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曰子曰| 日消情长（三十二）

空翠湿人衣。

山峦流动，山色青碧，山道蜿蜒向上如画卷徐徐展开，我们慢慢驶向画的深处。

我满心欢愉，伸长脖子探看车窗外的风景，丰茂的植被把山体完全覆盖，草木尚未被秋色浸染，有着独属于江南的“只此青绿”。这里的山山水水温润秀美，自然雕琢的山脊线起伏平缓，每一个角度都呈现美与力量。

白石尖在山里面，而孙仙舲美术馆就在白石尖，这是我们今天要去地方。一个私人美术院，也是诗友溪上的家。

恍恍惚惚中，车子已停稳在美术馆门口。古朴大门，精美石雕，绿树映掩。推门而入，一面碧绿的湖水就直接把我震住了，之后的美景虽然更立体更丰富，但都抵不过这一瞬间的惊艳。

小楼依山面水，设有木栈道贯通各处景致，栈道下筑一石池，一群锦鲤正在悠哉游哉。拍了段小视频发给小哲，今天是他的生日，予他锦鲤体，愿他常快乐，这是一个母亲朴素的祝福与迫切的愿望。

正是青山空濛，秋色连波，站在木栈道上淋了湿漉漉一身空翠。一棵大绿樟向湖而生，巨大的翠冠几乎全扑到水面上，气势非凡。树上方有亭翼然，走到亭中坐下，“门外回环皆碧水，亭中坐卧得青山”，玉泉老人的诗浮上心来。

上面有人向我们挥手，原来是韩老师他们。穿过月洞门向里走，再拾级而上又是一处绝佳凭栏处。面对自然之美，身躯变得很轻，仿佛要飘起来与山水融为一体，和山峰、草木、湖水、岩石一同生机勃发。

进美术馆参观又是另一番感受，雅室明几，素壁丹青。孙仙舲先生师从陈之佛大师，是一位著名本土画家。俞强老师的『白石尖赋』有“远离闹市，得夙愿于草莽；亲近自然，寄志向于桃源”一句，正是孙先生后半生的写照。

主人热情招呼我们用餐，面对湖光山色与美味佳肴，饱食而邀游，不亦快哉。

秋游上虞。

入梅坞古道前一段路景致颇佳。一树柿子被满坡翠竹衬得金黄锃亮，流光溢彩。道路两边开满紫色蓼花，野菊丛清浅婉约。一条不大的溪河水色清亮，白鸭子、花鸭子凫水而嬉。

古道入口处有一面小小澄湖，湖水碧蓝沉静。溯溪而上，翠竹密林，鸟鸣关关。近山顶时坡道变陡，奋力而上，气喘如牛，怪我平时不锻炼。

山头小憩，松风爽然，听山背面人语哗然，原来是另一拨不打算爬环线的同事也上来了。两拨人在山上插肩而过，集体“咪火眼笑”，好一个山水有相逢。

下午去了“白马春晖”。春晖中学有“民国第一中学”美誉，李叔同、夏丏尊、蔡元培、何香凝、朱自清、朱光潜、丰子恺等一众大师曾先后任教于此。参观他们的故居，是典型的江南民居。门前白马湖水波不兴，往事如烟。

晚晴山房有弘一法师的生平介绍，门前木质对联上书：“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他在这儿写下『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边天”……又在圆寂前留下“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的偈语。但许多人却耿耿于他的选择，却不知人间种种本就如梦，借假修真，为证道，亦为正道。

晚上师门小聚，一男四女，喝茅台两瓶。我不善饮，推辞之际酒杯碎裂，割破手指，血流如注。去医院清洗包扎，洗澡洗头困难中。

霜降，秋天最后一个节气。

一夜西风，心理意义上的秋终于来了。

戴着橡胶手套洗完头发，不经意间看到楼下水边，一棵木芙蓉开出无数朵“浪漫粉”。人间秋晚欲霜天，紫薇、蜡梅、玉兰、樱桃、石榴树的叶子青黄各半，阳光一衬深碧与金黄各有美丽光华。

万木经霜而变色，故而霜降后秋色斑斓。各种树叶依次变幻颜色，从苍绿到浅黄、到金黄、再到灿红，这时每一片叶子都是一朵花。于是我们相约着去看叶子，去看大自然的丰盛与美好。

