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推介 | 贡华南著《酒的精神》暨导言

文摘   2024-10-19 19:21   四川  

酒的精神

贡华南  著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内容简介

本书自觉将味觉方法运用于对酒的反思,探讨了酒与人类社会的复杂关系,揭示中国酒精神的基本特征,以及中国酒精神的历史演变脉络。对中国文化中酒这一生活基本物,以及饮酒、醉、醒人类社会现象进行深度理论透视,细致勾划出中国酒精神的内在特质。对酒的诸多精神维度,特别是形上之维进行深度阐发,并对酒的精神生活的意义,以及酒对同情的激发等元理论展开深入考察。基于中国酒精神,作者提出“饮酒是中国人过精神生活的重要方式”“一场醉即是一场形而上运动”等重要论题,开创中国酒哲学研究新领域。

作者简介

贡华南,哲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代思想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哲学系教授,中国智慧研究院院长,从事中国哲学研究与教学,在《中国社会科学》等刊物发表论文百余篇,出版有《知识与存在》《汉语思想中的忙与闲》《味道哲学》《味觉思想》等著作,主要学术兼职有中国哲学史学会常务理事,贵阳孔学堂学术委员等。

全书目录

序 / 杨国荣
导论:饮酒是中国人过精神生活的重要方式  

第一章  饮酒:从神到人  

一  从神饮到民饮  
二  酒以成礼  
三  饮酒人之常情  
四  酒为日用之需  
第二章  酒的精神化  

一  无往不胜的酒  
二  从醉到闲饮  
三  从醉狂到醉卧  
第三章  酒之功过  

一  酒有何过  
二  酒与科学 
三  不如来饮酒 

四  酒令人远  
第四章  酒与性道  

一  深沉的醉  
二  醒基于醉  
三  酒近于道  
四  混于酒而饮  
第五章  意不在酒,亦不离酒  

一  茶酒相争  
二  醉与真  
三  “敬酒”与“还泪”  
余    论  


序/杨国荣(摘选)

贡华南君好酒善饮,又对酒在人类生活中的多方面作用做了考察,撰《酒的精神》一书,可谓别开生面,其意义已不限于酒。……作为酒的文化精神的研究专著,书中的不少见解富有启发意义,我相信,对酒这一重要文化形态的考察,将深化和推进相关问题的理解。

导论:饮酒是中国人过精神生活的重要方式

世人过精神生活的方式不一,饮酒是其中寻常而重要的一种。酒以甘辛的热力移易着饮者的身体与心灵,并进一步改变着自身所处的世界。这迎合了不甘平淡、不愿平庸的世人之内在需求。酒带人脱离沉重的身体与阡陌纵横的大地,向天空自由升腾,或久或暂漂浮在天际。这长短有殊的升腾体验,在岁月中沉潜,经过有意或无意的价值化,化为信念支撑并不断反哺平庸的日常生活。人们通过饮酒调节自己的身心状态,进行精神交流,满足人的各种精神需求,为生活提供价值目标与动力,由此生有可恋,活着有味。对于宗教意识淡薄的中国人来说,饮酒发挥着实现日用价值,进而完成超越凡尘之功能。由此可以理解,饮酒作为中国人过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何以不可替代。

“精神生活”大致可分两种:广义的精神生活是指精神生产、精神消费过程的展开,其实质是精神需要的满足,及相应价值的实现;狭义的精神生活则指终极关怀的产生与追求、终极价值的实现。人们过精神生活的方式也有多种,或者摒弃物质,在单纯的精神活动中展开,或者借助某种物质展开精神,或者在物质生活展开中过精神生活。狭义的精神生活多表现为摒弃物质而展开的精神生活,比如苦行、闭关冥想、朝圣、谈玄论道等。广义的精神生活则与物质生活交织在一起,比如儒家的家庭生活。不管是广义的精神生活,还是狭义的精神生活,都表现为精神价值的设定、追求与实现,并落实为享受(消费)精神产品,获取精神的满足,以激活、支撑、养育、延续精神。

