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吴长寿同学讲的故事:
我的父亲名叫吴有理,因为遭受龙卷风袭击,房屋倒塌,保险公司拒绝赔偿,家里又没有钱,他急得成了神经病。
包产到户以后,父亲从排水沟里捡了一头小母猪。小母猪有病,他请兽医看好,两个月后又请公猪配种。母猪很争气,当年便生了十几头小猪。父亲对小猪十分疼爱,分别为它们取名小白、小黑、小花。。。。。。不到万不得已,父亲从不肯将猪仔卖掉。粮食吃光之后,他才恋恋不舍地卖掉一头,然后买粮给其它猪吃,粮食吃完之后,再卖一头。父亲袋里从来没钱,有一点钱就买小麦、玉米,人与猪子同吃。他怕麻烦,也不肯另外买饲料。包产到户之后,有一年收成特别好,不需要买粮,父亲将猪仔养到二百多斤,也不阉。公猪分不清妈妈、姐妹,乱交配。父亲省得请种猪花钱,乐得袖手旁观听之任之。结果老母猪生了小猪,新母猪也生了小猪,猪子一家五代同堂,谁也分不清父母舅姨,不过父亲知道。家里有粮,父亲一头猪都不肯卖!
父亲没有钱,最讨厌人家做事随礼。后来他给自己定了个规矩:丧事去,喜事不去,因为死者为大。至于嫁娶建房老母猪生小猪这些喜事就免了。这规矩本来也不错,可人家不知道啊,有了喜事还是请我父亲。有次舅舅儿子结婚请我父亲去喝喜酒,父亲对我舅舅说:这次我就不去了,等你家里死了人我再去吧!舅舅气急败坏地走了,以后再也不和我家来往了,婆婆去世都没有通知我家。但我父亲知道后还是去了,他说这是规矩。该去就去,不该去就不去!舅舅知道父亲有病,后来也没跟他计较。
舅舅不跟父亲计较,姑姑却不肯原谅父亲。原来姑姑的女儿十分漂亮,王大狗想让父亲把她介绍给王小毛。王小毛当时还是村长,也没找对象,姑姑一家自然求之不得,可我父亲却说:“我外甥女有狐臭,你想清楚再说。”有狐臭人家自然不要,姑姑怪他不会说话,父亲却说:“做人应该实事求是,欺骗人家干什么呢?”姑姑从此再也不到我家来了。
到我上高中的时候,家里养了四十头猪!我向父亲要钱,他说他的钱都买了猪粮,哪里有得给我?上学还不如养猪!如果我每天挑草,还能省些猪粮。我问他养猪干嘛?他反问养我干嘛?我哭笑不得。我以后骑车上学,才勉强混到毕业。
有天父亲不在家,我把老母猪踢得半死!一头公猪看我踢它妈妈【也许是婆婆】,一下子将我撞倒在地!我爬起来又踢公猪,妈妈看见后骂我:“它是个畜生,你何必跟它一般见识?你爸将猪子合起来养,老母猪可能又怀孕了!”妈妈的意思应该照顾孕妇,可我就是恨它怀孕!
父亲对外人还好,对妈妈特别凶!轻则破口大骂,重则拳打脚踢!妈妈被父亲打怕了,为了自保,以后父亲说什么就是什么,父亲说1十1等于5,她绝对不敢说等于2。
父亲有病,可他总认为别人有病。经过多年观察,他认为地是磨盘,固定不动;天是磨子,围绕着北斗转动。从地上看北斗不动,而整个天空包刮太阳和星星都绕着百斗星在转,这个推磨的人就是菩萨。菩萨不推磨,太阳和星星固定不动,地上的人就死定了。他逢人就宣传他的观点,不少人信以为真。
父亲会养猪,其中有两只大公猪!父亲看我呆在家里不挣钱,便叫我去拉公猪帮人家配种。我不愿意去,父亲叫我滚!妈妈忙说拉公猪也不犯法,把父亲气病了可不得了!无奈何我只好去了。
吴长寿
猪子配种是个技术活。母猪发情的时候不要理它,否则不能受孕。要等它淡性之后才行。可它淡性之后却又不肯交配,这时候就要协助公猪,不能够袖手旁观!如果母猪实在不肯配合,还要将它绑起来,让公猪强行交配!人家养你是为了生小猪卖钱,不是让你自由恋爱的,不同意也得同意!对母猪我虽然十分同情,可是也爱莫能助!
