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所有高超声速飞机的方案都窄小扁平,但我们却设计成了这个奇怪的模样|崔凯——科学讲坛

学术   2024-12-14 10:02   北京  



或许有一天,

我们可以用几个小时

抵达世界上的任何地点。


崔凯 · 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研究员

格致论道第116期 | 2024年10月19日 北京


大家好,我是来自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的崔凯。非常高兴能够来到格致论道,今天我要和大家分享与速度相关的故事。



1990年,当时我17岁,独自背着行囊从辽宁老家前往湖北武汉求学。那时乘坐的交通工具就是这种老式列车,也就是大家常说的绿皮车,它的速度比现在的高铁慢很多。我从辽宁去武汉上学得在北京中转,没记错的话,仅北京到武汉这一段路程当时就需要15个小时左右。而且那时火车经常晚点,我最长一次差不多坐了21个小时。下火车时,用现在的话说,整个人感觉都不好了,走路都轻飘飘的。


大学毕业后,我在广东深圳找到了第一份工作,距离家乡更远了。毕业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家过年时,我毫不犹豫买了一张机票,尽管这张机票花了我一个多月工资,但当我仅用几个小时就从温暖的广东飞到严寒的东北时,我觉得这钱花得值,那也几乎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速度带来的便利。


后来我来到北京工作,经常要出国参加学术交流或学术访问,飞机基本上是我首选甚至是唯一的交通工具。去临近的日本或韩国还好,要是再远些,比如去欧洲、北美甚至南美,就仍需要十几个小时甚至几十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长时间被封闭在狭小空间里,那种乘坐绿皮车般难受的感觉似乎又回来了。所以那时我就在想,能不能再快一点呢?



我想,包括在座的各位在内,世界上很多人都会和我有同样的想法。比如几十年前,英国和法国就曾经联合研制了一种新型的快速飞机,它叫协和式飞机,就是图上展示的这种。这种飞机的速度大概是现在普通飞机速度的两倍多,乘坐它从伦敦到纽约,可以把8个小时左右的飞行时间压缩到不到4个小时,给人们的出行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遗憾的是,现在这种协和式飞机已经彻底停飞,我们再也看不到它翱翔在天空了。这是因为它出现了很多问题,比如说油耗问题、噪声问题,而其中很重要的一个问题就是它内部的空间太小。从这张图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正常的成年人如果站在飞机舱内中间位置,他的头部几乎就能触碰到舱顶了,更不用说两侧那更为狭小的空间了。


其实,我们对于速度的追求从未停歇。不妨设想一下,如果未来有一天,我们可以用几个小时的时间抵达世界上的任何地点,那将会是一种怎样的感受呢?我相信到那个时候,地球一定会变得更“小”,甚至真正变成一个地球村。而接下来我要讲到的这种新型飞行器,也就是大家口中所谓的“黑科技”——高超声速飞行器。


飞得快和装得多能够兼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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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给大家解释一下什么是高超声速飞行器。这个概念是由我们中国科学院力学所的首任所长、同时也是力学所的创始人、更是我国航空航天事业的奠基人钱学森先生首次提出来的,现在已经得到了大家的广泛认可。


高超声速飞行器指的是飞行速度达到或者超过5倍声速,也就是5马赫以上的飞行器。换算下来,它一秒钟的飞行距离可以超过1500米,这可是现在普通飞机速度的6倍以上!


说到这里,我想大家可能会提出一个疑问:我们真的需要飞得那么快吗?那么快究竟有没有用呢?它能创造经济效益吗?



在2021年,世界上有一家颇有名气的咨询公司叫德勤,它受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委托,开展了广泛且深入的市场调研,形成了一份名为《商业高超声速运输市场研究》的报告,就是图上这个封面展示的报告。


他们通过大规模的调研,最终得出这样一个结论:未来的高超声速运输市场有着非常良好的市场前景,也占据着非常大的市场份额。这类高超声速飞行器除了可以助力我们实现更快捷的旅行以外,还可以在诸多方面发挥核心且重要的作用。比如在打造快速供应链、处理疫情或是其他应急事件、推动未来快速电子商务等应用场景中都大有用处。


从这一点来看,我们可以毫不犹豫地得出结论:我们真的需要更快的速度,而这种快速会给我们带来更多的便利与价值——我们真的很需要让地球变得更“小”一些。


不过说到这儿,有句话叫“前景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我们目前其实还面临着很多问题需要解决。



在这个领域里,我们还需要研究或者说研发更优质的新型动力系统。



我们需要研发既能高效承载,同时又能够耐受高温的新型材料和结构系统。



我们还要研发新型的制导和控制系统等。现在我们经常提的一个词是“新质生产力”,那对于高超声速飞行器而言,它无疑是一种未来的空天技术。在研发它的过程中,会带动很多其他学科、其他方向以及其他技术的研究。所以,它毫无疑问是一种新质生产力。而在所有这些问题当中,首要的问题是未来的高超声速飞机可能采用什么样的外形。