酒由人酿,而有厚薄好恶之味。其味存于自身,其味之呈现却依赖着与人相遇,依赖着人去品尝。人借着酒味移易自身,生发出新的自我与新的世界。人的生命与生活会呈现出新的意味、情味,人不断涵养而成就各种品味。酒有性味,人有品味,源源不断生发出来的故事也就愈加有韵味。饮酒的人不断以自身品味混于酒的性味,酒也就越有味——不只是性味,还有各种品味。意味、情味、韵味、品味属于“人的精神”。有精神的饮者把自己的精神混于酒,酒也就有了精神。对于一个文化体来说,一位饮者混于酒而生成的酒的精神,往往也会在他人的饮事中被接受、被强化,被塑造成文化体的酒精神。饮酒不仅仅是一种物质活动,它还是人们过物质生活的重要方式;饮酒不仅仅是一种精神活动,也是人们过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作为一种特殊的物质,酒同时兼具水火之性;作为一种物质生活,饮酒往往“惹是生非”,时善时恶,让人爱,让人恨;作为一种精神生活方式,饮酒既指向尘世之超越,又内在于日常生活。酒事大矣哉!

人类享受美酒几千年,也与酒对抗了几千年。人们对酒爱恨交加,从中国酒之名即可直观到此复杂的态度,如“欢伯”“狂水”“魔浆”“福水”“祸泉”等等。至于“养生主”“齐物论”“般若汤”等玄学化的雅号,则可透露出人们享受之升华与对抗之章法。世界各地物产各异,神奇的是,各地迥异的物产都能酿出口味相近的酒来。尽管这些酒的厚薄有别,但它们对人的意味又最终趋同。饮酒是场味觉游戏,刺激味觉,继而挑逗身体、灵魂。这游戏可以打发时间,可以给人以精神满足,可以不正经,有时甚至荒诞不经。饮酒,外人看到的是享乐或胡闹,真正的饮者却视之为严肃的精神活动。这不是看世界的视角问题,而是理解世界的观念错位。古人时常以酒解愁、解乏、解闷、解结,翻覆人情而完成精神转换,甚至精神解放。俗语“小酌怡情”亦道出此意。

在远古的商周时代,酒就被人们视作通神之物,所谓“以为酒食,以享以祀。……苾芬孝祀,神嗜饮食。……神具醉止”(《诗·小雅·楚茨》)。人们喜爱饮酒,不仅将珍贵的酒进献给神,还共情地想象出神亦特别喜欢酒,以及神饮酒而醉之态。神为酒的美味打动,享用人供奉的酒,也会回报进献者。宋人朱敦儒直接挑明,酒之所以能够打动神,就是因为它的“味”:“天上人间酒最尊,非甘非苦味通神。”(朱敦儒著,沙灵娜注:《樵歌注》,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225页。)如后文所示,“非甘非苦”的酒味其实就是“辛”味。“味通神”道出了酒能通神的原因在于其性味,具体说就是酒之“辛”发散、向上而契接神灵。由此通神之“辛”味,酒也就被当作天上人间最有神性之物。在古人观念中,“神”在“上”,令人飘飘升腾的酒便被当作通达、连接“神”的妙物(祭祀之物)。酒不是神,但酒可使人通神。酒可使人通神,可见酒有神奇妙用。酒有神奇妙用,酒遂被神化而有了神性。这个逻辑,在今人看来,疑窦重重。但回到饮酒活动,这一切又合情合理。饮酒,酒进入人的身体和灵魂,就开始移易人,它改变人的身体、意识(心)的状态,使人的身体、意识(心)麻醉,进入超意识状态。从生理学眼光看,麻醉意味着触觉、味觉、视觉、听觉失去正常官能,无法辨别周遭这这那那,无由得辨别无意识中诸种意象、意念之真真假假。在神圣仪式确定的基调下,周遭世界、诸种感觉被神圣观念重组。人飘然上升与神的降临,往往发生在同一过程。诚然,无酒则无神,以酒通神,神圣体验不假,酒有神奇妙用也不假。酒有神奇妙用,非“神”不足以解释。

饮酒移易人的身心,带来这个世界本不曾有的体验、意象、意味。比如,带给人短暂的高峰体验,如邵雍形容微醉后的感觉:“何异君臣初际会,又同天地乍纭。”(《安乐窝中酒一樽》)饮酒赋予生活以希望,也让人尝尽失望之痛苦。酒让人爱,也让人恨。爱恨交加,不离不弃,增益着或减损着生命的意义,丰富着世人的精神生活。“对酒绝尘想”(《陶渊明集》,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第41页。)则展示的是中国人在饮酒中所领悟的超越价值。在此意义上,圣徒之祈祷、哲人之沉思与绝尘之饮形式不同,其实质无异。作为世人过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的饮酒,其精神性如何生成;世殊时异,今日酒的精神何在,这些问题都有待哲学之澄明。

