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读到一篇文章,叫《从英国解密档案看胡耀邦的1986年英国之行》,这篇文章从解读英国档案的角度,回顾了胡耀邦访问英国的前前后后,很有嚼头。
从这篇文章中,我注意到一个关键信息,那就是,通过这次访问的所见所闻和所思所感,胡耀邦影响中共高层,将民主、自由、平等、博爱等这些西方价值观史无前例地写进中共的决议文件中。
01
1980年代,东西方关系开始解冻,中国最早开启了改革开放的历程。
英国政府解密的外交档案,还原了一段关键历史:时任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如何通过观察、接触并最终与中共中央总书记胡耀邦建立起一种特殊的信任关系。
这段历史始于1981年。彼时,中英两国正面临一个历史性难题:香港前途问题的谈判。
英国政府在评估中国新一代领导人时认为,胡耀邦作为邓小平最重要的政治搭档和潜在接班人,展现出不同于传统社会主义领导人的特质。
从1984年到1985年,撒切尔夫人罕见地三次向胡耀邦发出访英邀请,这种外交热情背后,是英国政府的深层战略考量。
1984年12月19日,中英就香港问题在北京达成《联合声明》,如何确保这一协议的顺利实施,考验着两国的政治智慧。英方希望通过胡耀邦这个窗口影响中国的改革方向,并试图向中国传递现代化的关键要素。
在这个背景下,英方决定邀请胡耀邦访问。
胡耀邦接到第一次邀请后,在《联合声明》签署的同一天与撒切尔夫人会面,他的回应可谓意味深长,他说:"我的脸太红了,恐怕不合适。"
这个带着自嘲意味的回答——暗指作为政党领袖,访问西方国家似乎不太合适——既显示了他对政治现实的清醒认识,也暴露了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与西方交往时的某种困境。
尽管历经曲折,胡耀邦最终决定访问英国。这是在得知法国发出邀请后,英方通过外交渠道释放信号:希望胡耀邦首先访问英国,并在英国停留更长时间。
这个建议背后有着深意:在刚刚签署《中英联合声明》的背景下,这将向世界传递中英关系优先的信号。
为此,英方做足了准备。唐宁街通过多次与王室沟通,确认女王能够接见胡耀邦。
这在英国外交史上是个异数——此前英国王室从未接待过社会主义国家的执政党领袖。就在胡耀邦访英前不久,匈牙利党魁卡达尔访英,连白金汉宫的大门都未能推开。
档案中英方的内部讨论极具历史价值:他们认为胡耀邦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共产党领导人",中英关系也"非同寻常"。
这种特殊性在哪里?英国驻华大使馆的一份报告给出了答案。他们观察到,在中国高层中,胡耀邦展现出独特的政治风格:他愿意与西方直接对话,不拘泥于意识形态;他推动改革的同时,也在思考如何平衡传统与现代。
这些特点,让英方看到了一个可能:通过胡耀邦这个窗口,更好地理解和影响一个正在改革的中国。
对于胡耀邦访问英国,中方也是做了通盘的准备。他们希望通过这次访问,展示一个正在改革开放、愿意与西方对话的中国形象,表明中国走独立自主道路的决心,同时展现中国领导层对民主法治、现代文明的关注和理解。
02
1986年6月8日,胡耀邦启程英国之行。
坐镇唐宁街的撒切尔夫人,显然不想让这次访问变成一次普通的外交访问。她特别指示在正式欢迎宴会后,要加一场私人茶会,希望通过更私人化的场合,与这位中国改革者建立真正的对话。
为此,英国外交部还特意定制了一台桥牌游戏机,并在礼物上附上胡耀邦与邓小平、万里一起打桥牌的照片。这个细节反映出英方试图将政治对话延伸至个人爱好,以营造别开生面的私人氛围。
为了求得实效,他们认为不应陷入"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这样的理论迷雾,而是要向胡耀邦传递几个关键信息:资本主义的本质是一个自由有活力的市场体系;创新对现代化的重要性;一个国家既要安全又要开放;多元文化交流的价值;高效信息系统的作用。
这些议题的设置,实际上是一份经过精心打磨的"现代化说明书"。
唐宁街有意绕开人权议题。他们选择了一个更巧妙的方式:向胡耀邦介绍健全司法体系对保护个人权利和社会秩序的作用。
这种处理方式体现了英方的战略考量:与其激化分歧,不如在实务层面推动中国的改革进程。
档案中这些细节表明,英国政府对这次访问寄予厚望:他们不是要一个外交展示,而是要开启一种新型的中英对话模式。
这种模式的核心,是把意识形态的差异放在次要位置,而将现代化进程中的共同关切放在首位。
