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层(小说连载四十一)
作者 王联
无论如何哭天喊地,大楞也听不见了。就算能听见,也只是在冥冥之中。他直挺挺躺在炕上,安详中隐含着笑意,少了痛苦与忧伤的表情,似乎在告诉人们,他现在很幸福,可谓得到了真正的解脱。直至天亮时分,人们才从极度的悲痛中冷静下来。依照当地风俗,在他头前烧些冥钱,开始给他更衣。
“这是我们结婚时做的新衣服,他一共穿了三天……”春燕从柜里拿出一叠干干净净的衣服,泣不成声。
一般情况下,危重病人在临终前或者刚咽气就应该穿好寿衣,只是谁也不相信大楞会死,而且来得如此突然,没有一点思想准备,加上太过悲伤,才拖延到了现在。将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他的尸体会不会因为僵硬而穿不上去呢?三个人怀着这样的担忧着手给他更衣。哪料到,他非但没有僵硬,似乎比刚咽气时还柔软,甚至有了体温,摸上去不再那么冰凉,就像睡着了一样。见此情形,李小生眼睛一亮,怀着侥幸的心理拿出听诊器放在他的胸口上又听了起来,结果依然没有心跳的声音,然后又用手电照了照他的瞳孔,也没有一点反应,至此最后的一线希望才算彻底熄灭。的确太突然了,突然得令人措手不及。好在前几年他为父亲准备了一口棺材,现在正好他自己用。但他个子高,棺材不够长度,入殓时只好把他的双腿略微弯曲才勉强装了进去。入殓之后,李小生又给他整理了一下,戴正帽子拉平衣襟双手放在肚子上,最后将一块黄布盖在了他的脸上。站在棺材前,仔细端详了好一阵,总觉得他还活着,于是就把盖在他脸上的黄布撩开一角,让他的嘴露出一半。
“大楞哥,空间局促你委屈点,到了那边这玩意就没用了,你会住上一间大房子。”李小生默默安慰着,把棺盖轻轻盖上,却故意垫起一道细缝,生怕盖得太严大楞无法呼吸。
接下来,大楞的丧事就在悲哀中正式开始,为数不多的几个亲友闻讯前来帮忙,吕卫东也及时赶到,一时间整个院落笼罩在紧张忙碌而又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中。父亲刘贵一直蜷缩在炕上不停地抹眼泪,那种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凄楚悲凉着实令人心酸。
“都是我这克夫命害了你……我该怎么活下去啊!”春燕不时趴在棺材上嚎啕恸哭,哭得捶胸顿足,拍得棺材啪啪直响。
李小生和吕卫东忙前忙后,除了处置死人,还要安慰生者,在这人手不足的家庭里,扮演着重要的角色。直到深夜,外人都已散去,刘贵和春燕也安静了下来,两人才得以歇息,坐在大楞的棺材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尤其李小生,一宿没合眼,实在太疲倦,加之心情极度沉重,没说几句就直打盹,正所谓闷上心来瞌睡多。他始终不相信大楞会死,简直无法释怀。多好个人,为什么会遭此厄运,最后命扑黄泉。想到此,大楞的音容笑貌,一桩桩往事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心中更加悲戚,恍然进入了梦乡:大楞突然从棺材里钻了出来,咧开大嘴笑着,一跃飞了起来,在院子上空盘旋,不停地哼着快乐的小曲。他郁闷的心情顿时变得轻松而喜悦,冲着大楞大喊:“去看看你父亲和媳妇,他们快想死你了!”大楞听了,戛然停止哼唱,翩然落下,上前轻轻推了他一下说:“外面凉,披上点,小心感冒……”
李小生猛然惊醒,迷蒙中发现吕卫东正把一件棉大衣披在了他的身上身上。
“又做梦了?”吕卫东说着,缓缓坐了下来。
“你要是不瞌睡,就跟我说说话吧。”李小生打着哈欠,轻叹了口气。
“我不瞌睡。”吕卫东摇着头,有意识地打起精神。
“我心里憋得慌,当初为什么不把大楞送到大医院,会不会是耽误了治疗呢?如果是耽误了治疗,我这后半生恐怕也不会开心……”
“送回他的当天下午,我怕事后落埋怨,又去医院了解了一下他的病情。医生说他肯定患上了白血病,而且是急性的,去哪儿也治不好。与其跑大医院,不如跟家人在一起度过最后的这段时光。等他父亲和媳妇情绪稳定了,找个机会把情况说清楚,他们也就没有了遗憾,更不会埋怨我们。”
“他为什么会得那种病,难道真的跟那些石头有关系吗?”