卑微的日常事件、反复重复的节律、平庸无奇的这这那那,夹杂单调、苦闷、孤独,这就是普通人天天在过的日常生活。“闷”是被压抑、被束缚而不得宣泄、远离自由的状态。如何解除卑微、反复、单调、平庸等带来的苦闷?简言之,如何“解闷”?这是卑微琐事,但于个人而言,千万年来又无时不成为问题。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是寡淡的,酒却可让普通人的日常生活不寻常。30年前的秋日午后,我乘坐火车在江南漫游。那是一列慢车,逢车必让。有一阵子,整个车厢只有我一个人。车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停靠后,上来一位新乘客。那人上车挑了个右手有阳光的座位,拿出酒菜,就开始吃喝。他喝得很慢,像在配合火车哐哧哐哧、哐啷哐啷的节奏。每喝一口,他就会闭上眼睛、张大嘴巴,做痛苦状。然后眼睛微开,收缩的面部放松下来,表情变得愉悦起来。痛苦-愉快的面部表情随着一口一口的酒进肚反复出场。有时,他也会含酒在口,对着太阳,长久地回味。一会儿,苍老的脸缓缓舒展,眼角渐渐眯成细缝,酒意弥漫。窗外稻子金黄,水牛不紧不慢地叼着几根秋草。远处的村夫抬头看了一眼火车,又低头沉没在灌木丛中。一口酒接一口酒,浑身浸在夕阳里,光似乎由他身上散发出来。我不知他在想什么,亦不知他在不在想,但我感受到了神圣。这神圣是我的幻觉,于他不过是纯粹的贪杯,还是他在岁月递嬗中自觉的修行,我没有兴趣追问。多年来,这个饮酒图景却在我心头时不时浮现。

直到后来开始思考酒哲学问题,我才意识到,他在过他的精神生活——饮酒就是他的精神生活。

酒富有生命,包括精神生命。视酒为一生命存在,这不是酒鬼之醉话。酝酿生命、守护生命,这是酿酒者的态度,也是酿酒者的哲学。诚然,美酒之成,需要特殊的原料、水土、气候、工艺,同时需要特定的贮存环境——不仅有温度、湿度条件,甚至还需要音乐来让美酒有节奏地动起来。酒能够与周遭环境相互吸取而成其独特性味,并以其性味召唤饮者,与饮者相互应和而被欣赏。饮酒是生命之间的对话、交流——酒给予我们者多矣,想象力、信念、勇气、希望、自由……这表明,酒都有个性。有的酒有劲,有的酒有灵性,有的酒有格调。约言之,凡酒皆有精神。酒遵循生化律,也遵循自由律。单以生化律看酒,小看了酒,也轻贱了饮酒者。

饮酒大都有除旧迎新的意味,其基调是欢庆和乐。酒之所以能如斯,乃在其自身独特之性味。陶弘景曰:“其性热独冠群物。”朱肱云:“酒味甘辛,大热。” “热”无疑是“酒”最显著的性味,酒之“热”则基于其“甘辛”之味。西方人说酒“不仅给身体加热,而且温暖了灵魂”。他们对酒之热性的认识与中国人一致,不过却对酒之“甘辛”之味却很少提及,更不存在“味通神”之说。酒以“(甘辛)热”独冠群物,酒精神就是“热”的精神之具体表现。一杯酒温暖了身子,也会温暖灵魂。温暖→融化→升腾→突破(人、事、物的边界),这是“热”的逻辑,也是酒精神的逻辑。“热”的运行方向是向上,其作用则是使人、物凝固之态松动、膨胀,进而不断改变自身的边界。酒之性热,对于人的作用就是酒以其热移易人,包括身体与灵魂。当然,酒不仅给人以性味,更重要的是,它能够给人以丰富的意味。性味带起意味,意味助长性味,两者相互融合,性味与意味共显。让人向上不断地融化、升腾、突破,使人形神相亲,物我和乐,天人通达,这是最令饮者着迷的自由律。对饮者而言,饮酒于他一如信徒进教堂祷告,悬置烦恼,舒展襟怀。喝完酒,如同从教堂祷告出来,神给予他力量,饱满充实。每一次饮酒都是一场精神盛宴,其身静穆,其神虔诚。与酒游,不慕远方,不羡他人,专注于斯,自在自足。与酒游,足以涤荡往昔之不快,反哺今日之精神,滋养来日之生活。