那时候有人专门帮人介绍对象,成功了大鱼大肉随便吃,不成功小炒便饭也是有的。父亲虽然有病,不过有人帮我介绍对象他还是愿意买酒买菜。父亲帮我定了一个找对象的标准:只要人家同意就行。
这个标准可能有点高,我那时文质彬彬眉清目秀,如玉树临风,可是我家欠贷款,父亲还有病。介绍人将姑娘带来【我们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女方到男方家里相亲,同意就留下来吃饭,不同意就不吃饭】,介绍人不告诉人家我父亲有病,也不说我家欠贷款,姑娘一开始同意,留下来吃饭,知道实情后又不同意了,吃了饭也不同意!父亲花了钱,事情又不成,后来有人带姑娘帮我介绍时,父亲直接告诉人家自己有病,同意就留下来,不同意请走开。话说得这样直接,女孩一听掉头就走,饭也不在我家吃了。介绍人不想走,说另外帮我介绍。父亲留他吃饭,不过家常便饭,没有鱼肉,他们以后也就不再帮我介绍了【父亲一辈子节约,不肯花冤枉钱。】。
我有俩个姐姐一个妹妹,姐姐早已嫁人,妹妹待字闺中。妹妹小名叫良凤,长得小巧玲珑,如花似玉。很小的时候,表叔便请人介绍嫁给他的儿子。表叔是我奶奶的侄儿,奶奶对他恩重如山,困难时期偷家里的粮食给他。奶奶无儿无女,抱的我妈妈招的我父亲,所以父母与表叔之间并无血缘关系,但相互之间关系极好。表叔的儿子很帅,就跟刘德华一样,跟我妹妹同岁,俩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我迟迟找不到对象,父母也不让妹妹嫁人。因为我比妹妹大,必须按次序来。
说实话,父亲有病,他又主动告诉人家,这样的情况根本就没有人会嫁给我。后来父母想了个双方都不花钱的办法,就是用女儿和人家换亲!
对于换亲,我是十分反感的。我不想勉强妹妹,也不想勉强女方,名誉也不好听,找不到对象拉倒!再说妹妹与“刘德华”十分要好,怎么能见异思迁呢?妹妹比我小,先嫁给人也罢。
父母不管这些,成天请媒人帮忙介绍换亲,条件也只有一个:只要人家同意就行!
条件虽然简单,可是人家听说父亲有病,我家又欠外债,没有一个同意的!
人家不同意,父母也没办法!我和妹妹无须开口!因为我们说同意说不同意都是废话!
二十五岁那年,媒人又为我们兄妹物色了一对兄妹:哥哥是个聋子,妹妹是个哑巴!这次人家没有反对。父亲十分高兴,妈妈也笑逐颜开!妹妹不知怎么想的,莫名其妙竟同意了。这时我不再沉默,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同意!不哑也不同意!”
“啪!”父亲抬手给我一个耳光!“你这个呆子,你是个神经病,妹妹同意你还不同意!你不要我要。你去死吧!”父亲一生气就喜欢叫人去死,好像他是个皇帝似的。
三天后媒人来打听消息,正巧父母都不在家。我告诉她我不同意。媒婆奇怪地瞪了我一眼:“你不同意?你有病吧?人家不是为了哥哥,还不愿意嫁给你呢!其实哑巴也不丑嘛:有鼻子,有眼睛,而且还有嘴巴。。。。。。
这不是废话吗?没有嘴巴还是人吗?我叫媒人以后不要来了!找不到老婆我也不会同意换亲!
父亲听说我将亲事回绝之后,气得破口大骂:“又不拿镜子照照自己!尖嘴猴腮,不三不四!哑巴若不是为了哥哥,才不愿意嫁给你呢!不信你去问问哑巴,看她愿不愿意嫁给你!”哑巴不会说话,我问也是白问。其实就是不换亲,她送给我我也不要!