十年前在北疆见识了“暴力黄”，十年后南疆必定会给我们一场“梦幻金”，这也是这次旅行特意安排在霜降季的原因。

说到叶子，就想起来前些年的北京香山之行。一个人的旅行，独自登高远眺，独自在碧云寺涵碧斋前的两棵银杏树下留恋忘返。夜宿香山脚下一家民宿小院，与素昩平生的人一起弹琴喝茶，其中两人临时搭档琴箫合奏，竟是丝丝入扣，令我大饱耳福，记忆犹新。

又有一年霜降时节，与同事徒步达蓬山。正是桂花盛开，一路香风浩荡，推着筋疲力尽的我不断向前走，最终完成十五公里的山中环线徒步。

那次翻山越岭抵达九龙湖香山寺时，大殿前的四棵桂花树开得盛大而繁华。阳光和清风穿过米粒似的小花洒落到身上，一层一层把身体包裹，又一层一层把内心打开。

“这一趟值了啊”，队友连声赞美。人在最忘情的时候会不由自主说出最素朴的话。我拍下他站在桂花树下的模样，笑容明亮温暖，眼神里闪烁着天真而喜悦的光芒。

今又霜降，霜落无声，不知谁曾看见过下霜？

计划未来某一天，起得比霜更早一些，在远离人烟的山野静静等候。看清霜慢慢降下来，看青丝慢慢白头。

浪漫的人，一片叶子，一朵霜花，就足够浪漫。

王羲之在《奉橘贴》中写道：“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你看，秋天的三百枚橘子，该是多么盛大的浪漫。

芙蓉花在秋风里温柔开着。

水边那棵攀着石亭子，被紫藤叶遮得密密实实，不大看得到。转过一侧，惊喜地看到临水的一枝开了两三朵，深粉重瓣花光照人，旁边还有许多蓓蕾簇拥着，正是心心念念的秋水芙蓉。痴痴地看，过了今日就得等明年。

又找到去年赏花处，在两幢楼房中间一片空地上，五六树木芙蓉，浅粉与霜白，单瓣，开得正好，对着好几对并蒂花拍了又拍。“胭脂嫩脸，金黄轻蕊，犹自怨西风”，晏殊用细腻的词笔为花写生，又哀怨着韶光难留，在我看来，却是一季有一季的美好。

去医院换药，纱布粘住皮肉，痛得浑身冒汗，好在就一下子。伤口很小，但却影响到日常生活。无常始终就在日常里，时稳时现。

整理行李箱。冲锋衣、抓绒衣、薄羽绒衣裤，这几样就占了一半多空间，够呛。每次出行，不管箱子多大总要捉襟见肘，纠结取舍，拉上拉链就不管啦。早睡，明日早起。

四点起床，五点出门，七点登机。

因机票紧俏，被迫提前一天出发，孤身一人在飞机上读『陶庵梦忆』，咖啡淡而无味，好在带着普洱茶。看一会书，打一个瞌睡，西安就到了。

签了中转后，想吃面条。

找了家店进去，店家问是转机吗？

我说是，她于是让我出示二维码说可以免费。

第一次知道转机可以申请免费餐。

店门口有申请流程，打开微信扫一扫西部机场小程序，写清楚来去航班，再上传一张航班信息截图，提交。

15分钟后，申请通过。拿着二维码就吃到了一碗免费的岐山臊子面与一杯芬达。面条酸爽微辣，里面的牛肉粒土豆粒都很好吃。

吃了一半的岐山臊子面

第二程航班下午两点半登机。依旧是看书睡觉，也看窗外风景。在塔克拉玛干沙漠上飞了很久，白云薄薄的平浮在空中，肉眼清晰可见大漠如海，沙浪连绵起伏，阳光下泛出坚硬的金属质感。跨越千山万水，来看这个星球的另一种景致。活着就是体验。