古人已经注意到,酒的性味吸引人,饮酒为人之所同好。如汉人“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的说法即包含着这个观念。既然饮酒是人的最基本的欲望之一,当然也就无法断绝。不过,在人类文明史中,由于食物短缺等原因,酒一再被人们从思想上、制度上进行控制。如西周周公作《酒诰》,力主严格控制饮酒。《秦律》禁用余粮酿酒,沽卖取利,等等。酒醉会激发狂性,在人群中制造混乱,给天下带来损失,等等。基于饮酒对现实的冲击,汉末诸侯如曹操、刘备、吕布都曾颁布禁酒令。不过,这些禁酒令皆坚持不久即失败。为什么禁酒都注定沦为权宜之计?几千年来,人们为什么会不顾禁令、世人的嘲讽前仆后继加入饮者队伍?饮酒并非功利所能计较,它具有诸多非功利的功能。世人物质生活需要调节、转换,其精神更需要不断破除疆界,自由翱翔。酒可以说是最低廉的生理与精神调节器。独酌解忧解闷,对饮畅神合欢,群饮则可以各自找到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这正是精神生活展开的基本内涵。有精神者,此皆不可或缺,这是人性的内在要求。人需要不断突破陈陈相因、僵硬顽固的日常生活才能免于沉沦,这也是自由人格之前提。质言之,人性对酒有需求,故禁酒注定是临时的,偶一为之,即被冲决。

自家精神自主地展开,满足精神需求,为生命提供进一步展开的动力,这是“精神生活”的基本内涵。简单说,精神生活就是让心灵充满生机,让精神充满活力,让“心”活着,不断为自己提供活下去的养料:生存的信念、活下去的理由。人要活下去,特别是在困境中活下去,需要一套理由充当信念:生活值得过,生有可恋,等等。生活很残酷,煎熬考验着生存信念。“活不下去”意味着对“未来”的绝望;“活下去”则需要“未来”给予当下以希望。“未来”之所以能够给予人希望,是因为它基于“过去”与“当下”——“过去”之美好没有过去,而是赠送给了“未来”。饮者之饮酒当然是“自主的”。酒给人或甘甜或辛辣的刺激,给人刺激之后的加倍释放;给人晕眩,以及晕眩之后的无边界想象;给人自在,以及自在中无穷的希望。酒中有快乐,酒中有希望,偶一涉足,便会流连忘返。当然,有的人自觉去过这种精神生活,有的人则是自发地过此精神生活。

众所周知,中国传统精神生活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日常生活本身价值自足,外在于此的精神并不必要。当人们接受“个体”观念,信奉“个人自由”,每个“个体”亦推脱不掉为自身提供价值源泉的责任与使命。对于在中国文化长河中衍生出的个体来说,并不需要他直面苍莽的宇宙。但如何能够做到一啄一饮皆风流,这亦非自然而然的事情。以个体价值自足为原点,由己而人,由人而物,由物而事,推情原意,此逻辑之延展即是“日用即道”之现代表述。从方法论角度看,个体价值之实现,不仅需要自身意向之投射、移情,同时也需要直面所投射之“他”。在我与他的交通中,相互吸取,相互成就。就饮酒而言,彼之性味(甘辛)投合我之情味,我之尝味同时实现了性味与情味。酒之性味中有“道”,人之情味中也有“道”。人自觉地尝味、品味,“道”便由隐而显,由晦而明(“味-道”)。“道”包含正确、正当、自足等价值内涵,“味-道”也是个体生命获取价值、实现价值的过程。若非逢场作戏,即使自饮、自酿苦酒,其本身已经价值自足,并且能够给予可预期的生命展开时段以充足的价值意义。一再的满足使孤寂卑微平庸的生活中价值不再缺失,由此摆脱生命中如影随形的无意义与虚无。