“肯定有关系。你想想,整整遭受了三个多月的辐射,能不得病吗?”吕卫东深信不疑地点着头,不由又咒骂起来,“要说埋怨,应该埋怨翟小刚那小子,当初要不是他刑讯逼供,大楞去那里干什么,难道是吃饱了撑得!有的人真他妈混蛋,包括县革委陆宗明,还有丁杰和他老婆,统统该遭雷劈,千刀万剐也不解气!”
“善恶终有报,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多行不义必自毙……古人早总结好了,总有一天他们都会遭到报应!”提起这几个人,李小生就牙根痒痒,恨不得把所有的诅咒语都用上。
“丁杰已调离卫生局,去了姜雅欣呆过的北辛庄医院。”吕卫东微微一振,饶有兴趣而又幸灾乐祸地压低了声音,“你知道为什么吗?听说有一天半夜里,他偷偷回到东城子。你猜他回去干什么?抓奸。结果真就把陆宗明和他老婆捉奸在床,于是虚张声势地就要打老婆,结果反被老婆摁倒在地,狠狠揍了一顿,然后扔到大门外。事发后没几天就被调离了。听说他老婆很快要到县委招待所上班,你说这叫啥事!”
“有的人恃强凌弱,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真是无法无天。其实丁杰本质上不见得有多么坏,充其量就是个跳梁小丑,从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个受害者。”李小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对陆宗明表现出极大愤慨的同时,予以丁杰一定程度的同情。
“他还算是个受害者?要不是因为他,姜雅欣怎么会失踪,大楞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这个地步。那种人最可恨,该死的是他。”吕卫东冷哼一声,狠狠啐了一口。
“看问题要看本质,丁杰说到底是个悲剧性人物。”
“正因为他是个悲剧性人物,结果一定会很悲惨,很可怜。那叫自作自受,活该!”
“我们回去请个假,这几天一直守在这里,把大楞的丧事办得隆重一点,也算送他最后一程。”
说到这里,东方已出鱼肚白,李小生和吕卫东急忙起身,特意跟刘贵打了声招呼匆匆回去,请了假立马又赶了过来。
第二天主要做准备工作,从生产队借来帆布搭起灵堂,写上挽联,雇来画匠把棺材描绘得漂亮一些,香火更是昼夜不断。本家几个亲戚也都派人来,适逢学校放假,来的都是些小屁孩。作为小字辈,他们穿上白花花的孝服,不时到灵前烧些冥钱磕几个头。依照当地风俗,笫三天叫小烧纸,要将一样样贡品摆放在灵前。由于大楞无子嗣,春燕带来的女儿年岁幼小,而且常年在她亲生爷爷家,也就省去了孝子披麻戴孝头顶托盘跪在灵前的程序。只有几个本家晚辈跪在两侧,随着阴阳先生阴阳怪气的吆喝声不停地叩头。春燕趴在棺椁上哭了一回又一回,直哭得睛眼红肿嗓子沙哑。总之,这样的仪式对于当地农村人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也就不再赘述。