一到喀什机场，就闻到羊膻味儿。在这儿，白天的流逝非常缓慢，眼前所见都像笼着一层薄薄的灰纱。跟前来接机的司机说，终于明白喀什的服饰为什么这般明艳鲜亮。

沙漠中的城市，需要更多的色彩更多的活力来与大自然抗争，这是人类的生存智慧，也是火焰般的生的希望。

到了喀什，有了时差。

八点起床时天还是暗的，十点半进香妃园，来此想看加满清真寺的62 根柱子。精美的古旧的每一根都独一无二的木柱子，在图片上一见倾心，期待相见。

在香妃园一个角落看到一个小小的清真寺，锁着门，但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的柱子及柱上已经很模糊的繁复的雕刻，华丽的藻井石板地上落叶纷纷。扫地大妈说要维修所以不开放，我和同伴隔着栅栏拍了又拍。

但其实这是高低礼拜寺，规模比加满清真寺小很多。但那时我们并不知道，就这样大咧咧地错过了近在咫尺的心之所念。

高低礼拜寺的柱子

打的进喀什古城，队友预订的客栈富有西域风情，妥妥的网红打卡点。老板娘是河南人，推荐并带我们去附近餐馆用餐。

餐馆装修富丽堂皇，密集的大吊灯璀璨夺目，墙面地板花纹艳丽繁复，室内喷泉，歌舞表演，令人目不暇接，俯仰之间如步宫殿。好在价格还算平实，服务员又都长得很帅，试吃的四个菜品质量也不错，当即就预订了16人的晚餐。

下午去看了昆仑塔，其实就是电视塔。找了一个独特的观察位置，在两条旧巷子的中间远眺昆仑塔，硬生生用视觉将古老与现代交融一起。“我们的注视多么新鲜”，诗友的话跳出来好应景。

百度资料：高台民居在古城东门对面，是一处维吾尔民族聚居区，距今已有600年历史。房屋依崖而建，建筑以土木、砖木结构为主，家族人口增多便在祖辈的房上加盖一层楼，形成层层叠叠的建筑风格。

若是在多雨的江南，这种泥土屋可能60年不到就要坍塌。但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生存智慧，这座喀什唯一尚存的土生建筑群依然充满活力。

这儿现在是手工艺人的集聚地，随便转入一条小巷子就有一家手作小店。土陶器、木作、铜制品、地毯、手织布等等，无论是器型还是色泽都是典型的维族风格。

高台民居广场演奏

闲逛中正好遇见一场广场演奏，他们弹起心爱的冬不拉，唱起动人的歌谣，完全沉浸在音乐世界中。基因中自带的音乐天赋，真让人羡慕。

回到客栈，队友去接机，我给自己换药。重新包扎手指，微微出血，伤口还没完全接痂。左手洗澡洗头已相当熟练。

队友到齐，长餐桌晚餐。喝大乌苏，吃手抓饭，喝鸽子汤，举杯庆祝第一餐大团圆饭。我喜欢糯米酸奶，特别清口的一道甜品。享受当地美食是旅行的一部分。读书，旅行，美食，这三者可以建构起一个人的广阔视野。回家复制出这道甜品，也是此次旅行的收获之一。

饭后再次闲逛老城，汗巴扎的人间烟火，昆仑塔的美颜夜景，都是喀什古城的浮光掠影。没有时间深入体会，稍稍遗憾。

天蒙蒙亮。

在路边等了会儿，越野车陆续驶过来。一共四辆车，每车四人加行李，很满。车队配备了对讲机、无人机等等设施。

队长夏师傅，还有老刘、烟卷、小李，我和另外三名队友坐上了小李的车。小李中等个儿，微胖，皮肤黝黑，脸上长着几颗青春美丽痘，今年才22岁。他开一辆坦克400，车门上刷着南疆帕米尔e族，车尾立了一竿红旗，车上循环播放着DJ歌，很拉风的样子。

车队一路风驰电掣，沿着中巴友谊公路逐渐进入帕米尔高原。与温婉秀美的江南相比，高原的景色开阔、寂寥、大气磅礴。

奥依塔克红山谷是个野生景点，路过时特意步行进入游览。与库车神秘大峡谷不同的是，绛红色岩壁上挂满一个个气泡似的窟窿眼，远远看过去像是一列列天梯。在夏师傅的鼓动下，大家小心翼翼地攀爬体验。这是到南疆后的第一个景点，第一次热身，在无人机拍下的视频里巨大山体上的人是如此渺小又如此勇敢。

