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阿姨的花园》(Ms.Hu's Garden)由杭州镜之南文化创意有限公司出品,CNEX与浙江传媒学院联合制作,讲述重庆胡阿姨靠经营价格极其低廉的小旅馆为生,日子虽然清贫但她有时还会替住客解围,她还用废弃垃圾建造了一个缤纷花园,以这个诗意空间实现自我救赎并抚慰患病儿子的故事。影片获得第26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最佳纪录片奖。
片中影像内容跨越9年,真实反映了一对母子的精神世界和生活韧性。以下为南方周末记者朱圆对《胡阿姨的花园》主创人员的采访。
南方周末记者 朱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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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种母子关系——儿子一直和母亲说自己活不长,母亲则鼓励他一定要强大起来。
“那些宏大的事会有人说的,修大桥、铺大路这些都有人会去记录。但是他关心小人物如何在时代的巨轮向前滚动的时候,能够扣紧时代的轮子,没有掉落在地上。”
曾生活在重庆十八梯的胡阿姨用拾荒找到的各色物件,搭建起一座自己的花园。(受访者供图)
重庆十八梯曾有一间特别的旅店,几张上下铺铁架床挤在窄小昏暗的房间里,每晚住宿费3元。一座由废弃物堆积成的、如艺术装置般五彩斑斓的花园,紧挨着旅店。
七旬老太太胡光荣是旅店的老板,她的鬓发已花白,瘦削的身板行动灵活,把自己收拾得清爽利索。正是拾荒的她,用被人遗弃的商业垃圾,在旅店旁砌起自己的“理想家园”。
第一次见面,纪录片导演潘志琪就与胡光荣很投缘。他告诉她,他想经常来这里看看,记录她的生活。她说,在这乱糟糟的地方,他要能吃得消,随时欢迎。
潘志琪刚认识她时,旅店的门还在花园外,过了两年,十八梯拆迁在即,门被封了,她只能在花园里利用另一个门进出。“她花园最顺利的时候应该是在2015年,到后面,那个地方就是一种很破败的感觉。”潘志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花园、旅店和人,于时代变迁中的浮沉,被记录在潘志琪的纪录片《胡阿姨的花园》里。影片起始的2012年,胡阿姨搭建自己的花园,大庇天下寒士。2016年,胡阿姨的旅店与花园所在的月台坝拆除重建,她没能找到新地方重新开张,花园消逝,她也就此搬进了小区楼房,与儿子同住。
旅店与花园,亦是主人公精神世界的外化。“每个人都需要这样一种理想主义的精神状态,包括艺术创作者,包括我也是这样,它才可能支撑着你。我们在拍她的故事,会发现她的故事恰恰有些时候也是我们的故事。”拍着拍着,潘志琪与胡阿姨产生共鸣。
2024年6月,《胡阿姨的花园》在上海国际电影节获得金爵奖最佳纪录片。
胡阿姨与儿子少斌也在家中看了成片。银幕外的母子俩,望着同一房间里多年前的景象,让潘志琪有种时空交错的奇妙感受。少斌对妈妈说,你看,我那时候的房子多干净啊。如今,光是胡阿姨睡的上铺,就有一半地方被海豚玩偶一类的小玩意儿占据,房子里也堆积如山,充满胡阿姨捡拾的各种东西。
影片横跨了九年。让潘志琪印象尤深的是胡阿姨看片时的感慨,“小潘,你这些年东跑西跑,人看上去也憔悴了。”他想起纪录片前辈司徒兆敦说过,“纪录片就是一个生命陪伴另一个生命的时光”。
潘志琪记录下胡阿姨生活的变化,影片横跨了九年。(受访者供图)
花是别人丢掉的,但她种下后又活了
胡阿姨原来是一名会计,因替人担保而背负了无法偿还的债务。她避走十八梯,决意靠经营廉价旅店与拾荒“赎罪”。她从不在自己身上花钱,但却时常接济旅店里捉襟见肘的住客。每天,她从破败的十八梯走到繁华的解放碑,捡拾废弃物,一些奇形怪状的物件也跟着她回了家。
彩虹伞、骏马、天使翅膀、泡沫蘑菇,胡阿姨一件件搬回,在大都会脚下的垃圾堆里,打造她的秘密花园。那里有她为儿子扎的象征福气多多的葡萄,有留给并不存在的孙子张星宇的宇航员气球,有她的念想。
“胡阿姨是一个非常可爱的小人物,但在她的生活当中,并不天天都是鲜花,天天都是阳光。它(片子)充满了积极的价值,但是不粉饰太平。”《胡阿姨的花园》制片人陈玲珍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胡阿姨的儿子少斌眼睛患病,近于失明,同时陷入抑郁。影片结尾,镜头拍下他的丧失劳动能力鉴定书和每月不到2000元的退休工资单;踏上讨债之旅的胡阿姨,面对一次次碰壁,无功而返。