饮酒是使生活价值化的重要方式。不设定创世者,不设定这个世界之外存在主宰者,无浓厚的宗教情怀与信仰情结,这是中国传统思想的基本特点。日常的家庭生活平淡无奇,艰辛的天地间劳作也乏善可陈。至于行贾江湖、戍边天涯,随时要面对孤苦悲鸣、死生惊惧之境。中国人在家庭里、山水间、行旅中如何过精神生活?使生活价值化,使特定物价值化,即赋予某种生活方式、某些物以特定价值,这是儒家、道家常用的手段。在道家,以酒全身、全神、通物、通天,饮酒也是身心的修行。儒家将家庭生活价值化,其信奉者通过学习、实践而接受此信念,并且在生活中不断领悟、觉解其意义,由此使日常家庭生活充满价值意味。过家庭生活的人会觉得在与父母、妻子、兄弟交往中实现了价值,在行住坐卧中与周遭事事物物交接而实现了价值,甚至获得终极的价值满足,而无须走出家门。“宜言饮酒,与子偕老。”(《诗·郑风·女曰鸡鸣》)夫妇之间多有习惯、观念差异,对共同的事情、问题极易产生不同意见、分歧,此乃古往今来时时可见的现象。如何化解这一亘古难题?通过饮酒,调节夫妻之间的不协调而至于和谐,这无疑是一个现实性极强而又充满动感的爱情理想:由日常杂事所引发的分歧可以也应该通过饮酒来消除,以此加深郎情妾意。酒在日常的家庭生活中发挥着混合歧异而归于和乐的作用,饮酒本身也成为精神生活的具体形式。可以理解,尽管此诗出自惯于放纵的郑地,孔夫子还是毅然将之精心编织在《诗》中。饮酒不仅关乎小家夫妇谐和之道,家庭之外的邻里谐和也离不开酒。从秦汉至于晚清,乡饮酒礼在中国基层一直流行。由小家到大家,欢愉、谐和使邻里空间充满乡土人情味。在这里,逝者、来者从不缺席,生者、逝者都能找到自己的位置,他们也在酒的召唤下共同参与了日常生活世界的价值构造。

饮酒亦可实现对平庸的日常生活之超越。对于惯于执守日常生活世界的中国人来说,眼前呈现的只是有限的这这那那。道德文章虽然具备打开精神空间的能力,但对于更大多数的下层民众,柴米油盐、场圃桑麻或许就是他的全部世界。可以理解,醺、醉所打开的新的可能弥足珍贵,尽管如镜花水月般脆弱,但却能够持续赐予日常生活以新的希望。“对酒绝尘想”直接道出了饮酒这种精神生活的超越价值。普通饮者虽然没有能够说出此美妙的诗句,但却可于酒中不断体验到超越“尘想”之超越性。绝大多数的饮酒者并没有学习过有关酒的理论知识,也很少有人接受过饮酒礼仪训练,甚至还被灌输不少饮酒有害的教条。饮酒的妙处多是经过自身的实践获得。此种活动通常具有私人性,他人未必承认,甚至不会谅解,自己也未必意识到。酒以热力改变着饮者的意识,并进一步改变着自身所处的世界。饮者在升腾,万物也飘飘然脱离地球引力,跟随自己升腾。自己体验到瞬间或一时的美好,逐渐进入潜意识,经过有意或无意的价值化,化为信念。这些信念支撑并不断反哺处于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或某些艰难的情境中的人,使其觉得生活还过得去,还有一些希望值得去忍受当下。饮酒有价值,因此,饮酒便被不少人当作展开其精神的方式,或者说,被当作过精神生活的方式。

喝点酒,日复一日劳作而造成的身心僵固被松动、融化、突破,于是开始想这想那。原本被规训而堵塞的心思开了窍,世界的色调与人生的意味丰饶富足,这就是我们所说“想开了”。对于生活在下层的人来说,想开了就好,就有了更多的路与希望。想不开的人会寻短见。所谓“短见”,无非是只看到一时一事一条路,而想不到其他的可能与希望。酒会带我们打破一时一事,会让我们看到更多的路与希望,而不会把自己在一条道上限定死。在往日农村,妇女自杀比较常见,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们容易想不开,执着于鸡毛蒜皮的小事而以为路到了尽头,遇事闷在心里,不得解脱。常喝酒的人则不然,他们容易想开,不为诸事所闷,路多路宽,随时有出路,他们的生命因此具有强大的韧性与丰富的可能性。

