文明交汇的壮阔图景。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史景迁在耶鲁大学历史系读书时,因缘际会对中国历史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是最早进入台北故宫接触档案资料的西方学者。他抱着共情和理解的人文关怀,从纷繁复杂的卷宗史料中看到了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个体。
他真切看到了这些人在所处的特定历史环境中的一举一动、所思所想,他把这些编织成亦真亦幻的美丽故事向西方读者娓娓道来。他的作品在英语世界十分畅销,他让西方读者意识到中国是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而非电视或报纸上一闪而过的遥远符号,这片土地上有各色人物在生活着,奋斗着,他们各自有着自己的苦痛、挣扎、雄心与幻梦……
从某种意义说,史景迁和利玛窦是一样的。
利玛窦把对中国的理解传达给欧洲,史景迁把对中国的理解传达给广阔的英语世界。
史景迁的大部分作品从出版至今,已畅销三十余年。他独特的“史景迁风格”至今仍难以超越,寥寥几笔把读者带入情境,试看《利玛窦的记忆宫殿》里一段,读来好像亲身经历了韶州的不眠之夜:
回到 1591 年,那个韶州的夜晚,利玛窦突然心血来潮,他拿出一张圣母玛利亚的油画像……接着,他把所有能找到的蜡烛、各种大小形状的灯笼全拿了出来……将它们挂在屋子四周的墙上,或是置于祭台画像的两侧。当灯火全被点燃,画像现出倒影,许多中国人都涌进来观看,起初是出于好奇,后来就出言嘲讽,最后有人开始投掷石块。……
那个夜晚,韶州城内的这小小一角,当这一切发生时,教堂中的灯烛仍在静静燃烧,火光在圣母画像的四周闪烁。四下里归于平静,到最后,灯油和蜡烛全部燃尽,抑或是利玛窦亲自一支一支地吹灭。黑夜重又来临。
他笔下的人物活灵活现。利玛窦命途的浮沉,始终牵动着我们的心。他被暴民围攻时,我们为之焦急;他被官吏刁难时,我们为之担忧;他收到士绅的礼物时,我们为之欣喜。我们始终与利玛窦并肩同行,仿佛能感受到利玛窦转身时衣袖扫过我们的触感。
但,史景迁或许远不止于此。
曾经被冒险家的航线连成一个整体的世界在逐渐分崩离析成孤岛,四百年前就有过接触和交流的两个文明传统依然面临着误解和摩擦。今天的读者看史景迁,则多了一些时代赋予的其他意味。四百年前到今天,对遥远国度和异质文化的兴趣仍在增加,而今天在大海的航行,已经不像利玛窦的时代那样凶险和令人绝望。越来越多的人跨越了语言、文化、时间的隔阂,与四百年前的利玛窦做着同样的事情。就像全世界的水最终都会重逢。
史景迁喜欢写中西文化碰撞背景下的人们,写那些因文化差异而导致的误解和那些令人惊喜而感动的相互理解。他喜欢写利玛窦那样的桥梁。他自己就是一座桥梁。
史景迁自己这样讲:
“四十年后,人们仍在阅读我的书,
这不是因为我的写作方式很时兴,
而是因为我触碰了这些故事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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