在飞行器设计领域,有一句俗语叫“飞行器设计,气动先行”。这是因为对于一架飞机也好,甚至像导弹等飞行器也好,在开始设计的第一步,就必须要确定它的外形。只有外形确定了,我们才能在此基础上开展其他学科的研发、设计以及优化等一系列工作。


所以,当我们面对这样一项新的技术时,要提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高超声速飞机可能会是什么样的外形。这个问题在过去的20年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有很多国家开展了相应的研究。


▲左下:美国波音公司设想方案

右上:美国Hermeus公司设想方案

右下:欧洲设想方案

左上:美国金星航天公司的设想方案


这里展示了其中的一部分外形设计,甚至有一部分飞行器已经快要准备真正的飞行试验了。但是,这些外形基本上是继承了我刚才提到的协和式飞机的基本设计理念。可以看到,它的机体相对比较狭小,外形也相对比较扁平。那么这样的设计思路可行吗?



其实类似的路我们在十几年前也走过,就像图上所展示的那样,当时我们也做了大量的数值仿真,它的性能表现也还不错。

但是很快我们就察觉到,如果按照这种思路继续做下去,它的内部空间,也就是容积实际上是非常小的,也许勉强只能装下几个人或者少量的东西。当时我就在想,即便把它做出来了,它可能也只是少数富豪用来炫耀的工具,永远没办法像我们所设想的那样,让普通人能够到处去旅行、到处去看看。


于是,我就萌生了改变它的想法,最开始我想着做优化工作,在它原本的基础上不断地修改外形。大概经过了将近一年时间的工作后我发现,如果把它的形状变得更胖、更鼓一些,另一个重要的指标——升力和阻力的比值,就会大幅度下降,而这个比值和飞行的航程是直接相关的。用一句比较直白的话来讲就是,按照这种思路做下去,如果想装得多,它就飞不远;反过来,要是想飞得远,它就装不了多少东西。



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得弄明白,为什么会出现这样一个矛盾呢?我用这两张图来做一下比较,图中的A和B是两架飞行器的示意图,很明显,A比B要胖一些,也高一些,所以A的装载自然就会多一些。


下面的两张图展示的是它们头部电脑模拟的结果,图中不同的颜色代表着气流的压力:颜色越偏绿表示压力越高,越偏蓝则表示压力越低。通过对A和B进行比较我们能够发现,在更胖的A的头部上方有一团浓密的绿色气流,也就是高压气流,它会使劲地压着这个飞行器,使得飞行器的升力减小,同时阻力增加,进而导致它们的升力和阻力的比值大幅减小。这就是“飞得远”和“装得多”产生矛盾的主要原因。


所以,已有的飞行器为什么都要做得扁一些呢?就是因为把飞行器做成像B那样,就能让这团气流尽可能少地产生。这团气流就像“垃圾”一样,一直在干扰着我们飞行器性能的发挥。


加一个机翼,把“垃圾”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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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问题着实困扰了我好长一段时间。后来在2011年,也就是13年前,我突然有了这样一个想法:对于这团像“垃圾”一样的气流,其实有两种处理方式。第一种就是减少这团“垃圾”般的气流,现有的思路便是这样做的,不过它所带来的代价我是难以接受的,因为这样做会导致飞行器的容积损失太多。


既然如此,我们能否换一种思路呢?能不能把这部分气流利用起来呢?于是,我就进行了初步的尝试。这里面涉及的原理我不过多地去阐述了,我只是想告诉大家这样一个结论:最终得到的结果比我们预先设想的还要好。


▲高压捕获翼三维原理图


我在飞行器的上方合理位置增加了一个新的翼面,它就可以捕获原来那团像“垃圾”一样的气流。这样一来,便可以让飞行器的升力效率大幅提高,进而缓解刚才所提到的“飞得远”和“装得多”之间的矛盾。


不过到此为止,这还仅仅只是一个想法罢了。要知道,所有的事情要从想法转变成现实,一定要经历一个漫长且艰辛的过程。



我们这一做就是13年的时间。后来,我们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年会把自己认为比较有纪念意义或者比较有代表性的工作,用一张图画下来,慢慢地就形成了这样一个历程图。


现在回想起来,其实最初的5年是最艰难痛苦的。因为那个时候,当你提出一个新的想法,你听到的周围传来的几乎全都是质疑的声音。好在我们选择了坚持,因为我始终坚信一点,那就是所有的创新性工作一定是在质疑声中成长起来的。