潘志琪看见,他们的生活与所处环境间形成了互文。胡阿姨的职位,是与资本体系紧密相关的会计,而欠债后,她来到的地方,又恰好凝聚了重庆解放碑与十八梯两大新旧商业区的兴衰。
“这样一个在商业社会里头受到伤害的人,没有学过艺术,但是她在用一种艺术的方式建构自己的内心。”潘志琪解读。曾有法国导演在纪录片《告别十八梯》中拍摄了胡阿姨,在导演眼中,胡阿姨不啻为一位民间艺术家。
2016年,重庆开始走上网红城市之路。胡阿姨把花园搬到另一个地方,但付不起房租,没两个月,她又只身回到了十八梯。当她再次回到花园所在地时,地方已被人租下,她的收藏大多不知去向。店主告诉她,本来想帮她保存某些东西,不料一抱就碎。后来,这个店主也搬走了。“重庆各个区块都在提倡城市更新、老宅翻新或者是古文化商业街。”潘志琪解释。
第二年夏天,胡阿姨搬去和少斌同住,她的花园收缩得很小,从曾经的“花果山”,变成了不足两米、狭长分布在公租房走廊上的一条迷你绿化带。胡阿姨对着镜头,露出标志性的孩童般的笑,自豪地说,这些花是别人丢掉的,但她种下后又活过来了。
2016年,原来的花园拆除后,胡阿姨搬进小区和儿子同住,很快,她睡的上铺又被捡来的东西堆积如山。(受访者供图)
评完奖后,陈玲珍与金爵奖纪录片单元的评委会主席尼科尔斯等人交流,他们的肯定几乎都来自于胡阿姨在困境里不被压倒的坚韧与乐观。她自己就像花园里的那些花,被他人遗弃,却能将同样被遗弃的人和物捡拾起来,悉心照料。
“本身深沉的社会意义就是在这里了,我们不要看轻我们周围的任何一个东西,把应该有的空间、阳光和水,和最重要的关爱给它,那它就会成长,它就会茁壮。”陈玲珍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无论哪个关口上,都能喘过气来”
2010年,潘志琪第一次来到十八梯。十八梯在重庆可谓独一份的存在,是连接上半城到下半城最为便捷的通道,明清以来,逐渐形成了繁华的集市和稠密的住宅区。然而,由于战乱、火灾、滑坡等自然灾害的影响,十八梯一带逐渐走向衰败。1949年后,长江航运一度衰退,这里逐渐形成了渝中区最大的棚户区。
令潘志琪感到新奇的是,尽管四周高楼林立,城中村里仍然保留着其他地方消逝已久的生活景观,比如票价一元放香港电影的录像厅,价格同样低廉的老茶馆等。但他也知道,这个地方迟早要改造。同年,渝中区宣布启动十八梯地区的拆迁工作。
连着两年,潘志琪每年都到十八梯,拍理发店老板、录像厅老板、茶馆的老太太、麻将馆的老大爷,但他觉得像在拍《东方时空》曾经的一个栏目“百姓故事”,因题材相似,他怀疑自己拍摄的意义,直至2012年遇到胡阿姨。她的花园里那棵像装置一样的树、她的旅馆、她的善良,她的生活每天跨越上下城两个空间,让他慢慢觉得值得拍下去。
第二年,他才发现胡阿姨有个儿子。有一天,老太太对他说,“小潘,你能不能给我儿子打个电话,因为今天是我儿子生日,他特别需要一个陌生人的祝福。”潘志琪拨通了她儿子少斌的电话,听声音感觉那头是个很柔弱的男人。他特意在胡阿姨家门口等少斌来,见到之后,他发现世界上竟然还有这样一种母子关系——儿子一直和母亲说自己活不长,母亲则鼓励他一定要强大起来。
母子俩生命观念的碰撞被镜头捕捉。少斌吐出一连串对生活意义的质疑,觉得活着不如死去,胡阿姨久久地沉默之后,抛出一句铿锵有力的“不得行”,并用《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保尔的例子激励他。
“少斌活在现实世界,所以他会抑郁,会不断地消极颓废,胡阿姨是生活在理想的世界,所以她永远都充满了力量。”潘志琪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少斌看到他母亲的花园的时候,其实他慢慢地也理解了。”
胡阿姨和儿子有着完全不同的生命观念,少斌自小多病抑郁,质疑活着的意义,胡阿姨铿锵有力地激励他。(受访者供图)
疫情期间,少斌由于眼疾提前退休,母子俩靠着两份退休金维生,生活变得平静。胡阿姨仍在一点点还债,每个月托少斌用银行卡转去。
小区里用现代化设备处理垃圾,胡阿姨只能从别处捡来,投进设备里实时计费。后来,她没法长时间走路了,于是彻底停止了拾荒。