父亲成天骂过不停,妈妈则哭过不停!我在孤独与寂寞中打发时光。媒人知道我不同意换亲,以后也就不再到我家里来了。
一晃我就二十六了,同龄人大多做了爸爸,而我仍是光棍一条。这时有位名叫王海山的男子到我家玩,他是邻乡刚刚招赘过来的。他问我有没有对象,父母说没有。他说他老家有位女孩名字叫小芳,心灵手巧会做服装,问我要不要?心灵手巧哪有不要的?不等我开口,父母抢着帮我答应了。海山又说小芳有个哥哥,至今也无对象。如果我妹妹嫁给她哥哥,事情十有八九成功!父母眉开眼笑,他们就是喜欢换亲!两件喜事一起办,可以少花钱或者不花钱!我听了十分反感,不过人家是好意,又没有吃我家酒肉,我也不好当面发作。【父母好像忘了我不同意换亲,他们可以瞒天过海。】
小芳
第二天,王海山果然领着那位女孩来了,个子不高,皮肤也不白。出于礼貌,我倒了一杯开水给她,又抓了几把花生放在桌上。小芳见我客气,中午也就留下不走了。我心里虽然很不乐意,不过吃顿饭也不打紧。待海山与小芳走后,父亲问我感觉怎样?我说不行!父亲说:“我看可以,人家同意就这么定了!”
第三天,王海山兴高釆烈地对父母说,小芳同意了!她不嫌父亲有病,也不担心贷款,不过有个条件:我妹妹必须嫁给她哥哥,否则免谈!我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没有这个条件我都不同意,还加上这么个屈辱条件。父母一点也不觉得屈辱,同意过几天去看看。只要妹妹同意,这件事也就定了。
话说三五天后,陈海山约我们一家都去相亲。我说谁答应人家了?不去!妈妈说:“你不同意干嘛倒水她吃?还抓花生!”我哭笑不得,不同意就不应该倒水吗?妈妈又说:“你不去我们去,你妹妹也不一定同意!”这句话让我看到不成功的希望【我就希望不成功】。我说你爱去不去,反正我不去!我来到妹妹房里,她听说要去相亲,正在找衣服换呢!然后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我叫她不同意不要勉强自己,她什么也没说便跟着海山和父母去了。晚上一家人欢天喜地回来,说人家十分客气,男方不聋不哑,还会做瓦工。人家问我为何不去,妈妈说我已经看过女孩,家庭条件无关紧要【她真会说,反正要把事情做成】。人家信以为真。我说妹妹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反正我不同意!当时我没见过男方,只是觉得“刘德华”一文不值,十年的感情抵不上一次相亲。
这以后我的日子可以用生不如死来形容!妹妹与男方相互满意,你来我往情深意长。他们之间我无权干涉!我对自己的婚姻稍有异议,父亲立即破口大骂,妈妈则痛哭流涕。妈妈逼我也有理由:一是我不该倒水人家吃,让人家以为我喜欢她;二是四个人中有三个同意,少数服从多数,反对无效!三是上次介绍与我家换亲的聋子、哑巴,后来又与二队的杨矮子兄妹做了换亲,矮子妹妹不同意,矮子将她的腿打断,后来不得不嫁给聋子,现在杨矮子和聋子都有了儿子。听说两个孩子都有点聋,不知道哑不哑,不过比没有老婆、孩子好多了!再说你跟她结婚碍什的事?碍什的事?碍什的事【重要的事情说三遍】?人家若不是为了哥哥,还不愿意嫁给你呢!妹妹不是为你,也不可能嫁给人家!嫁给表叔的儿子“刘德华”多好?
妈妈不愧是理论家,没有人说得过她!可我不是杨矮子,她越是这样说,我越是反对越是头疼。不过妹妹与男方情投意合,我又不好回介绍人。
父亲上过几年私塾,对历史比较了解,我说换亲人要笑。父亲说汉武帝的姐姐平阳公主嫁给卫青,卫青的姐姐卫子夫嫁给汉武帝,谁笑他们了?丁乡长的女儿嫁给顾主任的儿子,顾主任的女儿嫁给丁乡长的儿子,谁笑他们了?法律也没有规定不许换亲!再说谁笑你?是张三还是李四?你告诉我,我去骂他!
我实在说不过他们!后来我索性到南通找了个送报的工作,不回家了!