如果死者是耄耋之年的长者,第三天应该是个带有喜庆色彩的日子,正所谓喜丧矣。可大楞英年早逝,自然无热闹欢喜可言,场面格外凄凉肃穆,依然笼罩在浓重的悲哀之中。夜幕降临之后,还要举行一些仪式。首先是开棺,让亲人们瞻仰一下大楞的遗容,然后象征性地用棉球蘸上酒为他净面,最后用长长的铁钉将棺盖钉住,正所谓盖棺定论。开棺时李小生和吕卫东都站在旁边,借助昏暗而摇曳不定的烛光,发现大楞非但没有腐败迹象,反而脸色比刚死那会儿还要红润亮堂,表情平静安详,跟睡着了没有两样。见此情形,李小生眼睛一亮,不由去摸他的手,感觉好像有了温度,心里直犯嘀咕。不过,他再也不抱任何幻想,随着榔头举起又落下,犹如重重砸击在他的心坎上,撕心裂肺的震痛。
据说人死后第三天才知道自己死了,其灵魂要由家人护送到阴曹地府报到,因此还要举行一个仪式,当地人称之为报庙。因为没有庙,只能到水井旁边烧些冥钱,等于把大楞的灵魂正式交到了阎王爷的手上。即使这样的仪式,也引起了李小生足够的重视,并且积极参与,希望大楞的灵魂尚存,那样心里多少也会得到一些宽慰。
报庙回来夜已深,劳累了一天的人们纷纷休息去了,李小生和吕卫东依旧没有离开灵堂,清理出一块地方,铺些东西挨着棺材坐了下来。是的,再累也要为大楞守灵,要尽到作为结拜兄弟最后的心意。但两人情绪都很低落,加之疲倦,也就懒得说话,只是偶然掀起眼帘察看一下周围。那一弯新月早已下山,漫天星斗在薄云的笼罩下时隐时现,十分黯淡。周围漆黑而沉寂,如同置身于一个没有生命气息的世界,只有那几炷香火在微风吹拂下忽明忽暗,以及偶尔传来几声狗吠,才能证明这个世界的存在。
俗话说人逢喜事精神爽闷向心来瞌睡多,李小生和吕卫东实在太累,加之心情沉重,头靠着棺材直打盹。迷蒙中忽听得棺材里咕咚一声,李小生骇然惊醒,摒息静气地竖起耳朵,却什么也听不见。即便如此,他也心生疑惧,慌忙推醒了埋头沉睡的吕卫东。
“你是不是又在做梦了?”听说棺材里有响动,吕卫东心头一颤,高高竖起了耳朵。
“其实我一直没睡着,不可能做梦。分明听得咕咚一声,不会是大楞活了吧?”李小生说着就将耳朵贴在棺材上,却没听到任何动静。
“我说小生,别吓唬人好不好!”吕卫东打了个寒噤,声音略微有些颤抖,“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棺材封得那么严,就算他活了恐怕也会憋死。”
“也许我产生了幻听。”李小生惨然一笑,有意识地打起精神,“打个盹就够了,说说话吧。”
“你说,到底有没有鬼?”吕卫东想了想,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有,我就见过,太吓人了!”李小生神色忌惮,故意伸出舌头翻起白眼,扮了个鬼脸。
“我才不信呢。”吕卫东挠着腮帮子,嘿嘿而笑,“即便有鬼,大楞也不会吓唬咱俩。”
“我跟你开个玩笑。”李小生收敛了鬼脸,长出一口气,“要说有鬼,也只存在于人们的心中,是自己吓唬自己。”
“不怕兄弟笑话,我是听着我奶奶讲鬼故事长大的,从小就怕鬼。要是大楞突然从棺材里钻出来,就算你胆子再大,吓不死才怪呢!”
