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大咖体验金牛 | 石厉：在芙蓉与桂花间

在芙蓉与桂花间

我是花痴，又是花盲，许多花只知其名，却不知其形，且常常搞混淆。但这丝毫不影响我和许多人一样，对花的喜爱。一到成都，想起成都又叫蓉城，传说与五代十国时蜀后主孟昶为讨后妃花蕊夫人欢喜，在成都广植芙蓉有关。后来，芙蓉就成了成都市的市花。据说，深秋时，江南及蜀地开遍芙蓉。对我来说，芙蓉一名并不陌生，自以为还比较熟悉，太熟悉的事却容易搞错。我不太自信地说芙蓉就是荷花吧？同行的作家刘醒龙哈哈大笑道：“难怪，这北方人不识芙蓉花，芙蓉怎么是荷花？”他嘲笑归嘲笑，南朝钟嵘的《诗品》中曰，“谢诗如芙蓉出水”，历来注家皆说，芙蓉即荷花，凡读书人大概没有人说此芙蓉不是荷花的。谢诗亦是我爱，将谢灵运诗以芙蓉出水作比流传一千多年。莫非是古人注错了？这样说来，时至今日，我其实还没有见过芙蓉，也许见过，却没有对上号。我环顾左右而问，芙蓉到底是一种什么花？谁一时似乎都无法描述清楚。金牛区宣传部的美女小陈副部长一边比划一边帮我在周围寻找，结果也未找见一株芙蓉花。我想既然芙蓉不是荷花，那很可能钟嵘是将荷花用出水芙蓉来隐喻？用花喻花？书上所说名相与民间所指之间发生了误差。看来书中所说，一定要得以实证，不然会闹出笑话。但一到金牛区，空气中就弥漫着一阵淡淡的花香，我自言自语，不知道这又是什么香？旁边有人回答，好像是桂花的香。仔细一想，人们常说，八月桂花香，桂花开的季节一般是中秋节前后，中秋节已经过去二十多天了，桂花不可能开得这么迟。花色千万，花香却都差不多，这也确实让人难以搞清。

重玄书院茶室桂花

暂时不管花事，先说正事。

金牛区，位于成都市西北部，是古代中原从陆上通蜀的必经之地。其名气之大之牛，大概又与一则历史故事不无关系。战国时期，秦惠文王采纳司马错之策，认为攻蜀既可平暴政、止乱世，还可扩充国土，一举而名实两附。但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为解决大军通行，秦惠文王在通蜀的秦岭下派人雕刻了五头石牛，在石牛下堆放了金子，声称这些石牛每天能便粪千金，以此诱惑蜀人。蜀王信以为真，派蜀国五位大力士率千名士卒开道迎接石牛，从而开辟了一条通道，后来发现上当，就将石牛弃置在金牛坝。这条著名的道路就叫金牛道。而暂时中止这条故事之道的地方就叫金牛坝，这大概是后人对此处的称呼，其实金牛是假，石牛才是真，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即使是一头假金牛，也远胜一头真石牛，这大概是金牛坝一名形成中的集体无意识，也是金牛区因此得名的缘由。金牛坝就在金牛区，以前就是一个土坝，现在土坝是否还在，就不得而知，而那几头石牛呢？人们说泥牛入海无消息，可能石牛入海亦无消息，也再无消息，因为石牛早都化成了金牛。按理说，谁都不会傻到那种程度，认为石牛会便粪为金，但周围的小人一旦要蒙蔽一位高高在上的人，估计那人就会呆傻、荒唐到没有底线。天子圣人都经不住众人的哄骗。那位昏庸的蜀王，为王朝的灭亡埋下了一条必然的路径，同时也为蜀地的繁荣铺平了道路。公元前316年，秦惠文王派遣张仪等率领秦军沿金牛道伐蜀，灭蜀后置蜀郡。张仪任蜀郡太守，不久就修筑了成都大城。

明月峡古栈道“石牛粪金”雕塑。图片来源：看度时政

真正给蜀地带来金牛效应的，是另一位沿着金牛道来到蜀地的李冰。这一次，惟独这个人，让这条道路金光灿灿，第一次，让这条山重水复、栈道相连，土石夹杂，如在云中盘桓的艰险之路，成为了一条事实上的金牛之道。

《明皇幸蜀图》，相传为唐代山水画家李思训所作，连贯地表现了蜀道行旅之难，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图片来源：金牛区方志办

公元前256年-公元前251年，李冰被秦昭王任命为蜀郡太守，他一定是从秦地出发，沿着金牛道走马上任，在任上主持修建了都江堰水利工程。位于四川成都平原西部50公里外的岷江上，这项工程主要由鱼嘴分水堤、飞沙堰溢洪道、宝瓶口进水口三大部分和百丈堤、人字堤等附属工程构成，以江水自动分流、自动排沙、控制进水流量等方式，系统而科学地消除了水患。在成都平原灌溉面积至今达到66.87万公顷，灌溉区域已达40余县。为成都平原成为天府之国奠定了基础。都江堰自建成两千多年来，一直起着为成都平原调节水流、灌溉田畴的双重作用。其以年代久、无坝引水为特征，在整个世界水利史上也是史无前例的伟大创造。成都至今的富庶繁华，与此关系颇大。