年底到了,南通报刊发行公司也不放假,我正好不想回去。我以前给舅舅写过信,强调自己不同意换亲!二姐根据我写的地址,竟然找到我们公司,她帮我向主任请假三天。主任听说我要结婚,立即同意了!我也不好和主任多讲,愁眉苦脸地和二姐回到家里。
大年三十,妹妹跟男方回家去了。妈妈让我去接小芳,我说什么也不肯去。父亲骂骂咧咧念个不停,大意女儿跟人回家了,儿媳却没有来。周郎妙计安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外人知道一定会笑死!妈妈哭了一会儿上床睡觉,叫她吃饭也不答应!父亲见她不吃也不吃饭。
父母不吃我也吃不下去!妈妈上厕所时给我撂下一句话:“小芳今天不来,我以后就不吃饭!吃了我就是你养的!”
妈妈早饭没吃,午饭也不吃,总不能把她活活饿死!走一步算一步,先去接回来再说!我跨上自行车,心情复杂地向小芳家走去。
岳父岳母见了女婿,自然十分高兴,也没问我为何现在才来。人家不问我也不必解释。小芳打扮一新,坐上我的车子就走。到家时已近傍晚。妈妈见我领了新娘子回家,高兴得一蹦三尺!因为没吃早饭和午饭,晚饭她足足吃了三碗!
一没拜天地二没拜高堂,吃过晚饭后我们便进了洞房。我是身不由己啼笑皆非,小芳也愁眉苦脸冷若冰霜。我把录音机打开,试图让她高兴一些。不料她却一下子关掉,然后一本正经问我:“你既无手艺又不会做生意,打算以后怎么生活?”
说实话,我根本就没考虑以后!今天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我把前后经过和心里想法告诉小芳,小芳听完泪流满面!她说她也不喜欢我,她喜欢的人是吴刚,吴刚也喜欢她。因为吴刚不同意换亲,所以两人才没有结婚。
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她的话我根本就不想听。洞房花烛夜,她睡床头我睡床尾,两个人真的是同床异梦。
妈妈房里传来越剧【红楼梦】的插曲【哭灵】,妈妈听一次哭一次。她能理解宝玉痛苦,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呢?
年后表叔到我家来,听说妹妹已经嫁人,长叹一声转身就走,以后再也没到我家来过。
不过在父母看来,表叔来不来无关紧要。只要儿女能成家,少一位亲戚也不要紧!可他们想不到的是,婚姻不是爱情的继续,而是悲剧的开始。
上文说过,我不同意换亲,但妹妹同意,而且与男方一见钟情。我当然不能反对她嫁人。所以只是自己不同意结婚,并没有干涉她和男方。
事实上妹夫还有一位弟弟,当时父母只想把事情做成,根本没考虑他有弟弟。父母不考虑,但岳父母早就考虑到了。大儿子结了婚,小儿子也不能打光棍!他们背着我妹妹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大意是四间新瓦房让给弟弟,妹夫和妹妹搬到三间旧草房去!两位老人与妹夫同住!妹夫的弟弟一人住四间瓦房,而且又不必负担老人,以后找对象自然容易!
妹夫在他舅舅姑姑等人的劝说之下,最终同意搬到旧草房去。妹妹一开始不肯,不过小芳警告她说:“如果你跟我哥哥分手,我也立即与你哥离婚!”
妹妹其实根本就不想跟妹夫分手,小芳正好给她个台阶。村里人都夸我妹妹懂事,妹妹十分自豪地说:"那当然了!"
我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其实我巴不得跟小芳离婚!
92年二月,小芳生了个女儿,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我当然不好再提离婚的事。
女儿周岁以后,小芳到南通打工,以后便很少回来了。我到南通找她,她冷若冰霜;我想和她离婚,她一言不发。
好又不好,离又不离,想找别人也不可能,因为我有老婆!
我终于彻夜难眠了!我处处克己复礼与人为善,可命运却总是与我为难!我不能抱怨父母,也不能责备妻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我想出家,离开这个喧嚣的红尘世界,去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过清净的出家人的日子。女儿想我了,也可以去看我。我觉得这个主意特别好,既不会给女儿带来痛苦和伤害,又能让我的心情得到解放。可是到哪里出家呢?我有老婆孩子,人家寺庙里也不要啊!