攀爬红山谷

午后阳光正好，车子飞速越过一群群游客，把我们送到白沙湖北岸。碧蓝色的湖水平滑如镜，周围连绵的沙山在光线的作用下有“阴阳割昏晓”之感，向阳面的沙子雪白细腻，将湖水衬得更加澄碧如玉。流云舒卷，湖水的颜色随着云影在蓝绿之间变幻，远处的雪山折射出耀眼的光芒，而慕士塔格峰却躲进白云堆里。群山环抱中的白沙湖宛若一只巨大的粉青瓷碗，盛着天光云影，也盛着巍巍雪山与人世变幻。

越野车轰鸣着又把我们送到白沙湖西岸，湖边大风拂面，长发翻飞。一辆红色越野车停在沙坡最高处，离悬崖仅两米距离，崖下的白沙湖顾自美丽。

白沙湖北岸

司机们玩起沙漠越野，车子在沙坡上时隐时现，看得我心惊肉跳。但最后的最后，我不仅冲了一圈沙浪，又坐着小李的车越上沙坡最高处，一个急刹手心微汗。22岁，正是爱玩爱刺激荷尔蒙爆棚的年龄。让有点恐高的我也耍了一把，青春真好。

车队又绕进喀湖后的一处草甸，塔什库尔干河静静流淌，走过摇摇晃晃的野生吊桥，眺望公格尔九别峰，却是无缘一见。云层增厚，阳光暗淡下来，我们迅速撤离。

因时间和天气变化原因，我们取消了去木吉火山口的行程。又抓紧时间去了喀拉库勒湖，车子直接开到湖边。灰色云层下雪山仍然非常醒目，蓝绿色的湖水卷起白色的浪花，吻上我的脚背，好在登山鞋防水。大风吹皱湖水，却吹不灭我们的热情，队友们爬上越野车，或站或骑忙着拍无人机。

我裹紧披肩抓取几张照片留念，不远万里奔赴山海，就是为了一个个闪光的瞬间。

天色渐渐暗下来。车队再次出发，夜宿苏巴什村村民家。

苏巴什村海拔3600米左右，我睡下时心跳有些快，一觉睡醒精神饱满。其中几个队员出现头痛、呕吐等高反现象，他们放弃去看日出。

看着车窗前飘过的雪粒子，心里沉沉，天气不给力。在搓衣板路摇晃了大约半小时，车子停在一片开阔的草坡上。枯草上结着一层薄薄的冰霜，一只大鹰从山上俯冲而下，带着雪山凌厉的寒风。这里是360度全景观看慕士塔格峰、公格尔峰、公格尔九别峰的最佳点位。

拂晓时分，薄蓝色的天空特别宁静，大团大团的白云洇上深浅不一的蓝染，云山压群山，几座雪峰努力从云层中伸出来，雪色耀眼，云缝间露出的天空越来越蓝越来越亮。大风吹拂，云层变幻，群山雄浑，天地澄澈，爱这样万物静默又清朗的时刻，淡淡的喜悦在心里漾开来。

清晨的雪山

在车子里取暖，再等一会儿。太阳已经出来了，虽然看不到，云层的边缘勾勒出一道细细的金边，转眼又消失不见。雪山离我们很近，冷峻、沉静、如如不动。无限接近空性。

回程时刮起白毛风，很冷，寒风的穿透力极强。虽然没看到日出，但已经不虚此行。

收拾好行李，在服务区早餐，天气渐明朗。走出服务区，队友们“哇哇”叫起来。慕士塔格峰就在眼前，仿佛与我们只隔了一条马路。蓝天澄澈，草地金黄，阳光如射线般照亮一切，雪山与我们相见。

遇见慕士塔格峰

越野车仿佛是草原上的奔马，掠过一个又一个草坡与沟壑。一个小时后，我们全队分作两拔，几个高反严重的继续在车里休息，其余人等全部徒步上山前往冰川。

大风，冻土，乱石，完全的野路。就这样，一路往上。走得累了，就抬头看天，看山，看流云飞舞。到冰塔林时海拔已近4700米，尽管气喘如牛，但壮观的景色让人兴奋。

眼前的景色梦里都未有过，一个个冰塔或者说冰丘矗立在巨大的山体上，晶莹如玉，寒光四射，“别有天地非人间”。全队人在此歇息、拍照，随后又分成两拨，一拨继续往上，一拨就此返回。

