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上的秘密——看《坠楼的审判》所感

在一个偏僻深山小屋里，德国女作家桑德拉正在接受一个女学生的采访，并现场在录音。儿子正在二楼，给狗狗洗澡。突然，从三楼的阁楼上飘下来激烈的音乐声，“嘭嘭嘭-嘭”像是爵士乐样的嘈杂乐曲。采访者的眼睛时不时地朝上瞟一眼，连狗狗也因楼上音乐的吵闹声而抬头看楼上，屋子里的人和狗都受到了来自阁楼上音乐的影响。女学生说笑着称：现在没法录音，只能闲聊一些其他话题，然后，就匆匆结束了采访，两个女人都显出了无奈表情。

屋前的空地上覆盖着白雪，远处的山上也是。采访者走出门后，女作家上楼了。采访者走到楼下车旁，抬头看到女作家在阳台上跟她招手，儿子牵着狗狗也从二楼上下来，正要去外面遛狗。

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儿子丹尼尔的眼睛是看不见的，戴着宽大的墨镜，狗狗在前面领路。在他回来的路上，当接近房屋的转角处时，丹尼尔又听到那个“嘭嘭嘭-嘭”的音乐还在不停地响着。那时，狗狗却挣脱了牵绳，狂叫着跑向前方。随即，丹尼尔跟着狗狗跑起来，扑倒在地，摸到他爸爸倒在自家门前的雪地上。他爸爸的头上有好大一摊血 ，狗狂叫，丹尼尔也狂叫：爸爸！爸爸！然后，朝屋内大喊：妈妈！妈妈！快来！他妈妈在二楼阳台上朝下一看，马上跑下来，并报警。

那只狗，趴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他们母子抱在一起，父亲躺在血泊里，身后还有一段在雪地的血迹，好像是死者生前忍痛爬行了一段路，或是被拖行了一段路。

死者，名叫塞缪尔·马莱斯基，法国作家，是丹尼尔的爸爸，是女作家桑德拉的丈夫。法医说死者的死因是来自头部碰撞，或是击打造成的，并鉴定为意外或是蓄意伤害。

一件这样的死亡命案，马上把一个家庭拖入了悲伤的心境。桑德拉请了律师，是她的好朋友文森特。她告诉律师，那天丈夫外放震天响的音乐，是有意想把那个采访者赶走的意思。桑德拉跟律师文森特解释说：平时丈夫在工作中放音乐，而且是外放音乐，就在自我封闭状态，不想让外界来打扰他。但是这次是他妨碍了别人，妨碍了他妻子的采访。所以，当采访者走后，她上楼跟丈夫说了几句，然后就各顾各了。她丈夫继续在阁楼搞装修，她自己回房继续自己的翻译工作。大概一个小时后，她就听到楼下儿子的叫声。

在警察局里，她说丈夫可能是失足跌落，但律师不相信，她苦笑着说：“她自己也不奢望别人会相信。因为当时在场的只有她一个人，连狗也不在。”警察问她丈夫手臂上的伤痕，她解释是厨房的中岛设计不合理，丈夫做菜做饭的时候经常会碰到，所以留有陈伤。现在，她成为最大的嫌疑人，除非能证明她丈夫是自杀。

在律师离开后，桑德拉记起六个月前的一件事：那天丈夫喝醉了酒，吐了一地，她看到地上几粒白色的药丸，那是不是他的自杀试验？但过后，她丈夫拒绝讨论那次吃药呕吐的事。这算不算是自杀未遂？

最难受的是她儿子丹尼尔，作为唯一的重要证人接受询问。丹尼尔眼睛有严重的视力障碍，基本看不见，家里摆放的东西都是固定的，平时靠摸索着前进，或是他父亲为他在各个地方粘贴不同质地的胶带，来分辨各个不同的区域。丹尼尔确定那天父母没有吵架，并且说出他出门时摸到门边上的胶带。但经过几番现场测试，他最终承认自己弄错了，更改了自己的证词。回到家后，丹尼尔在练琴时一直弹不好，桑德拉知道儿子撒了谎，知道儿子是想帮她。但桑德拉还是跟儿子说：“要诚实面对现实，要说真话，不要有心理负担。”