档案记录的精彩部分,是胡耀邦访英期间的一系列对话。这些对话不仅打破了传统的外交辞令,更展现出改革开放初期中国与西方互动的深层意涵。
在与撒切尔夫人的正式会谈中,当谈到戈尔巴乔夫的改革时,胡耀邦提出了一个极具洞见的判断:"如果不放弃军事扩张主义,(苏联)经济改革就不会成功。"
在一个西方国家面前谈论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的前途,可谓意味深长,这个论断在几年后苏联解体时得到了历史印证。只是,胡耀邦没能看到那一天。
胡耀邦有意地淡化意识形态色彩。他没有按照社会主义国家领导人的惯例去马克思墓地,而是选择了马克思写作《资本论》的大英图书馆。
这个细节背后的考量耐人寻味:与其进行一场意识形态的朝圣,不如去寻找知识与智慧的源泉。图书馆馆长赠送的1215年《大宪章》影印件,某种程度上也暗示了胡耀邦对西方政治文明的关注。
在牛津大学的一幕,更是成为这次访问的经典场景。93岁高龄的校长、前首相麦克米伦坚持要见这位中国改革者。两人的对话跨越了政治分歧,从红山考古一直谈到中西科技史,令翻译都感到难以准确传达。
这次谈话给麦克米伦留下深刻印象,以至于不顾身体状况,他坚持出席胡耀邦的告别宴会。作为老一代保守党政治家,麦克米伦在胡耀邦身上看到了什么?这不就是一个愿意与西方文明展开真诚对话的中国改革者形象吗?
在英国皇家国际事务研究所的演讲中,胡耀邦的表态同样传递出改革中国的重要信号。他不仅强调改革开放的持久性,更承诺加强民主法治建设,增强人民监督力量。
这次访问还有一个重要成果,那就是"中英友好奖学金项目"的签署。这个投入3500万英镑的项目,后来从1987年至1997年的十年间,培养了1728名赴英留学的优秀人才。其中包括了后来在中国学术、科技、传媒等领域产生重要影响的一批人:著名媒体人张力奋、人类学家王铭铭、科学家潘复生、高福,以及2024年获得国家功勋荣誉的科学家黄大年等。这个项目实际上开创了中国与西方教育合作的重要模式。
03
这次访问在中国改开进程中留下了深刻印记,但却很少被后来者提及。
胡耀邦回国后,在1986年7月20日的一次讲话中指出:"我1983年到日本去一看,坚定了这个判断;这次又到西欧去一看,更加深了我的印象,世界大战短期内不会打起来。"
这个简单的总结背后,是中国最高决策层对世界格局的重新认知:和平与发展正在取代意识形态对抗,成为时代主题。这一主题后来甚至被写进中学教科书,影响整整一代人。
一个标志性的时刻,是同年召开的十二届六中全会。在胡耀邦的坚持下,会议通过《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指导方针的决议》,决议以纸上吃墨地形式加入了极具突破性的表述:"在新兴资产阶级和劳动人民反对封建专制制度的斗争中,形成民主和自由、平等、博爱的观念,是人类精神的一次大解放。"
它同时写道:"高度民主是社会主义的伟大目标之一,也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在国家和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体现。"
这两段表述的分量极其重要,它首次在中共的正式文献中确立了民主自由等普世价值的正当地位。
这种突破,与胡耀邦在英国的所见所闻显然有着直接关联。正如随访的费孝通所说,这是一场"超级头脑风暴","资本主义已经不是二战前的那个模式了","我们对西方社会的理解其实已经是老黄历了"。
这个判断直指要害:改革开放不仅是经济体制的调整,更需要对整个现代文明体系有新的理解。
1989年4月,胡耀邦骤然离世。撒切尔夫人发来一封情真意切的吊唁函。五年后,当撒切尔夫人在香港"亚洲协会"演讲时,仍不忘提起与胡耀邦的那段交往。
她特别回忆起胡耀邦的那句"我的脸太红了",并感慨道:"虽然胡先生的脸是红的,但事实证明他依然是一个很好打交道的人。"这不仅是对一位逝者的追忆,更是对一个特殊历史时期的见证。
英国解密档案为我们打开了一扇重新认识历史的窗口。在那个改革开放初期的特殊年代,中国与西方的互动充满了不确定性。但胡耀邦的访英之行,却展现了一种可能:当双方都愿意超越意识形态藩篱,以开放和包容的态度展开对话时,东西方文明的交流是可以找到共同语言的。
这段历史给我们的启示在于:一个民族要实现现代化,既需要坚守自己的立场,又要有勇气与世界对话;既要有独立自主的精神,又要有海纳百川的胸怀。在今天的国际环境下,这种智慧或许更显珍贵。
胡耀邦的这份政治遗产,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