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史】南城的光影

文摘   文学   2024-10-23 10:53   广东  

                                 

 

                           南城的光影


                                                        文/祝成明

当“光影”这个词语在键盘上飞出的时候,我南城六年的暗淡生活顿时变得清晰可辨,斑斓纷呈,有一缕光亮穿越迷茫的城市生活,抵达我焦灼的内心。

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南城。自从迁徙到东莞,我一直在南城居住,六年的时间不长,也不短,燃烧的青春,悬浮的漂泊,困窘的生活,让我在出租屋里开始认真阅读和思考这个城市——明亮的是光,是阳光照耀的汗珠,酒杯里跳跃的花朵,夜幕下闪烁的灯火,诗歌里飞翔的意象;阴暗的是影,是漂泊不定的轨迹,简陋逼仄的出租屋,窘迫羞涩的钱囊,弥漫着不明气味的城中村。光与影在这里相互交替、相互纠缠。它们就是一对孪生兄弟,构成了我水深火热却又多姿多彩的南城生活。

2007年9月25日,南国毒辣的阳光照耀着城市的水泥森林,我从“凉都”贵阳来到了东莞南城。这一天是中秋节,所以我印象特别深刻。东莞的诗友热情地接待了我,酒足饭饱的晚餐之后,带着醺醺的醉意,我和陶天财走出饭店,开始寻找住宿的地方。夜幕下的中心广场一改白日的朴素容颜,流光溢彩的霓虹灯,此起彼伏的音乐喷泉,踏歌而舞的市民,一边奔跑、一边欢叫的孩子……编织着城市的万千风情。而我刚刚只身一人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生存迷茫,前路未知,心里忐忑不安的,无心欣赏这一切在今天看来是很赏心的风景。我需要尽快将自己安顿下来,在东莞,在南城,给自己找一方小小的、可以寄身的生存空间。就这样,在中心广场边上,在中秋节,两个不幸福的人,把自己的身体搁置在一家叫做“幸福旅馆”的大床上,启动了光与影、明与暗重叠交叉的梦想按钮。

第二天上午,我拖着行李,携带着几本书籍,在广场边上的亨美社区,一个阴暗的巷子里,租了一个十来平方米的单间,文林坊65号,五楼,我不止一次地在散文和诗歌中写过。跨过国庆节的门槛,我进入了东莞群众艺术馆(现改名为东莞市文化馆),写材料,做策划,这是我在东莞的第一份工作,每月1500元的工资(单位有规定,凡是新进人员,本科生1200元,硕士1500元,博士1800元),我在这里只做了三个多月,就离职了。每天早上、中午和晚上,我都要穿过葱茏、开阔的中心广场,往返在出租屋和群艺馆大楼之间,这十分钟的路程,是属于诗歌的,很享受,惬意,我在诗歌里如此写道:

以匆匆的步履,以最短的距离
穿过广场。这是我反复行走的结果
穿过一栋建筑,一片开阔地
一个篱笆的缺口,一段镶着麻石的小径
一截地下通道,一座小桥,几级台阶
我迈着异乡人的脚步,新莞人的脚步
和主人翁的脚步穿过广场
不去践踏草坪,并且钟爱树荫
 
保安在四处转悠
清洁工阿姨和浇花的大叔正在忙碌
花坛里的玫瑰悄悄开放,灯光彻夜不灭
天空中的星星面容暗淡
——我千百次地穿过广场
肯定有一脚踩痛了广场
不知它是否记得这个年轻人
神色匆匆,模样冷峻

中心广场是东莞的心脏。它的美丽、活力和大气,在我心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它是我认识东莞的起点,也是我行走东莞的起点。大凡外地者来到东莞,都会到中心广场走走,逛逛,这竟然与我的遭遇吻合了。我想,我先天注定了就是一位测量者,用肉体、用心灵、用生命去丈量东莞的深度和广度。这段短短的旅程铺满了我的体温和虔诚。

后来,我的老婆也从老家来到了东莞,我不可能天天带着她去单位食堂吃饭。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中午回来,我首先到楼下的快餐店(这里的菜不贵,五、六元钱,饭可以随便吃)炒一个很辣很辣的蔬菜,再打一大盒饭,用饭勺压了又压,盛得满满实实的,带到出租屋里,两个人一起吃。我的饭量大,每次都吃得干干净净的,不剩下一颗饭粒。现在回过头来,我才知道,那看起来非常油腻可口的菜肴,都是地沟油的“杰作”,但是在2007年的东莞,“地沟油”还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和恐慌。吃了两个月的快餐之后,我们开始了自己做饭,沙苑市场的蔬菜很便宜,我们是那里的常客。