套上冰爪继续前行

我不甘心止步于此，请队友帮我套上冰爪，缓慢向上移动。乱石路越来越陡，有些地方需要四肢着力攀爬。我平时没有运动习惯，自然而然就掉倒队尾，倒也不急，合着自己的节奏，在冰雪的世界里像梦游一样走过。

这些年，我时不时地停下来，看春草在冻土里萌发，看野花恣意开在路边，看树上新长出的嫩叶在风中哗哗地摇动又转瞬飘落，朝霞与夕晖，新月与满月……用心体会日子里的阴晴圆缺。

正如此刻，我喘着粗气停下来，身边是巨大的冰川，清冷、光滑、坚硬，但我的心温热且柔软，看着看着眼睛就潮湿了。这样动情的时刻真好。

下山途中玩冰柱

下山的路更难走，乱石堆里的坡路，又滑又陡，幸好有队友的一路照应。越野车在对面高高的山坡上，需要先下坡再上坡才能抵达，而我已经精疲力尽。

两个女子坐在路边，其中一个高壮的扭伤了脚，看上去很严重，若无人帮助很难翻越这个山头。队友与我们年轻的小李司机没有任何犹豫就将她搀扶起来，架着她下坡又上坡。我看着他们的背影，又一次的热泪盈眶。

越是艰苦的时候，感动的时候，人的生存欲望与生命潜力反而更为强大。就这样，我又有了爬坡的力气，并以很快的速度回到越野车。坐在温暖的车里，我的身子抖了很久，心里却很平静，这是纯粹的生理反应。

离开冰川时已经接近日落时分，车子飞快地穿过网红地树洞公路，在塔合曼湿地看到了绚丽的晚霞。弯弯曲曲的河流如银色的丝带串起草原，牛羊在夕晖里悠闲地吃草，大片大片的绯云像一面巨大的锦旗飘舞在雪山上。眼前这一切，灿烂、辉煌，很快像幻梦一样消逝无踪。

这一天，旅行中的两次泪意澎湃。

这一天，终于走进了昆仑山，而不是远眺。

塔县的清晨。

时间宽裕，终于从容地吃了顿丰盛的早餐。

盘龙古道因下雪被封，我们决定直接走塔莎古道。这条位于帕米尔高原的千年古道，横穿喀喇昆仑山，是当年玄奘取经的东归之路。他在《大唐西域记》中详细描述了穿越此地到达乌铩国（即今天的莎车县）的艰辛旅程。

从塔县出发，车窗外雪山抬头可望，清亮的塔什库尔干河一路相随。经过托格伦夏村，呈现在眼前的是一派迷人的田园风光。

托格伦夏村

深秋季节，雪山下的树林和草甸在阳光的照耀下金黄饱满，蜿蜒曲折的河水静静流淌，一群群颜色各异的肥羊在树林中自由自在地奔跑，黑色的鸟群云朵般落在在草甸上。大家举着手机、相机、无人机使劲拍，河对岸一位牧民向我们挥手。好像是向我们索要拍照费，惹得大家一阵哄然大笑。

再往前开一段路，村口一排金黄的旱柳又成功引诱我们下车拍照。路边的沙棘树缀满桔红色的果实，伸手摘了一把吃，酸爽劲爆。一进村口就遇见一只漂亮又温顺的大狗狗，直接把我们引到一户塔吉克族人家。

塔吉克族是中国唯一的白种人。这家民宿有一个很大的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男主人帅气、和善，任凭我们在院子里东张西望，轮流与他家大狗狗合影，耐心地用磕磕巴巴的普通话回答我们好奇地询问。

浓郁的秋色

如果时间允许，很想在村子里住一晚，沿着塔什库尔干河漫步，像羊群一样在树林或草地上撒野，或者什么都不做，只是看着雪山发呆。

出了村子，车子又加速跑起来。雪山、河流、草甸在车窗外迎面而来又一晃而过。经过帕米尔之眼，到第一个蓝湖时下车拍照，按夏师傅的话说班迪尔蓝湖是一个水库群，大大小小好几个蓝湖，这也是其中一个。

