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尊雕像引发的世纪辩论 | 痛苦会增加美,还是削弱美?

教育   艺术文化   2024-12-31 10:11   浙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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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奥孔群雕,约公元前175-50年 发现于1506年,现存于梵蒂冈博物馆


这组雕像,想必大家都不陌生。创作于约公元前1世纪的《拉奥孔》,被推崇为史上最完美的作品。
1506年,这尊雕像在罗马重见天日之,震动一时,无数艺术家和评论者对其顶礼膜拜。米开朗基罗称其“不可思议”;歌德则赞颂《拉奥孔》以高度的悲剧性激发人们的想象力,在造型语言上是“匀称与变化,静止与动态,对比与层次的典范”。
到18世纪,它更是引发了一场世纪大辩论,这场辩论,深刻影响了之后的德国美学思潮。
辩论双方,一位是被誉为“考古学之父”的德国学者温克尔曼(Johann J.Winckelmann),他开创了对古希腊和古罗马艺术的系统研究。关于古希腊艺术那句有名的定义——“高贵的单纯,静穆的伟大”,就出自温克尔曼。

温克尔曼

另一位叫莱辛(Gotthold E.Lessing),是著名的美学家和文艺评论家,德国启蒙运动中的领袖人物。他针对拉奥孔,写了一本极其重要的著作《拉奥孔:论诗与画的界限》,建立了美学中人本主义的理想。也正是这本书,掀起了这场举世瞩目的辩论。

莱辛
辩论一:拉奥孔为什么表现的不是很痛苦?
拉奥孔(Laocoon)是希腊传说里的特洛伊英雄,阿波罗的祭司。希腊人攻打特洛伊城十年未果,后来建造了一个大木马,将希腊勇士暗藏于马腹中,假装撤退。正当特洛伊人准备把木马当作战利品拖入城中,拉奥孔出面阻止。他的举动触怒了雅典娜和众神,于是雅典娜派出两条巨蛇,将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咬死。
特洛伊人见状,以为是拉奥孔的警告触怒了神灵,更加深信不疑地将木马运进城里。当晚,举城庆祝,士兵喝的烂醉,完全失去戒备,最终,在冲天的火光里,古老的特洛伊帝国走向覆灭。

特洛伊木马

古罗马诗人、历史学家维吉尔,在《阿涅伊斯》中对这一悲剧的描述十分骇人:

两条巨大的毒蛇从海上泅来。它们从海面伸出有紫色肉冠的头,蛇身在水里蜿蜒前进,激起水花。它们爬上海滩,目光炯烁如同火焰,吐着信子,咝咝地叫着。仍然拥挤在木马周围的特洛伊人吓得面无人色,放脚奔逃。但这两条毒蛇却径直奔向拉奥孔和他的两个儿子所在的神坛。它们首先缠绕这两个孩子,用毒牙噬咬他们柔嫩的肌肤,引发孩子痛苦的大叫。当他们的父亲手执利剑奔来,它们又在他的身上缠了两圈,并将头高昂在他的头颅之上。他的发带浸渍着毒蛇的毒涎。他用双手努力要解开蛇身的缠绕,但已不可能。

但我们所看到的雕塑,拉奥孔的面部所表现的痛苦,并没有达到诗中描写的这般惨烈景象所带来的强度,也不像维吉尔在诗中描述的那样:“这时他向着天空发出可怕的哀号/正像一头公牛受了伤,要逃开祭坛/挣脱缠在颈上的毒蟒,放声狂叫。”

拉奥孔面部

拉奥孔的下肢被一条毒蛇捆缚着,另一条毒蛇则正咬向他的左腰处。他的右手紧握住蛇身的后部,左手抓住蛇颈,想要阻止这死亡的噬咬——但显然过于靠后了,无法阻止蛇头的移动。他全身的肌肉,因争斗的激烈,表现得强劲有力。
和拉奥孔紧张反抗的身体相比,他的面孔,反而呈现出一种听天由命的顺从。他抬头望向天空,微张的嘴角呈现出一丝痛苦,但并无狰狞——我们都应该能想象,被毒蛇噬咬的蚀骨之痛,会让面部扭曲成什么样子。而拉奥孔的表情,与其说是痛苦,更像是悲哀的叹息。
温克尔曼认为所有伟大的艺术,皆与此肃穆、单纯相关,拉奥孔的面部亦是如此。“希腊人的艺术形象表现出一个伟大的沉静的灵魂,尽管这灵魂是处在激烈的情感里面;正如大海上尽管是惊涛骇浪,而海底的水还是寂静的一样。”他认为,这正是“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这一希腊审美理想的体现。