2007年的东莞,夏天竟然很短暂,国庆之后没有热几天,天气就陡然温凉起来。进入十二月,我从老家带来的毛毯,盖在身上,透身寒冷,瑟瑟发抖,看来是熬不过去了。我到楼下的杂货店买了一床35元的、看起来蛮好、摸起来很厚的被子,来抵御这个冬季。便宜没好货,这条被子没有盖上两个月,就变成了千疮百孔的地图,不安分的棉絮溜到一块去,聚成小山,空洞的地方就成了一个个通风的盆地。晚上,冷风通过这一个个的豁口,像河流一样,源源不断地将寒气灌输进来。我把被子卷起来,身子缩作一团,挨到天亮。

这就是我最初的东莞生活。我应该感谢初来东莞的那份贫穷、艰难和锤炼,是内心的信念让我坚韧,努力,向上,慢慢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向和空间。现在,我不可能再回到那种窘迫的生活中,我已经有了自己稳定的收入和享受的生活方式。我会在我的文字里一次次地擦亮自己,证明自己,照亮自己。

2008年3月,东莞时报创刊,我有幸成为其中的一员,成为一名风里来雨里去的新闻记者。诗歌和想象离我越来越远,现实的事件和纠纷每天都在上演,“本报讯”或“热线记者﹡﹡﹡报道”是我在电脑上敲下的第一句话。我开始关注菜价、天气、停电、垃圾堆、小偷、黑中介、飞车抢劫、油荒、水浸街、车祸、私宰肉、手足口病、火灾、劳资纠纷、跳楼、撞车党、问题奶粉、大规模械斗、网络骗子骗色骗财、某小区自来水管爆裂、长满病虫的绿化树、柜员机吐出的假钞、大街上罢工的红绿灯和失踪的水井盖、某店铺音箱从早上八点一直叫到晚上十二点的高分贝噪音……我的笔尖切入了城市的水火之中,那些文字纷纷从版面上走进现实生活,为这座坚硬的城市诉说一些柔软、温情或义愤的话语,为它呼喊,为它泻火,为它降温,也为它带来抚慰和思考。我的手机就是热线电话,一天二十四小时开机,铃声响起,随时准备出发。我每天穿行在东莞的大街小巷、阳光风雨之中,风尘仆仆,一身臭汗。傍晚时分,才急急赶回报社写稿。短短的半年时间里,我逐渐熟悉了东莞的每一条街道和社区、每一份失落和渴望、每一缕悲伤和幸福。我确信,我深浅颠簸的脚步中,有一脚已踩进了城市的内心,探摸到城市的呼吸和心跳,那绝不是钢筋和水泥,也不是喧嚣和繁华(那仅仅是表面的假象),在城市光鲜、丰腴的外表之下,集合着一大群脆弱、易碎的心灵,他们日渐贪婪、膨胀的欲望,抬着城市的浮华不断上升,汇聚成上空厚重的灰霾和雾霭,阴影低低地罩着大地上的高楼大厦、汹涌的车流和行色匆匆的人群。阳光穿透而过,折射出一片迷茫的幻影。

当城市的夜幕降临、万家灯火瞬间点亮,我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出租屋。城市的灯光真是耀眼、璀璨,流动的红,奔泻的绿,闪烁着夜色中的狐媚。所有的大楼都披上了金灿灿的外衣,莞太路,鸿福路,石竹路,元美路,长龙一样的街灯次第亮起,一盏连着一盏,一盏对着一盏,笔直的,弯曲的,金黄的雪白的灯光纠缠在一起,闪闪烁烁、明明灭灭的,汇成一个灯光的海洋。城市几百、几千平方公里的灯光啊,它的明亮比我老家一千个村庄的灯光还要闪烁、丰富,统统塞进了一个异乡人敏感、多汁的小小心灵。有时候,并不是光明照亮了一切,而恰恰是黑夜照亮了事物,正是黑夜的到来使我们领略了脚下的土地,身边的城市和无穷的星空,白昼将我们锁在现实的平凡和琐碎中。我一边走,一边欣赏着图画一样的美景,思绪飘飞在这方魔幻的景致当中。从报社到出租屋这千米的路程,就是我一天之中思维最活跃的时候,我的心灵被点燃了,我想飞,我想和城市一起飞翔,去拥抱星空的光芒。但狭窄的出租屋里已搁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短暂的兴奋之后,就是疲倦和劳累,草草地吃了晚饭,我不得不早早洗漱入睡,为明天的忙碌和生计养精蓄锐。当我透过小小的窗户,眺望城市金碧辉煌的夜空,那么喧嚣,宽阔,深邃,让人有一种无力的自卑和虚空。激情消失,疲乏袭来;光芒褪去,阴影降临。我在惯性的生活中进行着自己的缓慢转身。