每天晚上,我会失眠,在床上烙饼,翻来覆去,直到昏昏沉沉睡去。
早晨三、四点,我就会醒过来,然后又开始胡思乱想,想得头疼,可是却控制不住自己不去乱想。
这天下午父母到田里干活,女儿到外婆家去了,家里就我一个人。我平静地从高橱里找来一根围巾,先在脖子上打个结,又在床梁上打个结,然后脚不点地上吊自杀了!我不知道死后会去天堂还是地狱。
当我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三天的早上。只见床边站着许多白衣天使,我以为自己到了天堂。一会儿姐夫进来,我才知道自己没去天堂,不过也没进地狱。
原来前天上吊后不久,妹妹良凤到我家来,邻居小兰也到我家玩。她见我在床梁上吊着,立即大呼救命。妹妹毫不犹豫地用剪刀将围巾剪断,然后叫人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说再迟几分钟,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姐夫迷信,他说我为人善良阳寿未尽,如来让妹妹和小兰同时来我家,所以才救了我一命!
我所在的病房里,每天都有人死去或是苏醒。妈妈说,每次医生喊他们进去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哭得稀里哗啦,一面希望我能苏醒,一面又极度害怕会从医生那里得到噩耗。
我苏醒后,妈妈决定留下来陪我,爸爸则回去继续养猪。那段时间,妈妈坐在我的病床边,不停地流泪,一个人喃喃自语。给我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她和父亲相亲的故事,她拉着我的手说,现在她很后悔,不应该逼我和妹妹换亲,妹妹在人家也不好过!她不仅要抚养孩子赡养公婆,还要做家务干农活,而公婆却一点不喜欢她!我说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呢?妈妈只能看着我默默流泪。
胆小的妈妈
小芳听说我生病住院,也请假回来看我。她劝我不要多想,以后她不去南通打工了,就和我在家里种田!天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双双把家回!
这不是欺骗我吗?她放假都不回来,怎么可能退厂呢?如果没有感情,即使在一起又有什么意思?我再一次失去了对生命的渴望,变得暴怒无常,对每一个靠近我的人都大喊大叫。
有时候护士来打针,我会突然抬手打翻她手上的治疗托盘;还有一些关心我的医护人员,偶尔会来病房跟我聊聊天,我一见着她们,脾气就更差了,拿起桌子上的茶杯砸向墙壁,妈妈只好拉着她们去病房门外,低声下气地赔礼道歉。
妈妈有次去食堂打饭的路上摔倒了,医生建议她做个检查,可为了省出钱来为我交住院费,她连片子都舍不得拍!
懊恼、痛苦,刹那间席卷了我的心。我看着妈妈,想关心两句,却什么都说不出口,悔恨的泪水吧嗒吧嗒往下淌。
那一夜我失眠了。满腔的悲情无处宣泄,人生第一次,我尝到了悲痛欲绝的滋味,后悔夹杂着愧疚,像一根绳索紧紧地勒住了我的心,我恨!我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死去,反而要留在这个世界上害我的父母和孩子!
这时我瞥见了在陪护床上熟睡的妈妈,她脸上的皱纹比几年前清晰了很多,头发也白了不少。我埋在被窝里哭得胸口一阵阵地颤抖,直到全身的力气被抽空。
不久妈妈回家农忙。当天夜里,我把空病房的铁床竖起来,然后脱下自己的衬衫,又一次上吊自杀了
古人说王者不死!半夜里医生查房,发现我床铺空着,于是到处寻找,发现我痴心不改,主治医生大光其火,他叫我死到家里去,不要坏了医院名声!
不过第二天他打电话给我舅舅时,却说我已经完全恢复正常,没有必要住院了。父母十分高兴,立即带我回家,同时送给医院里一面锦旗:华佗再世,妙手回春!
姐夫则为我请来一尊如来,要求我吃斋念佛。他说只要有佛祖保佑,以后就一定能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我心里想:我连三十岁都不想活,活一百岁干吗?
自杀者想得最多的其实不是死,他们一直徘徊在生和死的边缘,非常希望出现另外一条生路,如果有人为他们指明方向,他们或许就不再自杀!
为我指明方向的,不是再世的华佗,也不是万能的如来!而是妈妈对我说的话:“你如果死了,我不会比你多活一天!”
从医院回来后,小芳也就很少回来了。我每天接送女儿上学,为了妈妈和女儿,我不再想死了。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想死不容易,活着也不容易!