和乐以人际的感通为前提与具体形式。人与人之间的感通有时可以通过眼神或简单的动作来完成,有时则需要借助语言文字。但在特定的时空情境下,借助酒感通会达到意想不到的效果。造成人际不通的原因有很多,比如陌生感、矜持、胆怯、懦弱、害羞等心理状态会使人与人之间不通。懦弱者自小、自贱,无关乎他人是谁,总是缺少自我挺立的勇气。遇事犹疑不决,还可能随时退缩。对他人的决定无条件接受,放弃思考与承担。酒不仅会给予懦弱者以力量,去突破自我所设之限,不再自小、自贱。在自我伸张之际,同时窥见他者强大、正确之虚幻。以此体验为基础,酒会打开懦弱者自我封闭之门。酒壮血气,以此实现懦弱者的自我救赎。对于胆怯、害羞者,酒同样能够消融自我心理自划的界限,从而实现我与人化而通,人与物化而通,人自身魂魄化而通。

如鲁迅小说《孔乙己》所描述,绍兴一带的普通人习惯站在柜台边喝一碗。自然,这些喝酒的基本是男人——普通家庭的一家之主。他们不是行尸走肉,不是只会干活的机器。他们是家庭的支柱,也是家庭价值的鼓手。他需要物质上养活一家人,兼带满足家庭成员的精神需要。活着不易,活下去要靠坚韧的生存信念,哪怕是“好死不如赖活着”等不甚正大的信念。一碗酒让他活活血,也让他精气神复活——还魂,喝酒是他保持精神生机与活力的方式:让他提神,让他恢复体力与心力,让他忘记千般不愉快,让他继续干下去,继续活下去。

绍兴人的精神生活是天下人千百年来精神生活的缩影,今日亦不例外。日出而作或朝九晚五,勤奋耕耘或闯荡职场,不管有无收获、回报几何,总是带着倦意而归。身体疲惫、心也劳累。几样小菜、一壶酒,为身心解乏、解闷、解锁,为卑微的生存鼓气加油。饮酒成了他(她)生活的一部分,更是他(她)精神生活重点之所在。医生一遍遍的告诫,多病身躯不时的提醒,亲密朋友善意的奉劝,都遏止不了饮酒的冲动。没有酒,面对苍莽天空与重浊大地,天更黑,风更凉,日子更卑微平庸,孤寂更难以忍受。浑浑噩噩的乡村生活大体如此。熙熙攘攘的城市生活也如此这般。忙碌时代无法摆脱的、高速运转的工作节奏,无刻不在的挤压、争斗,江湖风波带来的疲惫、烦恼,以及几许恼怒,都交给酒来处理。让酒为明天的生活提供动力、价值意义,以酒来反哺明天的生活。在此意义上,酒就是普通饮者的神。

酒移易思想者灵魂,也时常被中国思想者作为通达特定思想境界的思想方法。“对酒绝尘想”如此,“酒正使人人自远”(《世说新语·任诞》)亦是如此。清醒时,周遭的苦难让人难以企及宁静祥和的桃花源。酒醉才会暂时忘却、摆脱尘世喧嚣与纠缠。当然,在悠久的苦难史中,中国思想者总爱将饮酒当作解救当下苦厄的不二法门。大道本畅通,尘俗念想勾画分界让世界相互隔绝;人性本素朴自然,人为设置的规矩缚人手脚,引导人造作失真。“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唯有借助于酒,世界才能相互通达,人性才能回归本真自然。饮酒通道,也让人不断接近道。隋唐以来,饮者构建了自己的精神王国——醉乡。自此后,大批饮者自觉入醉乡,边饮边将自己的身家性命安顿在其中。对于这些居于醉乡的思想家来说,饮酒即是绵延不绝的形而上运动,饮酒就是穷理,就是尽性,就是精神的修行,就是精神的逍遥游。饮酒本身价值自足,也源源不断地为千秋万代的精神生活提供价值担保。