我的东莞,我的南城,我要在你的怀抱里展翅飞翔!我抛弃了贵阳安逸的工作,在这里从零开始,去追寻一份下落不明的生活。老婆带着一岁的孩子也来到了东莞,我过着“一拖三”的生活,我的压力与日俱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筹莫展。但孩子的快乐从来不会打折,白天天气凉爽的时候,老婆带着他在中心广场玩耍;有时天气炎热,就带他去鸿福路口沃尔玛的地下商场,那里有免费的空调、小滑梯、小秋千和跷跷板,以及其它玩具。夜晚,我们一家三口也会一起出去散散步。对于孩子来说,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新鲜和充满色彩的,他被城市变幻的灯光吸引了,他的小眼睛盯着那些流水一样的波光,沉浸在汹涌的浪涛之上。是的,他的童年并不缺少光,但缺少玩伴,缺少乡村春天里一野灿烂的油菜花,漫山遍野的映山红,不绝于耳的蛙鸣、狗吠、牛哞,在暴风雨之前急着搬家的蚂蚁,提着灯笼飞翔的萤火虫……城市偌大的词典里面,不可能查询到这个生长在乡村的偏僻词条。

在南城,我也曾有过长达十个月的失业。2009年3月,新年刚过去不久,我年轻的弟弟患上了尿毒症,在杭州的医院里接受遥遥无期的治疗。我就在南城,亨美社区,文林坊65号五楼的出租屋里煎熬,我的手机像发烧的婴儿一样,一刻也没有歇过,我不停地拨打着全国各地的电话,拨打着希望和失望、拒绝与援助,给医院,给朋友、同学和老乡,寻找各种渠道和办法,咨询,筹款,借钱。在我的生活版图中,我从来不跟人借钱,但这一次是例外。我从来没有这么乞求过,但在那时,我却挖空心思,去拼凑一份当时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的人民币。我在东莞节衣缩食三年的人民币,还有借来的六万多元,都塞进了医院的小窗口,换来一张轻飘飘的发票。时过境迁,虽然这个疾病一直无法解决,但我毕竟挺过了生命中那道难以逾越的关隘。我已经有足够的能力安排好自己的生活了,这是东莞给我的机会。

感谢东莞,感谢城市生活,感谢这颗永不言弃的赤子之心!一棵来自乡村的野草,在水泥地板上悄悄地生根发芽、抽穗灌浆了,这是一件值得欣慰的事情。

2009年7月,我进入了东莞市文联做杂志编辑,开始在文学的草原上驱赶着一群文字的羊群,放牧,唱歌,舞蹈,构建起自己的纸上帝国和梦中花园。我几乎跑遍了东莞的三十二个镇街,和臭味相投的朋友们一起交流,喝酒,打闹。我为自己的后院腾出了一方足够巨大的空间,种植一些野花野草,用以安放我热爱的书籍和生活、还有渐渐归于安静的灵魂。 

南城的六年,像奔马一样远去,留给我众多的回音和幻象,光明和阴影、真实和虚幻结伴而行,一路相随。现在,我可以悠闲地坐在书桌旁,喝着茶,听着音乐,写下我想写的文字,记录下旅途中的那些光,那些影,那些汗珠、叹息和微笑,那些绽放的花朵、摇曳的枝叶和骤然而至的风雨。它们都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一部分的生命。苍凉的时光映照着我不再年轻的身体,一束追光跟随着我的身影,将我推上舞台的中心。我禁不住转过身来,伸出双手,捧着这束焦渴的光,抚摸着这枚晃动的影,我需要它们,需要它们不断地砥砺和引领,我的生命才不至于生锈,始终保持着碧波一样的亮度。

毕竟,“卑微地活着,也是一件美好的差事”。当我们开始回望,歌唱,我们已经不可救药地衰老,沉沦。我们只不过是喧嚣城市中,时间和光影凝聚的唯一标本。
 

                                       原载2016年3期《星火》


香树书房主人,祝成明,自由写作者,体制外教育工作者,焦虑的思想者,喜欢运动,享受阅读,热爱生活,有点怀旧,有点梦想,有点孤独,还需要一点点酒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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