“如果那样,说明阎王爷大发慈悲把他放了回来,高兴才对,没什么可怕。不会有那种可能了,人死如灯灭,死人不会复活。”
“死人复活叫诈尸,就是墓活鬼,会吃人……”
“如果大楞复活了,即使变成墓活鬼,也会吃那些坏人。”李小生轻嗤一声,岔开了话题,“别说这些了,怪吓人的,还是说点别的吧。”
吕卫东笑了笑正要说什么,忽听得咕咚一声,如同钝物撞击棺材,在沉寂的深夜里格外响亮。他骇然一个悸动,屏气静气地瞪大了眼睛。可是除了轻风忽而吹动帆布发出轻微的哗啦声,整个周围依旧格外安静。
“也许猫或者老鼠闹出的声音。”李小生非但没有惊慌,反而将耳朵贴近棺材,直至再没听到那种声音才长松一口气。
“不管什么,怪吓人的,我们还是离远点吧!”吕卫东咽了口唾沫,捂着胸口站了起来。
“没想到吕哥胆子这么小,那就出去走走。”事实上李小生也很害怕,为了缓解紧张气氛却佯装镇定自如,拉起吕卫东朝大门外走去。
此刻已是凌晨两点多钟,天空的乌云越积越厚,星星全部隐藏了起来,四周黑漆漆伸手不见五指,围墙、大树和微微点着头的向日葵忽隐忽现,加之睡眼迷离,不免会产生诸多恐怖的幻影。而灵棚那边的香火随风迸出点点星火,若是再来点响动,胆子再大也会心惊肉跳。不过,李小生和吕卫东刻意转移了注意力,也就排解了恐惧的心理。
“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在这个世界上,真正可怕的是那些躲在阴暗角落里的人,他们总是出其不意挑出来害人,防不胜防。”
“那些人阴险毒辣,害了大楞又害姜雅欣,比恶鬼还可怕,看来我们都不是他们的对手。”
“他们再怎么阴险恶毒,终究会遭到报应,郭志远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即使大楞变成了鬼,也不会放过他们。”
说到这里两人有了足够的胆量和勇气,重新回到灵前,烧些冥钱刚刚坐下,棺材里突然又咕咚一声闷响。这回听得真真切切,两人吓得弹簧般跳起,一头钻进堂屋,瑟瑟发抖,浑身冒汗,大气也不敢出了。
“分明是棺材里传出来的,莫非大楞真的活了?”李小生捂着咚咚直跳的胸口,简直不敢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怎么可……可能!”吕卫东磕打着牙齿咯咯响,头摇得像拨浪鼓,说话也是结结巴巴,“这么长……长时间过去了,就算活了,恐怕也……也憋死了……”
“那是什么声音,难道真的有鬼?”
“也难说……不是鬼是什么?太可怕了,吓死人了!”
“如果大楞真的活了,得赶快把他抬出来,不然会憋死。”
“怎么才能断定他是不是真的活了?除非撬开棺盖,可是谁敢!”
“黑咕隆咚,的确不敢。要么,把屋里睡觉的人都喊醒……”
“除了大楞爹和他媳妇,剩下的都是小孩,他们能做什么?吓坏人家谁负责?等一等,了解清楚再說……
“分明里面有响动,还等什么?实在不行,把邻居叫来。”
“深更半夜,人家一听这事肯定不过来。”
“那人看上去挺爽快,我想不会拒绝。”
李小生悄然丫开门,屏息静气地听了听,却什么动静也没有。然后他探出头朝灵棚看去,那边除了忽明忽暗的香火依旧一片漆黑,笼罩在阴森恐怖的气氛中。犹豫片刻,他拿出勇气和胆量,决意去找邻居。吕卫东只好硬着头皮跟随其后,飞身翻过围墙敲开了邻居家门。邻居也就四十出头,络腮胡子,五大三粗,十分彪悍。听说此事后,他摇着头嘿嘿而笑,显然当成了恶作剧。
“大哥,不是跟你开玩笑,快点吧!”好在和邻居较熟,李小生才敢这样不客气地催促起来。