2003年5月,我和小芳协议离婚,女儿上初中后住校,不需要我接送了,我每天在村里转悠,幻想有人能带我出去。我的目光在打工回乡的人群中逡巡着。
9月底这天,我看见不少人担着被褥行囊,勾着头走路,灰头土脸的样子,像从战场上吃了败仗下来似的。我想他们多半是在工地上做小工,第二年未必还去。我也不想做小工,看见熟人最多问一句:“回家啦?”对方答:“回家了。”
也有人背着大旅行包,或是拖着带轮子的行李箱,衣着光鲜、脸露微笑,我便多问一句“回家啦?发财啦?”
这类人往往半谦虚半炫耀地说:“没有没有,刚刚进入管理层,还属于给人打工。”
9月29这天,我正百无聊赖地望着村口,一辆黑色轿车如同一只屎克郎,慢慢爬进我的视野。
轿车到了身边停了下来。车门打开,一位西装革履、戴着墨镜的男子,风度翩翩地向我伸出手来。
我还不知道是谁,微微一愣,没立即伸手。
男子摘下墨镜:“吴狗,不认识啦?”
吴狗是我的小名,长大后很少有人叫了。看了男子的外貌,我才知道原来是小学时的同坐胡大海!看他西装革履又开轿车,我不由激动地赞叹:“胡大海,发了啊?不简单!”
大海拖腔拖调地说:“发什么呀,一年才赚几百万,毛毛雨的啦。”
我一听不由睁大了眼:“几百万还毛毛雨啊?还让不让我们活了?”
胡大海说:“几百万算什么?我们老板一年能挣几个亿呢!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说:“迎接你啊,我想明年跟你走呢!”
胡大海潇洒地一挥手:“小意思的啦!你电话多少?到时我打给你!”那时没手机,不过家里有电话。
我像捞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将电话报给大海,他很认真地记到一本通讯录上,同时将房东家的电话也报给我。我激动地抓住胡大海的胳膊摇晃起来:“胡老板,谢谢你,谢谢!”
胡大海不满地瞅我一眼,我知道他怕我弄脏他的西服,急忙将手松开。
10月3号,我特地将胡大海请回家里喝酒。过了7号,胡大海就开着“屎克郎”回吴江去了。一连两个月,胡大海都没给我打电话。我想他生意做得大,可能忙忘了,决定主动去吴江找他。
到了吴江,一直打不通房东电话,我在松陵饭店开了个房间,然后再打。松陵饭店是吴江第二大饭店,我怕住小旅馆,万一他来找我弄脏他的衣服。
在松陵饭店
到了晚上电话终于打通了,是房东接的,房东让胡大海接听。接之前只听他在那边嘀咕:“哪个狗日的找我?我现在一点钱都没有了!”
胡大海接到电话,听说是我来了,不冷不热地说:我在盛泽镇,离吴江还有点远,等会儿我去看你。
我想他有轿车,再远也不会太久,也没出去吃饭,万一出去了他来找不到我。直到晚上十点,宋大海才到我房间门外敲门。
我将房门打开,不由大吃一惊,这次胡大海没穿西装,只是穿了一套工作服,而且脏得要死。
“怎么到现在才来?我等你请我吃饭呢。”我说。
“下班高峰,出租车紧张,我打摩的来的。”
“你自己的车呢?”
“我哪有车呀。”
“你不是开着车回家过年的吗?”
“嗨,国庆节,没买着车票,我临时租了一辆车回家的。”
“你不是一年赚几百万,还‘毛毛雨的’吗?”
胡大海仍然拖腔拖调地说:“开玩笑的啦。”
我心里哭笑不得,胡大海其实不是老板,也不是木工、瓦工,他只是每天二十块钱的小工。由于胡大海介绍,第二天我也跟他到工地上做小工。
小工的生活,常人无法想象,所谓吃三睡五干十六,早上天不亮起床,半夜睡觉,吃的是大锅饭,上的是露天厕所,最可怕的还是常常发生工伤事故!