在绵延不绝的饮酒过程中,酒既被领会为近道之物,也被当作自家性命的一部分。“以酒为命”“混于酒而饮”等说法将人与酒深度交融在一起,饮酒遂被领悟为人之常情以及日用之需。酒中混有既往饮酒者的性情、趣味、境界,当下的饮者在酒中欣赏这些性情、趣味、境界,亦会以自己的性情、趣味、境界投入酒中,由此,酒中的性情、趣味、境界不断积淀。每一次饮酒都成了精神趣味的激荡、感应过程。“醉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以此说精神性的酒乡,可谓恰当。

精神生活并不专属于富有文化的阶层,也不专属于精神贵族。行尸走肉者寥寥,活着的人皆有其精神生活。平凡、卑贱、缺少文化教育的人同样有其精神生活,也同样需要过精神生活。世人都在过精神生活,不过,不同的人过精神生活的方式不同。有的人的精神生活直接向绝对者交心,希冀通过绝对者的恩赐获取生活的价值意义。有的人相信他人,赢得他人的目光生存就充实丰盈。有的人相信自己,看到自己所创造出来的成果就会获得精神的满足。有的人相信实物,手中随时抓住些什么,心理才会踏实。精神生活求的是价值之实现,最终指向的是心安。

酒移易人的本性,也移易着饮者的生活世界——通常被落实到以下层面,如酒能激发饮者的想象力,饮者被想象力带到远离现实的虚幻之处。实际上,虚幻处由突破精神开拓,它通过打破现实的界限而衔接起玄妙之境。现实有边界,不过,这个边界并非可视可触的金石界碑,而是心灵自身所构建的樊笼。不管是独酌,还是聚饮,酒都会将个人带向不在场的神、祖、天、人、事、物,告别孤独与卑微;带向过去、未来与远方,由物理世界带至精神世界,由梦至醒,为现实带来新的可能,甚至联结着生与死。憔悴,劳累,微不足道的收获,漫漫长夜般卑微、孤寂,无尽的委屈,凡此等等,几杯酒下肚,逐渐还魂,情绪被转换,瞬间有了神采与自信。离群独居,终老山林,心灵摇荡,身世飘零,浊酒一杯,生活又有了意义。不少饮者居酒乡而不欲回,其中有真意、真乐也。

酒以热力不断突破自我的界限,三两杯酒喝下,彼此身份、地位、阅历、观念等差异在饮酒过程中被快速弥合,而情感直接通达对方。原本陌生、拘谨、正襟危坐的人马上会称兄道弟,呼朋唤友。秩序被融化,差异被悬置,“和乐”成为基本色调。褪去伪饰,直露心腹:颠来倒去自白,不厌其烦申诉。同情、赞叹、欣赏,相见恨晚。一碗酒下肚,心中有了暖意,便抵得住呼啸北风、料峭春寒,也可涣然于凉薄事态,傲然于世间凄凉意。几碗酒下去,弱者奋,懦者勇,疑者断;被倾听,被尊重,被理解,被欣赏,感天动地。“朋友”由此确立,然后在分离后的寂天寞地中不断回忆、追溯,化作一丝温暖、一点光亮,慰藉着苍莽的游魂。

酒同规则、规范作对,人则在酒中实现了对规则、规范的超越。酒不断敉平差异,突破一切限定而登临无拘无束之境。醒而醉、醉而醒的轮回,便是一出拿得起、放得下的戏剧。在不断的往返张弛中绽放着生命的陆离光彩,演绎着生生死死峰回路转之丰富意趣。

人都要过精神生活,人们过精神生活的方式也有很多种。酒让人精神,让人想起了这这那那,让人过上充实的精神生活。饮酒之为精神生活的门槛不高。这是很多人可以也情愿在酒中了此一生的重要原因。酒不同于诗书,欣赏诗书需要漫长时段的涵养与修行。酒之动人,直接迅捷,立竿见影。它所打开的精神世界,缺乏正常的逻辑,时空会被逆转,秩序会被打乱。它会带着饮者一起升腾,在黑夜中最先看到生命的曙光。酒会让往昔今朝的百般滋味一起涌上心头,聚集着昔日的快乐,供当下者享受。落魄孤寂平庸的日常生活引发的对人生的怀疑、失望被酒痛快地压制,日复一日的生活似乎又值得过,值得留恋。当饮酒与解闷解忧之间的关联确立,稍不如意之人便会时时念想着酒。不管是游荡无依、浮游无据,还是寂灭丧魂、枯槁落魄,抑或熙熙碌碌、烦心劳神……酒流入身体,作用于意识,皆能倏尔移魂易魄。