尽管不大情愿,邻居还是穿上衣服,随李小生和吕卫东走出了家门。这回没有翻越围墙,而是从大门进来,想的是远远观察一下。刚走进院子,朔风咋起,吹得帆布哗啦哗啦直响,灵棚里的香火随之迸出点点火星,加之心理因素,貌似胆大无畏的邻居不禁心头一颤,慌忙停住脚步,直至再没发现什么异动才定住神,轻手轻脚靠近了过去。他向来不信邪,不可能相信大楞会复活,因而很快变得从容不迫,坦然面对,率先凑到棺材跟前,耳朵紧贴棺材,一边听一边喃喃自语,“纯粹虚惊一场,自己吓唬自己。也许猫或者老鼠……”话音未落,棺材里陡然传出咕咚咕咚两声响,比上次声音还大,吓得他一个激灵跳出老远。他的胆量显然没有想象得那么大,但有他在身旁,李小生也就有了极大的安全感,稍作镇定豁然打开手电照了过去。但见棺材依旧安安静静停放在那里,看不出丝毫的异样。三个人谁也不说话,屏气凝神地注视了良久,终究也没再出现任何响动,便战战兢兢又朝前挪动脚步。就在他们即将靠近的刹那间,棺材里传出了更大的响动。不过,这回谁也没有退却,而是停住脚步伸长脖子听了个仔细,终于达成共识。声音正是从棺材里传出来的,排除了猫和老鼠之后也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一是闹鬼,二是大楞真的活了。虽然邻居依旧持怀疑的态度,却也引起了高度的重视。他宁可相信闹鬼,也不肯相信大楞会复活,除非变成墓活鬼。李小生则从科学的角度进行了分析判断,如果大楞真的活了,也只能说明他压根就没死,而是假死。事实上他一直心存疑惑,那是因为大楞从死到入殓直至开棺,他都在现场,不止一次仔细观察并亲自触摸过尸体,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大楞非但没有发生任何改变,反而愈发柔软,甚至有了体温。
“别怕,大楞压根就没死,我们得赶快把他抬出来,不然他会憋死!”强烈的侥幸心理促使李小生更加坚信大楞活着,恐惧心理随即演变成极大的惊喜,情不自禁地拉住了邻居。
“把他抬出来?”邻居倒吸一口凉气,扯着身子直往后退,“我的妈,你不会是疯了吧!”
其实李小生也很害怕,却不知哪来的底气,有意识地做了个深呼吸,随手拿起铁锹,打开手电,硬着头皮凑到棺材跟前,毫不犹豫地对准了棺盖的缝隙。就在他正要用力撬开之际,棺材里又传出了咕咚咕咚的声音。没等他反应过来,咔擦一声棺材小头的挡板掉落了下来,随之伸出来两只大脚丫,吓得他屁滚尿流,咣当扔掉铁锹,一头钻进堂屋,双腿瘫软,哆嗦不止,两眼直冒金星,脑袋嗡嗡作响,心跳得几乎就要蹦出来了,真正体会到什么叫魂飞魄散。无疑是大楞所为,力量却如此之大,以至于把棺材小头挡板都踹掉了,两只脚丫活脱脱露在了外面。那双白底黑灯芯绒面松紧口布鞋,正是他李小生亲自穿上去的。而且那双脚不停地乱蹬,似乎在告诉人们,大楞复活了。显然这不是做梦,也不是幻觉,而是亲眼目睹亲耳所闻。他李小生也是人,就算他胆子再大,跟大楞关系再好,一点也不怕是不可能的。但他心急如焚,只想快点把大楞抬出来。好在棺材小头挡板已经掉落,空气就能进入到里面,也就能够呼吸。因此他很快镇定下来,丫开门瞪大眼睛朝灵棚看去,竖起耳朵听了又听,良久不见动静便对邻居小声说:“不要怕什么,快点把他抬出来!”
“最好多找几个人来,准备几根长钉子,万一他变成墓活鬼,就把……把他钉在棺材里……”邻居却瑟瑟发抖,不敢跨出门槛半步。
“他压根没死,怎么能变成墓活鬼!”
“没死怎么就装进棺材里?我也不相信他会变成墓活鬼,可是……莫非你们搞恶作剧?”