我刚干了半日,就累得气喘咻咻,直不起腰来,真想躺到泥浆里大歇一场。那时的我全身是泥浆,衣服脏兮兮的。那一刻,第一次感到生活的疾苦,泪水啪嗒啪嗒地流下来。
等到下班,我饭也不吃,澡也不冲,直赶回宿舍,一头倒在床上,便呼呼大睡。直到第二天醒来,才知道自己的手脚裂开一条条深痕,露出模糊的血肉。我颤抖着身子不敢看。师傅们似乎都有这种经历,并未感到有何诧异,劝我慢慢来,不要急,过一些日子就会习惯。
师傅们还说,干建筑这行,不要有很高的学历,只要肯出力,受得了苦,人人都能干。但想当师傅,还需要一些技巧。我刚到时,领班的让我挑砖、拉浆,这是小工们干的活儿,不仅钱没人家多,还极其辛苦,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赤日炎炎,都得工作,没有多少休息的时间。很多人受不了苦,晕了过去,或累出病来,甚至连命也搭上。
早上招呼我们起床的,是领班的老工人。老工人不用拉浆、挑砖,也不用像搭架上的师傅们一样顶着烈日砌砖,他没穿上衣,只穿条裤钗,来回走着分配我们干活,我对他羡慕极了。跟我们相比,他是极舒服的了。我们再热,上班时都要将工作服穿上,安全帽戴好。
在工地上
过了半年,一位姓刘的师傅让我跟他学习砌砖的技巧。我喜出望外,因为瓦工工资是小工的两倍,一般人不肯带徒。我当即向刘师傅请教、致谢。刘师傅高大威武,带我上到九楼的高空,我的脚早就软了,不敢靠近围栏。刘师傅把我拉上搭架,然后一遍遍地给我讲解砌砖的技巧,又作示范。我全然没有听着,整个身子如同抖米花,不敢俯身向下正视。刘师傅痛骂没用,硬要我照他刚才的示范做一次。我颤抖着手拿起砖头,向下瞄了一眼,脑袋忽然像失了控的飞机,感觉四周摇摇欲坠,眼前还出现了金星黑星,一会儿便晕了过去。刘师傅叫人将我抬回宿舍。我知道他是想让我尽快学会瓦工本领,多赚些钱。可我天生患有恐高症,只能在地上干点苦活。
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我也渐渐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到发薪水时,我领到了400元工资,每日也由原来的20元,升到了30元。依这样的速度,我想不到两年,我便可以挣足两万元,理直气壮地再娶个老婆。
就在发工资的第二天早上,胡大海从四层楼上跌倒摔到地上,由于头先着地,立即血流不止!我抱着他放声大哭!他临死前看了我一眼,然后念了两句古诗:“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念完便永远闭上了眼晴。
胡大海死后,我也不想再在工地上干了,可我又不想回去!我在盛泽镇上到处转悠。
这天我发现一家化肥厂门口贴了一张招工启事:
本厂招操作工一名,四十岁以内,可学徒。工资面议。
我立即进去报名,厂长见我粗壮有力,立即同意了。我跟着一位河南人学徒,一天十块钱。
我被安排去煤球车间拉煤。车间主任是个姓钱的中年人,总爱板着个脸,像是谁欠了他的钱没还似的。我们的班长叫徐安平,外号三毛,是车间主任的侄子,其实就是一个痞子,特爱狐假虎威,动辄就责骂、呵斥人,有时还动手打人。
我们一个班有七八个人,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小伙。班里给每人配备一辆翻斗车,一把铲煤的锹。那翻斗车和现在的工程翻斗车相似,只不过小得多,又是人力操作。翻斗车装满煤,大概有三四百斤重,我们要将它推到搅拌机边,把煤扣在铁板上,然后再去拉。
有人专门负责往煤块里加泥块,然后往搅拌机里铲,搅拌后的煤泥被送到粉碎机里,粉碎机飞速旋转着,声音震耳欲聋,车间里煤尘弥漫,我们的眉毛上、鼻孔里,全是黑乎乎的煤粉。粉碎了的煤粉输送到煤球机上,压成一个个蛋形煤球,再送到烤炉上烤干,就成了成品煤球了。
因为光着膀子在烈日下暴晒,身上就晒出许多燎泡,一搓就破,疼得我龇牙咧嘴的。没多久,我的脸上,后脖上,胳膊上,都被晒得脱了一层皮,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黝黑,慢慢地油光发亮起来。
记得有一次,因为加班,我连熬了几个通宵,累得都快趴下了。那天又加班,我只觉得眼皮沉重,哈欠连天。我把翻斗车铲满了煤,便把煤锹往两条车把上一搭,然后一屁股坐在锹把上,打起盹来。朦胧中我被人狠狠地踹了几脚,疼得彻骨。我睁开沉重的眼皮,只听三毛在跳脚咆哮:“你他妈的是来拉煤的,还是来睡觉的?你现在就给我滚!”我揉着眼,一言不发地回姐夫家去了!我当时只要睡一个囫囵觉,开除不开除不管他了!