看到的第一个蓝湖

我以为只有一个蓝湖，但其实是一串蓝湖。这种开盲盒的感觉让人惊喜雀跃。

这面蓝湖水质清澈，在阳光下呈现渐变蓝绿色调。因为有风，湖面微波粼粼。对面的山岩黝黑刚硬，环抱着湖水。我站在山崖上看湖水，久久不愿动身。司机师傅喊我们上车，前面有更好的美景。总是这样，一程又一程，对未来的热望与期盼让我们不能专注于当下与那些转瞬即逝的美。

午后的阳光很猛烈，站在下坂地水库这个最美的班迪尔蓝湖边，高原的风带着湖水的气息拂过脸庞，口罩不知去了哪儿，暂时也管不了。

班迪尔蓝湖的天光云影

“‌茫然不悟身何处，水色天光共蔚蓝‌‌”。沉醉于这一刻的蓝吧。这样的一往情深。这样的宁静悠远，这样略带忧郁的颜色，却让内心深处蛰伏的情感变得更加热烈与纯粹。在视觉与知觉的强烈冲击下，我走向湖边高高隆起的山包，想与湖水更近一点。总是这样，走着走着，就剩下一个人。千山万水，孑然一身，没有过去与未来，连当下也消融在这一片深邃的蓝色里。

塔莎古道拉长了我们的旅途，这一路上车下车不计其数。我们拍下路边奔跑的野羚羊群，拍下放牧的额头缀着记号的羊群，拍下金黄的银杏与嫣红的浆果，也拍下影子般沉默的庞大的山体。

路边的野羚羊

踏过吊桥，在杏花村稍作停留。老阿婆几近风干的脸庞依然立体美丽，她的笑容如她送我们吃的吊杏干一般清甜。久久不忘。

黄昏时我们抵达塔儿乡，房间正对着一片秀气的小树林，潺潺的流水声抚平旅人的疲劳。没有梦，香甜一觉。

昨晚知悉，前面古道塌方。

队友商议后决定走塔莎天路，翻越喀喇昆仑山，再横切到塔莎古道，这样可以绕过塌方地段。

塔莎天路是一条电力天路，不是通常意义的公路。车队里除了夏师傅，其它三位司机跟我们一样也是第一次走塔莎天路。车队后还跟着一辆坦克300，是一群来自深圳的自驾客，通过宾馆老板介绍要跟着我们走。

拿着宾馆给的早餐：馒头与咸菜，我们开启天路之旅。经过几天相处，大家跟几个车队司机已经比较熟悉。我们车的年轻司机我强忍住叫“小胖”的冲动，依然亲切地称呼他小李。他车技娴熟，思维敏捷，说话自带幽默，一路开着DJ音乐，相当轻松洒脱。情绪是会传染的，我们对他有莫名的信任感。

车灯刺破黎明前浓重的黑暗，我问他为啥要这么早出发，他嘿嘿一笑说：“不这么早，你们都要吓尿的呀”。好吧，装作没看到就不危险了。那就上吧，谁怕谁。

披星戴月

山道狭窄陡峭，仅余一辆车通行，泥石路面坑坑洼洼，一边是万丈悬崖，一边是随时可能砸下碎石的山壁。连续90度直角转弯叠加45度以上的陡坡，有时一把转不过（转弯处窄小会碰到山岩），得往后退半步再猛打猛回方向盘。这期间的收与放，进与退，轻与重皆如履薄冰，不，是薄冰之上再迭加这许多危险。因为越往上海拔越高，路上已结满薄冰，山风怒吼，怪石嶙峋。今天的这条路显然超过了李白的想像，不仅仅是“难于上青天”，更有可能是一转弯就上天堂。

无知无畏，当时的我们并不害怕，就连些许的紧张情绪也被他的妙语连珠给彻底打败。我已数不清他给“夏师傅、老刘、烟卷或我们队的饺子姐、迷羔哥穿了多少个尿不湿，我只知道他一手方向盘一手对讲机，一边调着侃儿一边照应着跟在我们后面的坦克300，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把我们送上了喀喇昆仑山的某一座峰顶。