“对不起大哥,让你受惊了。”李小生灵机一动,深表歉意地连忙解释,“大楞久病不愈,就讲了点迷信。总算成功了,大哥帮了大忙,你可以回避一下。”
“这迷信讲得也太大了吧!”邻居苦笑着,踌躇片刻带着一脸的疑云悄然离去。
外面说话的声音很快惊醒了屋里觉睡的人们,纷纷好奇地出来一看究竟。当听说大楞复活了,三四个年龄相仿的小屁孩吓得兔子一般哧溜哧溜都钻进被窝里,蒙住头大气也不敢出了。春燕不知害怕还是惊喜,脸色骤变,浑身筛糠般哆嗦不止,半晌说不出话。刘贵虽然持怀疑的态度,却心存侥幸,二话没说推开门颤巍巍地走了出去。李小生和吕卫东迟疑片刻紧随其后,战战兢兢朝灵棚靠近。没等到了棺材跟前,刘贵豁然打开手电照向棺材小头,只见那双露在外面的大脚丫抖动得更厉害了。若不是亲眼所见,谁会相信呢?即使大楞在棺材里曲着腿,莫说已骨瘦如柴,就是当初那样体魄强健,一脚踹开小头挡板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单从这一点来看,吕卫东和邻居的担忧不无道理,就连刘贵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三个人面面相觑,茫然不知所错之际,里面突然传出了沉闷的喊叫声,棺材也随之微微晃动。事实再清楚不过了,大楞正在求助,急切地想从棺材里钻出来。
“我是你爹,听见就答应一声!”刘贵精神大振,两眼放光,探着身子伸出一只干枯的手使劲拍了拍棺材。苍老而沙哑的声音刚落,棺材里就有了回应,却如同捂着嘴说话,沉闷而含糊,听不清楚在说什么。与此同时,露在外面的两只大脚又开始乱蹬,显然在证明自己已经复活。
“他说话了,快撬开盖子放他出来!”
直至听到刘贵颤抖的催促声,李小生才反应过来,壮着胆子屏息静气地靠近棺材,侧耳听了听,随手捡起铁锹试图撬开棺盖,却因缝隙太窄,加之手抖得厉害,费了很大劲也没能插进去。焦急之际,噼啪一声棺材侧面的木板裂开一道缝隙,吓得他惊呼一声跳得老高,慌忙躲到了刘贵的身后。紧接着,噼啪噼啪又响了两声,裂缝越来越宽,随后传来嘎吱嘎吱的声音。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黑漆漆的灵堂里面,明知大楞复活了,眼前的一幕却使整个周围笼罩在极度恐怖的气氛之中。刘贵终于也沉不住气,拉起李小生仓惶退回到堂屋,丫开门缝瞪大眼睛朝外张望。随着嘎吱嘎吱的声音不断响起,依稀可见棺材在大幅度晃动,直至棺盖咣当一声划落地面才停了下来,却迟迟不见大楞的身影。
此刻紧张的气氛达到了极致,空气凝固了一般,在场的人心都悬到了嗓子眼,两眼瞪得直冒金星。即使惊喜万分的刘贵也不敢贸然过去,更不敢打开手电,只有竖起耳朵听了又听。良久不见动静,他耐不住性子拉起李小生再次跨过门槛,屏气凝神地朝着那边挪动脚步。同时也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以应对任何不测。就在两人一点点靠近灵棚之际,棺材里蓦然冒出一道黑影,或许由于太紧张而看花了眼,依稀可见黑影头上亮着两个蓝幽幽的光点,来回晃动,忽隐忽现。不过,李小生已经凝起了足够的胆量,伸长脖子瞪大眼睛,试图看个仔细。刘贵则思儿心切,更是早已没有了恐惧感,一把夺过手电毫不犹豫地照了过去。手电光瞬间将黑影照亮,一眼就认出了大楞。只是他没戴帽子,刚剃过的光头和脸色一样煞白,在漆黑的夜幕衬托下格外凸显。或许由于长时间处于黑暗的环境中,手电光的突然照射,使他一时难以适应,慌忙抬起手挡住自己的眼睛。
“大楞,小生和卫东都在,还有几个孩子,你可不要吓唬他们……你要是真的醒了,就出来吧,先让爹摸一摸……”刘贵幽幽吸着凉气,使劲揉了揉浑浊的老眼,声音颤抖得更厉害。
“爹,过来摸吧……”黑影吭哧吭哧从棺材里爬出来,摇摇晃晃挪动了两步,嶙峋的身躯立在黑暗处,如同一根干枯的树桩。
“小生,卫东,过来吧!”刘贵有意识地做了个深呼吸,颤巍巍走过去,借助手电光又仔细端详了一番,哆嗦着手在儿子脸上摸了几下,沙哑着声音回头呼唤。