最终，这个案件还是上了法庭，桑德拉被正式起诉谋杀罪。女法官虽然是和颜悦色地说着宽慰的话，但我直觉中她是有怀疑桑德拉没有说真话。警员们经过对她儿子丹尼尔一次一次的听力试验，和假人从三楼坠下的模拟试验，都无法还原死亡现场，那必定是他们母子两人中至少有一人说了谎。

警察又发现她丈夫电脑里有一段他们夫妻争吵的录音，时间是在死亡前一天。桑德拉认为，夫妻争吵是很正常的事，每对夫妻都会有争吵，这不是婚姻的全部，也不足于成为谋杀的证据，当初她觉得没有必要跟自己的律师说起这件事。但丈夫既然把这段争吵录了下来，说明一个什么问题呢？丈夫已经不能说话了，她也是现在才知道有这么个录音，那么只有她能来证明：这个争吵的录音跟这个案子没有关联。而法庭，特别是对方的律师不这么认为。

在法庭上，不会因为一个家庭真实的生活或是婚姻状况，来分析事情的原委或是以此带来结果，他们只会通过证据来推测你的生活和婚姻，或是来洞悉他们所说的作案动机。就像律师说的：你怎么看自己不重要，你得从别人的角度来审视你自己。

一旦上了法庭，就得照着流程来。现在桑德拉是最大的嫌疑人，十几岁的儿子丹尼尔是最重要的证人。所以，儿子得有一个与这个案子不相干的人来监护，法庭指派了一个小姑娘玛吉来日夜陪伴丹尼尔，既是照顾他的视力障碍，又得关照他的情绪，以防嫌犯桑德拉给儿子施压，而造成证词的不真实性。

因为案子，桑德拉不得不回忆起他们的曾经，来解释这些外人无法看到的婚姻内在：在法国的深山老林里，一个德国妻子---作家桑德拉，远道而来这里潜心写作，努力赚钱，为了治愈视力障碍的儿子；一个法国丈夫---塞缪尔，也在安静地写作，或是修缮自己的老屋。就这么个家庭，外人看来是多么平常。

丈夫塞缪尔原是个大学教授，因儿子在一场车祸里眼睛遭到伤害，两个人都辞职来照顾儿子，继而没有收入而造成债务。为了缓解经济上的压力，他们来到了丈夫塞缪尔的祖屋里。本以为乡下老家，生活成本低了，但却低估了现实生活的残酷。桑德拉的心里是不满的，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经济又不行，儿子眼睛又时好时坏，诸多的不顺心让婚姻也岌岌可危。

桑德拉在律师的指导下练习法庭上的发言，为了避免监察官或是法官、陪审员的误认。她的律师文森特把辩论侧重点放在丈夫有自杀倾向上，以及有过一次自杀的说法上。起因是：他想当大作家，野心很大，但又比不过自己的妻子桑德拉，那种懊恼是可想而知的。还有，儿子的那场车祸也是两个人一直争吵的原点。

回忆中的那天，原说好是丈夫去接当时只有四岁的儿子，恰好那时丈夫突然来了写作灵感，就临时雇了个保姆去接儿子，刚巧保姆又迟到了。可能是急着想把孩子早点送回家，当他们两个过马路的时候，被摩托车撞了，造成儿子的眼睛永久性损伤。事后，丈夫陷入了深深的自责和愧疚之中，常常靠服用抗抑郁药维持一段时间，严重时住院治疗，这场车祸更让他们的经济雪上加霜。他们搬来这个法国的老屋，一是为了节约开支，二是为了儿子有个学习的好环境，三是为了疗养两个人心灵上的创伤。

