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找人聊聊天。（聊不来的除外）（zqsg）”
“这恋爱谈的，怎么比打仗还累呀（这是可以说的吗）（哭）”
“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摊手）（划掉）”
“……*&-%￥&*￥（没有别的意思）”
从什么时候开始，大家不用括号不会说话了？这漫天的括号，究竟是什么意思？补充，反转，犹豫，不安，辩解……一个又一个括号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网络流行语，而是囊括了比文本更丰富的情感与语气，影响着我们的日常生活。
面对生活（尤其是各类人际交往、亲密关系）抛来的种种问题，总会有许多人急于解释自己。用括号进行自我辩解既是一种本能，却也更容易将人带入陷阱。西班牙著名作家哈维尔·马里亚斯的经典代表作《明日战场上想起我》，将这种困境表现得淋漓尽致。
《明日战场上想起我》可谓“括号文学”巅峰之作——马里亚斯用三百多对括号、上千处引号让多重声音交叠起来，蒙太奇式流动的叙述毫无定型，让人稍有不慎便掉入迷宫，寻得出路后猛然回头才惊呼不已：
这扑朔迷离的感情，竟能和打仗如此相像？
“我没企图什么，
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小说一开篇，马里亚斯便将主人公置于了急需自证的处境：一个女人在他的怀抱中死去。她死在凌晨三点，她的丈夫远在伦敦，两岁的孩子则在几步之隔的另一间卧室安睡。一场突如其来的死亡将主人公的身份由“情人”瞬间变成了“嫌疑人”，百口莫辩：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让人来不及有任何反应。来不及叫医生（凌晨三点能叫什么医生，医生们早在吃饭的时间就回家了），来不及叫邻居（能叫什么邻居呢，我根本不认识她的邻居，又不是在我家，何况我当时只是一个客人，之前也从没去过她家，甚至没去过那条街，那个街区我也只在多年前路过了一两次而已，不过现在，我却变成了一个私闯他宅的人），来不及叫她丈夫（我怎么可能叫她丈夫，何况他那时出差在外，我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来不及叫醒她的孩子（干吗要叫醒他，让他睡着可不容易），甚至连我自己也来不及抢救她，她是突然感到不舒服的。
接连不断的四个括号和五个“来不及”准确捕捉到主人公的局促与犹疑，马里亚斯顺势将读者带入紧张悬疑的故事中，一步步抽丝剥茧，（又在三百多个括号后终于）接近最后的真相。每一次辩解看似不经意，却又在往复回环的情节中一遍遍被强化，成为指向终极答案的条条线索。
今日，互联网世界类似的“防杠括号”已是铺天盖地。不断的自我补充与辩解似乎也意味着，人们正对他人的阐释与解读失去信任。
上网“保命”指南——一句话加十个括号。
我们越来越多地考虑自己的每一句话可能造成的后果，越来越担心自己的表述会引发争议，造成误解。表达与解读之间本就存在天然的矛盾，逼迫我们用越来越多的括号与辩白进行多重自证。初版于1994年的《明日战场上想起我》，竟已将三十年后的“网感”拿捏的如此准确——又或者，一直以来都没有改变的是人性？
“活在欺骗里或一直被骗
是件很容易的事。”
辩解的另一重更微妙的意义，在于掌握话语的主动权，让自己处于优势地位。不少人习惯了优先考虑自己，始终选择最有利于自己的讲述方法，在不同的人面前戴上各异的面具。
马里亚斯敏锐地捕捉到这些稀松平常的行为背后潜藏的危险，在后记中，他不无悲观地表示：“我们每个人都多多少少又持续不断地活在欺骗中，也都在不自觉地欺骗别人。”（换一种说法：解释就是掩饰，掩饰就是编故事？）这也正是《明日战场上想起我》想要深入探讨的主题——欺骗究竟会将我们的生活带向何方？
为了更好地表现这一主题，马里亚斯将故事主人公设置为“代笔的代笔”：一个隐藏在虚假姓名背后的隐藏写手的代笔。双重代笔。无人知道他的存在，他却得以从无形之中观察所有人，也同时进行最深刻的自省：既然一个人可以欺骗所有人，那么所有人是否都会欺骗这一个人？
从马里亚斯赋予自己小说主人公的设定上，我们也能一窥他的生活哲学：除了《明日战场上想起我》中“代笔的代笔”之外，他笔下的角色还包括背叛了原语言的不忠实翻译、负责汇集整理他人思绪的文学编辑、为电影导演当助理的兼职侦探、隐姓埋名数十载的秘密间谍——所有的身份都戴着伪装面具，与世界建立难以捉摸的连接。
语调的变化、眼神的闪躲、刻意的伪装、真假掺半的辩白……马里亚斯告诉我们，每个人的每种行为或许都包含了一定的预谋、企图和欺瞒，也由此注定了现代生活无法拯救、无可挽回的悲剧：
如果面具戴太久，那么是否有一天会再也无法摘下？
如果每天都要在感情中面对战场一般错综复杂的状况，那么何时才能寻得内心的安宁？
如果一直用逃避的借口、苍白的谎言自我辩解，那么言语的外壳碎裂消散之后，人心中还会剩下哪些真正重要的东西？
“所有的一切都奔向自身的消亡，
犹如踩实的雪面。”
说回哈维尔·马里亚斯，他本身也是一位“斜杠作家”——你可以称他为文艺青年帅小伙、雷东达岛国王、牛津大学教授、西班牙文学基石、莎士比亚的迷弟、足球迷、诸多作家的文学偶像、括号文学的集大成者。
“这照片是你吗？”
“是我，我那时候还很瘦。”
和作家的另一部代表作品《如此苍白的心》一样，《明日战场上想起我》的书名也取自莎士比亚的戏剧作品。马里亚斯曾在不同场合表示莎士比亚是自己最爱的作家，称自己无论从《莎士比亚全集》的哪一页、哪一行开始读，都会感觉愉悦。
但在对待自己的读者方面，马里亚斯有着另外的考虑（bushi）。他最喜欢用长难句“进行悠长的散步”，戏称自己的写作“在离题中进步”。在《明日战场上想起我》中，他从死亡事件写到婚姻，从王室写到赛马，从隐匿的身份写到错误的爱情……现实情节还与数百年前的莎士比亚戏剧交织在一起，竟也意外地适配——生活像打仗，谈感情也像打仗，那些国王、骑士与古战场的故事，不就是你我的内心写照？
2022年9月11日，在完成新书后不久，马里亚斯因病在马德里逝世。他的葬礼一切从简，只邀请了亲属参加，但上至西班牙首相、王室，下至无数马德里市民，无不为这位伟大作家的去世而叹息哀伤。
西班牙时任首相称，马里亚斯的作品构成了“西班牙文学的基石”。但或许马里亚斯本人早已知道，一切都将在迷宫般的话语中化为碎片，失去意义。“所有的一切都奔向自身的消亡，犹如踩实的雪面，犹如孩子做的梦。”
在生活这场战役里，每个人都输得如此彻底。但捧着一颗苍白的心，踏上明日复明日的战场，我们仍在不断寻找只有自己能明白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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