这一幕,躲在大门外的吕卫东看了个仔细,见大楞言行正常,提心吊胆地凑到李小生身后,却保持着高度的戒备,一句话也不敢说。
“你们都别怕,我真的活了,不信你们都过来摸一摸。我不是鬼,阎王爷不要我,把我打发回来了。”大楞终于看清楚了眼前这几个人,裂开大嘴嘿嘿而笑。
李小生刻意壮大胆子,也抚摸了一下大楞的脸颊,感觉热乎乎的,这才松了口气。
“小生,吕哥,让你们受惊了。我一觉醒来,别提多舒坦,说明感冒彻底好了。”见人们依旧神色惶恐,大楞幽默风趣,只想缓解一下周围紧张的气氛。
“外面凉,快进屋!”李小生生硬一笑,不知道该说什么。
“真的好奇怪,我是怎么出来的?我死而复活,肯定吓着你们了……”大楞缓缓收敛笑容,看了李小生和吕卫东,又看老父亲,似乎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大楞,给我们讲讲,这几天都看见谁了?”吕卫东终于镇定下来,不由开起了玩笑。
“现在还不能说,免得吓着你们。”大楞轻轻握了一下吕卫东的手,扮了个鬼脸,迈开坚实的步伐走进屋里,十分惬意地脱掉鞋子爬上炕。当看到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挂满了疑惧的神色,心里很不是滋味,哽咽得几乎连话也说不上来,“我只是去阴曹地府办点事,你们就把我装进棺材里,还用钉子钉住棺盖。再晚一点回来,肯定就把我埋了……”
惊魂未定的人们听了好生心酸,眼里噙满了泪水,脸上却绽放着欣慰的微笑。几个小屁孩瞪圆眼睛透过门缝直盯盯朝里瞅,却始终不敢跨过门槛。春燕则依旧呆愣着,立在门口一句话也不说。直至大楞温情抓住她的手,她才如梦方醒,从极度压抑中回过神,失声恸哭。
“你别哭,我这不是挺好的。我的病好了,以后再也不离开你……我饿了,快去给我弄点吃的来。”大楞竭力安慰,忍不住也落下了眼泪。
春燕破涕为笑,抹去眼泪匆忙离去,很快端来了一大堆食物。这些食物原打算第六天大烧纸用来做祭品,有肉和水果,还有白馒头油炸糕及点心。大楞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又拿起大水杯咕咚咕咚喝了个够,心满意足地摸着肚皮开怀而笑。
“大楞,你是怎么醒来的?”吕卫东很想破解这个谜团,迫不及待询问起来。
“我真的去了一趟阎王殿,你们听了可不要害怕。其实我知道死了,亲眼看见自己躺在炕上,然后被你们装进棺材里。当你们用钉子钉住棺材盖的时候,我竭力阻拦却没人理睬,只好飘在空中伤心地流泪,然后跌入了无底深渊,进入了一个离奇古怪的地方。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突然就醒了……还有呢,以后我会详细讲给你们听。”大楞寻思着说到这里,脸上掠过一丝忌惮的神色。
“看见你娘了吗?”刘贵眼睛一亮,脱口问道。
“看见的人一个也不认识。醒来后感觉特别舒坦,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力气,脑子也特别清醒,就是又饿又渴。”大楞摇了摇头,又是一脸困惑的表情。
众人听得出神,却依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天下哪有这种怪事!然而,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大楞就是死而复生,正活脱脱端坐在自家的热炕头上。(待续)
作者介绍
王联,退休教师,爱好广泛,十年前开始写作,先后完成两部长篇小说,《断层》43万字,《漠幻》110万字,将陆续在网络期刊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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