这一切，都与金牛道有关，没有金牛道，秦就不可能灭蜀，李冰就不可能被秦王派到蜀郡任太守，都江堰水利工程就不可能发生。如此说来，金牛道几乎就是我们眼前富丽堂皇锦城的逻辑起点，一条曾让蜀国毁灭的错误之道，竟然变成了一条让成都走向繁华的必经之道。当你来此，你的思想也会因此而变得丰富和深沉。

《天下第一蜀锦》局部图，展现了蜀锦通过南方丝绸之路外销之景。图片来源：四川丝绸博物馆

金牛区，就是历史上金牛道的时空折叠。金牛道年久失修，废弃不用，可曾经沿着金牛道缓缓层积的文明，却让这片土地布满历史文化的黄金，让你眼花缭乱，不好分辨。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天府艺术公园 汪坚平 摄

将上联的既近又远景和下联的既远又近景都融入一园之中，湖光馆色，再造新丽。进入大厅，仰视眼前，整个图书的搁置犹如一座座山峰，让人有一种不攀登难以罢休的视觉。高低错落的书山不禁让人产生“书山有路勤为径”的意境，让读者在书山中徜徉，与自己喜爱的书籍相遇。在一个藏书架旁，同行的几位作家有人看见了自己的著作。他们的惊喜自然挂在脸上。刘醒龙指着书架上被磨损得发白的自己一部书的书脊说：“看看，这就是被频繁点击的证据，说明读者翻阅这部书的次数之多。”自信、自豪不言而喻。自己的书不断被读者掂量、翻阅，那是很幸福的一件事。当然也不排除，一本躲在某个角落，不被人注意的书就无价值可言。其实一些极有思想与学术分量的书，很可能是寂寞的，大概正静待一二独具慧眼者光顾。这座新建的图书馆藏书丰富不必多说，我们只是走马观花，只能考察这座图书馆的大致环境。图书馆负一楼的文献馆，设计风格据说参考了爱尔兰都柏林圣三一学院图书馆，主空间以楼中楼的形式呈现，具有复古与怀旧的情调，显得古朴而神秘。看见一个公共阅览区，一些年轻的男孩子和女孩子，在一个个独立的学习空间中读书，桌子上有人放着茶水，有人的面前放着一杯咖啡，飘散出咖啡的馨香，每个书桌旁还有充电插座，此处是他们学习最理想的区域。据说早晨开馆前，许多年轻人就开始排队疯抢这里的座位，现代与古典、古今与中外风格融合，美景与好书互相辉映。

天府人文艺术图书馆

从图书馆出来，心情极好，为成都市民竟然享有这样休闲与学习的美好环境感到高兴。看着湖边的景色，突然微风吹过，一丝淡淡的花香扑面而来。我问小陈副部长，这是什么花香啊？她说，这是桂花香。是啊，迎桂湖边，一定是桂花了。我留意了一下，周围还是没有发现他们所说的芙蓉花。放眼望去，湖边的甬道旁，一棵棵的金桂，它们硕大而密集的树冠中，那些似星光一般繁密的小花，通过自己秘密的渠道，向空气中散播它们的芳香，这大概也是它们与世界、与我们最精彩的语言交流。但我还是疑惑地发问：“今年桂花应该是开晚了？”小陈说：“是的，往年桂花是在中秋前后，今年桂花晚开好多天，这两天才刚刚开。”我说：“这就对了，今年金牛区的桂花，一直在苦等我们这次采风活动，我们一来，才真正开花，不然不好解释。”听着我玩笑式的话语，小陈笑盈盈地说：“还真是”，周围的同行者，都高兴啊。

这时候天色已晚，天上的月牙已挂在了东边大厦的一角。月光淡淡地洒落下来，这让我想起一首被许多人解错了的诗，与月光和桂花皆密切相关。这就是王维《鸟鸣涧》一诗：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第一句最难解，第一句解通了，全诗皆通。其实第一句也不难解，是因为解错了，所以难解。许多人就像我解“芙蓉”一样，我是未将芙蓉当芙蓉，许多人却是将“桂花”以为就是桂花了。如果将该诗中的“桂花”当桂花讲，“人闲”与“桂花落”有什么关系吗？可以说没有关系，既然没有关系，并列在一起，毫无意义。并且这是描写春天长安附近山中的情景，桂花还未到盛开或落花的季节。将此处的“桂花”理解为桂花显然是不对的。在中国古代，桂花、桂华皆可通转，古人将月光也叫桂华或桂花。王维诗的首句是说，在山中，一天的劳作结束，当人收工而闲下来时，已到傍晚时分，不知不觉间月光也就洒落下来了。就像在金牛区艺术公园的这个傍晚，从书山中出来，月光朝你洒下，那桂香，仿佛就是从月中的桂树上飘来，月光与桂华合而为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