这个案子在一年后再次开庭，接下来的桑德拉要么在法庭上，要么就在去法庭的路上。他们一家人的生活，包括细节都被放在公众视野之下，被讨论、被揣摩、被刨根究底。

一个一个的证人被带上法庭，包括那天来采访的女学生，当庭播放了那天的录音，听！那天的桑德拉笑得多么爽朗！但现在她却坐在被告席上。监察官把桑德拉有双性恋倾向的事情也当作证据抖出来，让女学生做出那天的桑德拉有勾引她的证词，监察官想以此来证明桑德拉是一个想迫切逃离现在婚姻，而谋杀亲夫的毒女人形象。桑德拉只能在庭上一个、一个地对她来说怪异的问题，一一作出答复。她的叹气，她的无奈，我能理解，因为这是没有的事，但你得作出解释，而且要让法庭满意。

还有庭上那个做假人坠楼现场作试验的专家，解释那神秘的“三滴血”，矛头对准的就是桑德拉，是她把丈夫推下楼摔死，才会有这样的死亡现场。而儿子丹尼尔的两次证词前后不统一，也遭到了质疑。儿子丹尼尔出现在每场的庭审中，是残酷的。其实他在这个案子里是个局外人，但这事关他父母的案子不得不面对这样的询问、审讯，也不得不听见父母真实婚姻中的所有事关生死的琐碎。

再一次的庭审中，桑德拉讲述一件丈夫曾有偷偷服用阿司匹林的事情，看心理医生、分居，吃药、停药的事情……原先认为这是夫妻日常生活中很平常的一件事，现在倒是要拿出来作为证明自己不是嫌疑犯的证词。监察官的反驳一件接着一件，让桑德拉不得不一件一件来应对，剖析他们夫妻两个的心理、身体的密秘。夫妻间的点点滴滴都在这里被充分细分，被无限放大，婚姻生活就像是在一个透明的玻璃罩下，清清楚楚。

当丈夫的心理医生出庭指责桑德拉，说她用剥夺丈夫写作来实现对他的惩罚，并让他对那次车祸负责。桑德拉当庭承认自己开始时是有怨恨过丈夫，因他的原因造成儿子的车祸，但后来两人慢慢地接受了这个现实。而丈夫写作上的不得志，与桑德拉的成功，这样的失败让丈夫抓狂，以至频繁地去看心理医生，并向医生倾诉以减轻情绪。

第三天的庭审，又是一段录音。事关桑德拉的新书出版，她要离开家一段时间，但丈夫却更想要有更多时间用于自己的创作上，不想让她出去这么久。桑德拉提出儿子可以委托朋友照顾几天，但这样就要支付一笔托管的钱，说到底这又造成经济的问题了。丈夫情绪激动，说起儿子、装修房子、看病，这些都消耗了他太多的金钱、时间和精力，他无法集中精力进行创作。而桑德拉的一句话让她更愤怒，她说：一个作家，不会因为家务和照顾孩子，而写不出东西来。但现实是，他啥也写不出来，还指责妻子抄袭他的创作大纲。他是得找个理由，但其他什么理由都可以，却不能找死啊!

桑德拉只想证明她是无辜的，她也不知道丈夫的那些录音的存在。儿子已经失去了眼睛，现在又失去了父亲。她既想证明丈夫是自杀的，又担心自杀会对孩子造成再次伤害。她既要证明没有谋杀丈夫，又想让儿子知道爸爸妈妈是爱他的，爸爸妈妈是相爱的。这种错乱的情感，纠结、缠绕，着实让人崩溃。  

欣慰的是最后，因为儿子丹尼尔的证词，法庭宣布他的爸爸塞缪尔·马莱斯基系自杀，他的妈妈桑德拉被判无罪。桑德拉的律师说：“桑德拉唯一的罪就是在她丈夫失败的地方取得了成功”。最终，影片对这个案件到底是他杀，还是自杀没有完全明确，但确定的是他们的婚姻已经死亡。看来，那天真实的情况，也只有是那天在阁楼上的塞缪尔·马莱斯基，死者本人自己知道了。

这就是法国导演茹斯汀·特里耶执导的2023年金棕榈奖最佳影片《坠楼的审判》，又名《坠楼死亡的剖析》，这是一场对婚姻真实细致的剖析，也是一场对婚姻毫无尊严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