就这样,十几年坚持做下来,我们慢慢地从最开始的理论分析,逐步进展到后来的风洞试验,再到后来的上天试验等等这些环节。



2017年,我们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在3月份的时候,我跟我的研究生以及团队里的年轻人说,我想要把这个指标做到世界顶尖水平。他们当时都认为我简直是疯了,但我却说,我们用一个月的时间试一试吧。


那一个月的时间里,我们的生活就只剩下三件事——讨论、修改、计算。我们的作息完全被打乱了,只有在电脑进行计算的时候我们才可以趁机休息一会儿,只要电脑一停止计算,我们就要接着讨论。


俗话说得好,“苍天不负有心人”,到那个月的月底,我们成功实现了既定的目标。



然后我们写了一篇篇幅不长,仅有三页纸的小文章。但没想到一经发表,有很多媒体还有领域内的专家都对这篇文章表现出了浓厚的兴趣,它的访问量非常大。这些关注对我来讲有着特殊的意义,让我更加坚信未来这种飞行器真正能够飞到天上,而且它可是由我们中国人首先提出来的。



于是,我们开始着手做更多的工作,慢慢地开启了地面试验。要知道,地面试验其实耗费的资金已经不少了,每进行一个试验都得砸进去几十万人民币。这就是其中一些地面试验所用到的模型。


但是,地面试验所能达到的目标毕竟是有限的,毕竟有些情况是地面环境永远无法模拟出来的。


上天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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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的工作进展到第10个年头的时候。也就是差不多2020年的时候,我们萌生出一个想法——想要到天上去做一次试验。



这是我们所设想的飞行试验的弹道,它看上去就像一个大大的弧线,又像是一把巨大的弯刀,会在天上绕转一圈。


在整个飞行的过程中我们能够采集到一些相关的数据,并且还可以搭载相应的设备,完成一些其他方面的测试工作。



这就是我们整个飞行系统的三维图以及对应的拆解图。它看上去就已经很复杂,但事实上,它远比我们看上去的还要复杂得多。


而且大家也都知道,从2020年开始,因为疫情的关系,我们的工作经常会被迫停滞不前,那真是一个非常痛苦的过程。现在回过头去想想,好在过程虽然很痛苦,但最终结果还是让人挺欣慰、挺快乐的。



2021年的8月31日,经过整整16个月的精心筹备,我们终于在酒泉卫星发射中心把这个试验开展起来了。当看到那枚小小的飞行器飞向天空的那一瞬间,那种心情、那种获得感,还有那种油然而生的成就感,真的是难以言表。


整个飞行过程的持续时间大概不到20分钟,也就十几分钟的样子,但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我们采集到了大量的试验数据。我们花费了大概2到3年的时间,也才仅仅分析了其中一部分,还有一些数据直到现在还在继续分析处理当中。毕竟这些数据实在是太宝贵了。



值得一提的是,我们几乎实现了整个模型的完整回收。


在发射当天,我想要抒发一下自己内心的感情,写了这首小诗。


圆月弯刀斩秋风,

满天朝霞映袍红。

成城断金砥砺进,

功不唐捐天有情。


这里描绘的是飞行轨迹,以及开展飞行试验的那个季节和美好的环境。在长达16个月的筹备时间, 最多的时候有将近100个人参与进来。我们深知只有大家众志成城,团结一心,才能发挥出巨大的力量,其利断金,也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在这条艰难的道路上砥砺前行。我也想借此表达对国家的感谢,感谢我们身处这样一个好时代,同时也感谢上苍对我们的眷顾。



也给大家展示一些照片,这是我们在基地待的那一个月时间里留下的。虽说条件挺艰苦的,但有时候我们也需要放松一下自己,在忙碌的工作中寻找一些乐趣。



这是一张很早的图,在2017年3月份的时候,我们忙了整整一个月之后,大家想要放松一下。我的研究生们跟我说:“崔老师,我们想要设想一下未来这种飞机可能是什么样子。”我说:“你们尽管去想,我来指导。”随后,我们花费了大概两三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这样一张图。他们特意把它设计制作得看上去很像“黑科技”的样子。其实,现在我们的最新版本已经跟它大相径庭了。所以我觉得,虽然它在将来大概率不会是飞机真实的样子,但我想这很值得纪念。


在我的故事即将步入尾声的时候,我还要提醒大家,对于这样一种“黑科技”,我们真的还有很多问题需要去直面并解决,像是动力方面的问题、材料方面的问题、结构方面的问题等等。而在这众多的问题之中,我们仅仅只是完成了其中一小部分工作,仅仅迈出了一小步而已。不过,我坚信这些工作对于我们自身而言,将会是意义非凡的一大步。


我们做这些工作,是希望能够飞得更高、更快、更远。正如我刚才所讲的那样,其实这个领域的研究就是我们未来的新质生产力。所以,我们会一直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始终坚守在路上,因为我们的目标一直就是要面向未来的空天前沿技术,助力我们新质生产力不断向前发展。


谢谢大家!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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