克尔曼的艺术理想典型:观景殿的阿波罗 约公元前4世纪,罗马梵蒂冈

对此,莱辛表示反对。他认为,古希腊艺术家奉行“美是造型艺术的最高法律”,造型艺术如果和美不相容,就须让路给美;如果和美相容,也至少服从美。
身体苦痛之下激烈的形体扭曲,和高度的美是不相容的,为了避免在雕塑中表现人物面目狰狞的丑态,必须把身体苦痛冲淡,把哀嚎化为轻微的叹息,其目的在于不影响雕像的美感,这是雕塑必须遵守的特殊艺术规律。
对于《拉奥孔》为什么没有选择表现人物处于最大的痛苦的一刹那,莱辛的解释更为精彩:

“在一种激情的整个过程里,最不能显出这种好处的莫过于它的顶点。到了顶点就到了止境,眼睛不能朝更远的地方去看,想象被捆住了翅膀。因为想象跳不出感官印象,如果表情已达到了看得见的极限,就给想象划了界限,使它不能向上超越一步。”

因此,绘画和雕塑“要选择最富于孕育性的那一顷刻”,即发展到顶点前的一顷刻,这一顷刻既包含过去,也暗示未来,让想象有发挥的余地。
这一道理,中国古人似乎也早已了解。在大家熟悉的《清明上河图》中,描绘了几个千钧一发的危险场景,其笔墨,正好都停在将发而未发之时。


道上一匹马受了惊,飞也似的往前冲,三个马夫急急在后边追。前面不远处的路边,站着一个孩童,眼看就要被撞上。


一辆大客船正要过桥,河水湍急,眼看客船桅杆就要撞向虹桥。船上的人伸出手臂,大声吆喝。下一秒,也许危险就会发生。

辩论二:诗和画是同质的吗?
关于诗和画的讨论,要从公元前1世纪说起。
罗马时代的诗人贺拉斯,在著作《诗艺》中提出“诗如画”的观念,把诗歌作为一种描绘性艺术与绘画并列,坚信诗歌在再现形象方面,可以像绘画一样获得成功,两者是姐妹艺术。

贺拉斯

巧的是,在宋代的中国,苏轼也曾提出“诗画一律”,他评价唐代诗画家王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成为诗人和文人画家评价作品的观照。体现这种观念的诗意画,在11世纪的北宋时期出现,到南宋院画家马远、夏圭笔下,达到全面兴盛。

《对月图》,马远

说回欧洲,从16世纪中叶开始,贺拉斯的“诗如画”概念越来越多被诗人们援引,而当时流行的一种绘画理论,也从另一个角度支撑了这一观点。文艺复兴的代表人物阿尔培谛(L.B.Alberti)在《画论》(De Pictura)中提出,绘画是立足于现实,并通过对视觉的科学研究而建立起来的艺术,他推崇故事画是画家“最伟大、最尖端”的作品。

阿尔培谛

在莱辛之前,对诗与画关系的议论长期处于一种含混模糊的状态。温克尔曼就是典型例子。他的写作中,在“古代艺术”这一模糊范畴下,造型艺术和文学都是艺术的具体创作形式,不作本质上的区分。
他也赞同诗画一致,并认为,“绘画可以和诗有同样宽广的界限,因此画家可以追随诗人,正如音乐家可以追随诗人一样。”
莱辛则不以为然。在他看来,第一,诗歌可以讲述一个故事的经过,而绘画描绘的只是故事中某一个时间点。“你需要花时间去阅读一首诗、一本书或任何一种作品,然而本质上,在雕塑和绘画中,时间被浓缩了,你并不需要花同样的时间来接受或欣赏一幅画作。”
第二,诗追求真,而画追求美,诗画之别不在于高下之分,而是理想不同。
因此,文学和诗歌里可以描写拉奥孔痛极大吼,而不会招致读者恶心,因为它们使用的媒介是文字,文字触发想象,而非直接的视觉。雕塑中的拉奥孔没有那样可怕的号泣,并非他缺乏高尚的艺术观,只是两种不同艺术形式本身的性质决定。
《拉奥孔》出版之后,评论界翘首期盼温克尔曼的回应。而远在罗马的后者,只淡淡抛出一句话:“让他来罗马,现场与我交谈。”
自然,这场交谈并未发生,但莱辛在《拉奥孔》中的美学观点,挑战了温克尔曼的诸多权威理论。这是德国古典美学发展的一座纪念碑,从讨论诗歌与绘画的界限,牵涉出当时德国文化界争论激烈的根本性问题。自此之后,18世纪晚期的作家,开始质疑“诗如画”这样的古旧理念,拒绝去默许理性主义者信奉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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