宽阔的山顶平台上耸立着巨大的电信塔，标志着此处已经并入国家电网。平台正好可以停下我们这五辆汽车。天微微亮，一朵白云飘在对面山头向我们招手，我们欢呼跳跃又屏住呼吸等待日出。

等待日出

喀喇昆仑山仍在沉睡。

连绵的山峰如波浪起伏，一抹蔷薇色的光贴着峰峦划出弧度优美的曲线，一只雪山苍鹰翱翔在白云之上。很快，云彩染成了绯红。在蓝调的天空与暗蓝调的山峰之间，蔷薇色的光一点一点变深，变亮，变成温暖的橘红。

我们肩并着肩，看山巅之上绮丽的霞光驱赶黎明前的暗影，看一簇簇金色火焰将山头点燃。哦，原来你也在这里，“在这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迟一步”。

簇簇火焰

看吧，那矗立空中的沉默而雄健的喀喇昆仑山已经变得朝气蓬勃，浑厚的黄，晶莹的白，耀眼的金，一层一层斜向铺开来，直接送到我们眼前。寒风不再凛冽，高海拔的晕眩早已消失无踪，我站在高高的山巅上，面对日照金山，深刻体会永恒之涵义。

大风吹拂，我心自由。

这一切，像是一个瑰丽的梦。

下山的路更难走，弯道多，陡又滑。彼时天光大亮，而坐在车内的我们既看不见前方的路，也看不到身侧的路，峭壁之上令人窒息的悬空感，让我紧张地握住队友“风行”的手。

日照金山

下一个转弯是一段近70度的陡坡，“路面结冰，低速慢行”，对讲机那头提醒着车队成员。年轻的司机冷静地调到低速四驱，并用对讲机嘱咐队友“别踩刹车”。我们俯身向下，像铁鸟一样安全着落。他开着越野车冲出大山，溅起的水花有美丽的彩虹。

我后知后觉地想起，这一路他没有开DJ音乐。这一路严肃活泼紧张，这一路堪堪从天上走过，这一路令我可以爽快地叫这个可爱的司机为“小胖”。

经过恰尔隆乡时秋色正浓，阳光在红叶黄叶上溅开来，把昆仑山谷中的小村庄染成彩色。白杨树画出最澄澈的蓝天。

挺拔的白杨树

我们在此休息撒欢，溪水哗啦啦流淌，牛羊在路中间悠闲踱步，淡青色炊烟袅袅升起。村口遇到的白胡子老大爷向我们竖起大姆指，一座旧房子前两位阿婆边晒太阳边闲谈，脸上带着平静友好的笑容。

重回人间，秋叶缤纷。

抬头可见的喀喇昆仑山始终静默不语。它已矗立万年，还将矗立万年，而我，只是一粒小小的花籽，偶然落在它的上面。不开花，也美好。

在喀喇昆仑山河谷里穿行，山体高耸入云，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给人很强的威压感。一个转弯，蓝色的叶尔羌河扑入眼帘。全车人兴奋得哇哇大叫，刚才的云淡风轻瞬时不见。

喀什昆仑山

在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内心如秋天般宁静。

这种蓝，我愿意称之为“昆仑蓝”，干净、纯粹、冷静、神秘、晴朗、美丽。峡谷间的大河如古镜高悬，阳光在水面上跳跃，像是无数颗星星跌落凡间。

“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即使闭上眼睛，那样璀璨的光芒也在心里一闪一闪。那是河水的光芒，也是太阳的光芒，更是自性的光芒，必将照亮今后所有的日子。

我曾经百度过很多叶尔羌河的资料，但在此处却失去了科普的兴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一条叶尔羌河，最终每个人也都会度过自己的叶尔羌河。我们终将殊途同归。

最爱叶尔羌河

穿过隧道，又是一个开阔的河滩。远处，碧蓝的叶尔羌河急湍奔流，近处，清澈的河水轻吻脚踝。水下有很多美丽的石头，俯身捡起一颗又一颗，又轻轻放回。石头有它的尊严。我一直期待它变成我的美玉，但往往事与愿违。