饮酒既是人们展开物质生活的基本方式,也是过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称心易足,对于注重实际、实用的中国人来说,这又构成优先选择饮酒作为过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之重要理由。摄影、电影、电视、QQ、微信等新的娱乐方式的出现与普及,部分取代了读书、吟咏、诗画等传统精神生活方式,人类的精神生活可自主选择的方式日益丰富,饮酒这种古老的精神生活方式似乎过时了。年轻人更愿意俯首玩弄手机、刷刷视频,更愿意相信远方的消息,更愿意把身家托付给远方,更愿意腾空奔向遥远的星球……他们却很少饮酒。以新的科技为根基的摄影、电影、电视、QQ、微信画面新奇,夺人眼球。它们在打发时间、满足好奇、将远方拉近等方面甚至优越于饮酒。不过,空间距离的拉近并不意味着距离的消弭。事实上,视觉性工具不断制造、保持、确定着周遭事物与人之间的空间距离,也时时提醒人们与物之间保持着心理距离——审美之“距离说”不无道理地点明了这一点。空间-心理距离把人与世界隔开,这样才能心安理得地享受。由无视眼前世界而与眼前世界拉开距离,逐渐陌生、深深隔绝,世界逐渐“形式化”“外在化”。换言之,摄影、电影、电视、QQ、微信使人步步逃离世界,源源不断地将世界图像化。所以,它们拉近了远方事物与人的距离,却让远近一切事物都在图像中远离了人。对于血液中留存着民族记忆的国人来说,自觉抑制目-形,含摄耳-声而回归舌-味,这似乎成为他们思想与存在之宿命。并不奇怪的是,在新的精神生活方式层出不穷之际,饮酒并没有被边缘化。相反,经受挑战后饮酒在人们的精神生活中不仅没有示弱,还大有增强之势。对远方的好奇短暂易逝,对摄影、电影、电视、QQ、微信之热情逐渐平息,饮酒这种切身的味觉性活动虽被不时打扰,却从没有被遗忘。所谓“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晏殊《浣溪沙》)。酒以其热力快速移易人的形神,这对于被现代快节奏生活打乱身心的人来说有着迫切的需求,对于遗忘自身的人重寻自我来说尤为必要。不断地突破、弥合不同节律之差异,调整着生命节律,方可真正与时偕行。以形神相亲为基础,现代社会的健全的精神生活才得以可能。

在“更高更快更强”这样普世精神主导下,酒的精神——不断突破、升腾的精神——应和着时代精神,不断勃发。对于当代快节奏忙碌的生活,既是物质生活又是精神生活的饮酒也没有缺席。快速地升腾,快速地展示自己的成就,向既往快速地道别,让未来快速地到来,酒再次充当着精神的引子——引导者。“力波啤酒,喜欢上海的理由。”这虽是广告词,但却无意中透露出酒与当代人的精神间隐秘的关联。特定的时代精神由特定的酒来彰显,这酒也就承载着特定的信念与希望。饮酒的根据就不单单在个人欲望、兴致,而是一种时代风尚与风貌。“一年一个样,三年大变样。”在酒的激荡中,“变样”的既是个人的情性,也包括身处其间的为我之物、为我之境。当然,“变样”不是随意的蔓延,它在突破增长中指向新方向的确立与新秩序的形成。作为时代精神的承载者,不同的酒导向不同的价值目标,“开启尊贵生活,中国魂”(汾酒广告词之一),“喝出健康,喝出美丽”(茅台酒广告词之一)。“尊贵生活”“健康”“美丽”,凡此等等,既是饮酒者情之所钟,也是造酒者的精神目标。酒所开启的这些观念之间的事实性关联在饮酒活动中被转换为价值观念间的关联。酒与时代精神不二,饮酒理所当然成为当代人过精神生活的基本方式。

或许还有新的精神生活方式不断涌现出来,比如层出不穷的电子游戏、花样百出的各种刺激花头等等,不过,除非造出足以改变中国人精神方向的新神,不然饮酒依然会是中国人过精神生活的优先选择。

如何才是好
平章中西梵,会通古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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