虽然两人都无法远行,但少斌经常会带胡阿姨在公园里散心。少斌用放大镜在手机上看资讯,胡阿姨从前拾荒时就经常收集报纸,现在也看看电视。“肯定有磕磕碰碰,毕竟两个人的生活理念不一样,但现在基本上磨合得差不多了。”
潘志琪的过往作品里,记录了许多过着颠沛流离生活的平凡人。《二十四号大街》的主人公老苏在棚户区开餐厅,由于没有经营许可证,总是受到驱赶。他无论到哪,都会带着一只红色澡盆,拧开路边水龙头,便能就地泡个澡。
潘志琪察觉到,无论是胡阿姨、少斌,还是老苏,自己看见、拍摄的这些平凡人,都有着一份韧劲,“可能这个是我们持续不断地去关注他们的一个原因。你会觉得他无论在哪个关口上,都能喘过气来,他永远都会对未来有一种期待。”
重开旅馆的念头,胡阿姨从未打消过。干儿子小钟用各种名目如电费、办证费等等,给她编造了另一个旅馆之梦。一讲到她的旅馆未来也许能重新开张,胡阿姨的眼睛就会放光。
完全把自己隐藏起来,是特别不道德的
拆迁后,潘志琪再次跟拍胡阿姨走进人才市场,有个租客认识他们,问了一句,怎么还在拍?胡阿姨开玩笑说,他没得事做。
潘志琪与胡阿姨相识之初,便有种亲近感,相处几乎没有经历从陌生到熟悉的过程。如果潘志琪工作比较忙,有一段时间没去拍摄,当他突然间出现,胡阿姨都会很惊喜。
胡阿姨开旅店时,接济过一些穷困潦倒的人,他们认她作“干妈”,小钟也是其中一个。当小钟得知胡阿姨在追债时,想以帮忙打官司的名义骗取她的钱。胡阿姨为此向潘志琪借钱,在他的追问之下,胡阿姨吐露实情,站在摄影机后的潘志琪,立刻明白了小钟的真实用意。
“会觉得其实挺可恶的,有比较强的代入感。”于是他出声提醒,这时,他不再只是一个旁观的拍摄者。“你绝对不能去影响别人,但当别人出现了这种危机的时候,你不仅仅是去工作,你是她的一个陪伴,是非常好的朋友。”
“你是在拿着摄影机跟人交往,当你完全把自己隐藏起来,我觉得这是特别不道德的,因为你永远是在窥视。”潘志琪向南方周末记者说明,他不回避自己出现在片子里。因此,他与被拍摄者之间的关系会在镜头中自然而然流露出来。“我更愿意拿着摄影机拍摄一个人的生活的时候,是相互的,你也在影响他,中间的这层隔阂是可以打破的。”
潘志琪过往的纪录片主人公,多是过着颠沛流离生活的平凡人。(受访者供图)
潘志琪在浙江传媒学院任教,他指导的学生们在拍摄时碰到的最大问题,是被拍的人拍着拍着,“不跟他一起玩了”。潘志琪建议学生们弄清被拍摄对象不愿意继续的原因,比如拍摄给他们带来负担,或是在哪一块可能伤及他们的利益。
影评人苏七七曾梳理过潘志琪作品的风格,“在他前期的两部作品(《侦探》《迷藏》)中,人性的部分更强烈,人物陷入命运的悖论无法自拔,有一种现代主义文学的荒谬与暗黑;近期的两部作品(《二十四号大街》《胡阿姨的花园》)中,社会性呈现得更多,视野展开,时代的因素也流注其中。”
私家侦探、盲人按摩技师、开餐馆的进城务工者、拾荒者,他镜头的主人公始终是普通的个体。潘志琪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不是刻意的,可能无意识中就会关注到,在高速发展的时代,权益比较难以获得保障的一些群体。”他认为,这也和他非工业化的制作方式有关。他习惯一人扛着摄像机去记录,单兵作战,更容易贴近拍摄对象,让他们放下戒备,坦然面对他长久的注视。
疫情期间,潘志琪看见新闻:蜜蜂不能转场,养蜂人绝望地上吊自杀了。后来经过调研,他了解到养蜂人这个历史悠久的行业,看起来追花逐蜜、光鲜浪漫,却在现代化进程中,由于气候、传统产业转型等问题,面临巨大挑战。由此催生了他的纪录短片《逐花人》与正在制作中的纪录长片《与蜂行》。
“修大桥、铺大路这些(宏大的事)都有人会去记录。但是他关心小人物如何在时代的巨轮向前滚动的时候,能够扣紧时代的轮子,没有掉落在地上。”陈玲珍欣赏潘志琪十余年如一日的创作,“他的这种韧性与坚持,再加上敏锐的观察,这三个东西是缺一不可的。”
时间仍在镜头外流淌。搬入高楼以后,活动空间缩小,胡阿姨过着一种静态的生活。住在十八梯时,她常把“时间不够用”挂在嘴边,潘志琪拍她时,她基本都在活动,不是捡垃圾,就是洗衣服,或是打点旅店和花园,早上七八点起床,晚上十一二点才休息。
这几年,胡阿姨的身体明显衰老了一些。她说过,自己不喜欢楼房。望着片中自己曾经的生活,骤然之间,她又迸发出兴奋劲儿。
校对:星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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