就在那天夜里,贵州一位名叫文正泉的小伙也是一边拉煤一边打瞌睡。他原本应该把煤倒在铁板上,可他却直接将煤往搅拌机里倒去。小车进了搅拌机,小文意识模糊,无论如何不肯放手,结果连人带车一起进了搅拌机!
小文死后,三毛向我打招呼,说他昨天态度不好,让我仍到厂里上班,我说什么也不肯去了。姐夫见我吃闲饭,阴阳怪气地说:“生死都是命中注定的!阎王叫你三更死,决不留人到五更!你如果命中该死,到哪里都躲不过去!”
我不相信每个厂里都有危险,后来我又自己找到一家植绒厂里打工。植绒厂就是利用电荷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特性,将绒毛粘贴到原料布上!由于绒毛极小,看起来就象灰尘,车间生产时就象下雾似的。我想脏就脏点吧,晚上洗洗澡换换衣服也就干净了!
今年初,我不断咳嗽、胸闷,开始以为是感冒,到吴江医院检查之后,医生说我得了尘肺病,再也不能在植绒厂里干了!我辞去工作回到如皋治疗。现在几个月过去了,打工挣的钱全部用光,病情却一点不见好转。有人建议我找厂方赔偿,可老板是广东人,赚钱之后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病魔开始发威,它首先扭曲的是我的心灵。我开始出现幻听、幻视。不停歇的恐惧,如影随形。憎恨,对自己身体强烈的憎恨,不断激起我自我毁灭的冲动。痛不欲生的时候,我疯子一样捶打自己的脑袋,成片地揪下自己的头发,肉体的痛苦似乎是缓解心理压力的唯一途径。
有一天晚上,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周围的一切,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过马路的时候,我根本没有在意过往行驶的车辆。其实,被车撞死,倒也落得干净。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和愤怒的叫骂声惊醒了我,我睨视离我只有一臂距离的车头。当我抬头看那个司机的时候,他突然停止叫骂,摇上车窗,匆匆驾车离去。我想那时我绝望、渴望死亡的眼神吓住了他,他一定认为我是一个疯子……
我开始酗酒,希望醉后死亡,可是一杯酒下去,我又呕吐不停,有时连胆汁都吐个干净!痛苦过后仍是恐惧和绝望,而死亡也不是那么容易!我曾将家里的电线剪断,分别将火线和棱线抓在左右手里,可是漏电保护器马上断开。我夜里跳到家门口井里,可是浮力又把我托了上来。父亲听到响声赶到,他找来一把铁叉伸到井里,命令我拉住。当我的身子刚出井口,父亲抬手就给我两记耳光!他说他打的不是我,而是附在我身上的鬼魂,不然好好的人怎么想死呢?父亲并不知道我得了尘肺病。
对于一个人来说,命运的最终结果都是以人的妥协屈服而作罢。与其纠结,不如接受。顺畅时好好珍惜享受,苦难时就默默承受。人生一世,该你承受的,你一样也少不了。反正人的一生,总要经受大大小小的磨难,有的人是一阵子,有的人却是一辈子。慢慢的,苦难的日子就被过成了习以为常,即使长夜漫漫,看不见一丝光亮,也只能不管不顾地摸黑走下去。
我现在身体一天比一天差,呼吸时胸部也疼痛不已。我已无钱治疗,不知哪天去见马克思呢!
洪刘华,男,汉族,高中,1965年生,江苏如皋人,先后在《故事会》、《山海经》、《垦春泥》等杂志上发表几十篇小说、故事,2020年,长篇历史小说《 五代十国演义》由中国华侨出版社出版。
现为南通市作协会员。在网络上发表小说、故事三百多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