黄昏时抵达莎车古城，在木卡姆餐厅举杯庆祝。“没有一只鸽子可以飞出莎车”，队友迷羔一边大快朵颐，一边笑着对我们说。烤鸽子皮脆肉嫩且多汁，羊肉串里的肥肉猪油渣一般香酥，最喜欢的是鲜美的鸽子汤面，一大碗酸奶也愉快地干完了，巨大的西瓜哈密瓜却吃不动了。

晚上随意走走逛逛，领略古城生活气息。本地人皆高鼻深目神情严肃，视线相接时又都展颜微笑。在乐器店里听维族店老板弹奏都塔尔（一种新疆乐器），又循着音乐声来到市民广场。当热瓦普弹起来，手鼓打起来，人们纷纷走到台上跳起欢快的舞蹈。

来都来了，跳就跳吧。一曲舞罢，微微出汗，来南疆五天，不知不觉中肩颈腰背灵活了许多。旅行，果然是一剂良方。

美美一觉。

今日行程较为轻松，不用早起，不用落夜。

从莎车到和田走的大马路，车子开得很丝滑。两边是笔直的白杨树，可惜枝头尚青青，若是一片金黄，不比塔合曼树洞差。

到和田时已经中午，路上小胖说她姐嫁到了和田，于是让他推荐个吃饭的地方，他立马让姐姐订了玫瑰花烤肉店。

“你姐嫁得真远”，

“不远啊，才五百里”。

“这还不远啊”？

“新疆哪个地方不是一跑就几百公里呢”。

哈哈哈，也是。年轻人的执行力也很“年轻”。

玫瑰花烤肉店

一进玫瑰花烤肉店，又开始眼花缭乱，豪华的土耳其风格再次展现出强大的感染力。坐着吃的、排队结帐的基本都是本地人，味道肯定错不了。

姐姐订的长餐桌可以坐下我们全队人，因为是过路餐，所以大家一致点了简单的拌面汤面以及两大份羊肉手抓饭。面条配料丰富，鲜美爽口，重要的是才18元一碗，这样亲民的价格在江浙沪很稀罕。于是大家商议着后天住和田时再来吃这儿的招牌菜“玫瑰花烤肉”或“烤全羊”。

小胖去加油了，给他留了两份面条。明天要深入沙漠，所以得把预备的几个油桶全加满。他的责任心让我印象深刻。我们车的人在餐厅等他回来，我又忍不住点了几个冰淇淋球，搁在高脚玻璃杯里，价格同样很亲民。

和田博物馆

来了和田就必须去和田博物馆看看，我们一车人到的晚，进去时诺大的展厅空无一人。我看展一向慢慢吞吞，没人催促的话可以一直在里面转悠。一楼展厅很大，我刚进入状况，同车的队友已去了二楼展厅。

一转身，在某个角落就会出现一具干尸。第一次，一个人看干尸，心里发毛但又舍不得走。只好大起胆子一边祝福干尸们幸福快乐，一边撅着屁股挨个看完。隔着千年的时光，于阗佛国只在匆匆一览间。

玉雕：辈辈封侯

我又以极快速度冲上二楼，走马观花总比过门不入好些。展品中有一枝古老的眉笔，见之窃喜。因自己眉色浅淡，深解画眉之必要与重要性。古人“画眉深浅入时无”的诗句，虽有各种诠释，但我想文字本来的意思更加浪漫缱绻。爱美之心，完全跨越了时代与种族的分野。

喜欢唐代的一件玉雕，一只蹲坐状大猴，肩骑一只小猴，臂环一只小猴，寓意“辈辈封侯”。这件玉雕在一块带皮白玉籽料上雕琢而成，设计巧妙，憨态可掬，是和田博物馆的镇馆之宝之一。

三楼还有尼雅古城考古发掘，因一车人都在等我，只能挥手告别。和田有很多闪光点可以挖掘，譬如去玉龙喀什河捡块宝玉之类，留待下一次吧。

一骑绝尘，到于田时天色未晚。吃烤肉，喝奶啤。购置矿泉水、大白菜、年糕、鸡蛋、粉丝之类食物。期待明天的沙漠之旅。

很有风情的喀什民宿

慕士塔格3号冰川公园

冰川上的来客

路边的沙棘树

帕米尔之眼

山路弯弯

恰尔隆乡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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