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仁,生于明万历三十八年(1610 年),俗姓江,名韬,字六奇,又名舫,字鸥盟,出身安徽歙县东关桃源坞的书香世家。江家本为歙县望族,其祖父便携子孙迁往杭州,弘仁也在此开启求学之路,改名江韬后,还考取了杭郡秀才。
然而,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家庭变故接踵而至,祖父与父亲相继离世,仅留寡母相伴,生活陷入困窘。彼时,政府给诸生的廪粮微薄,难以维持生计,加之明朝后期 “辽饷” 等重负,弘仁无奈带着母亲回到歙县。返乡后,他拜名儒汪无涯为师,研习五经,一心准备科考,同时靠 “铅椠膳母”,即抄写书稿奉养母亲,还留下 “一日负米行三十里” 的孝行美谈,成为当地有名的孝子。
崇祯十二年(1639 年),弘仁与李永昌、孙逸等五人联画《冈陵图》卷为李生白祝寿,此时的他,或许已开始以卖画补贴家用。但时代的洪流滚滚向前,李自成进京、明朝覆灭,清军挥师南下,汉族士人奋起抵抗。徽州名臣金声及其学生江天一组织军民抗击清兵,弘仁也投身其中。可惜,叛徒出卖,徽州沦陷,金声、江天一被俘牺牲。顺治二年(1645 年),弘仁与老师汪无涯,带着满心的悲愤与复国之志,“自负累累卷轴” 奔赴福建,投奔南明唐王政权。临行前,与好友程守在相公潭洒泪而别,那是对故土与友人的不舍,更是对前路未卜的惆怅。
抵达福建后,命运却再次跟他开了个残酷的玩笑。顺治三年(1646 年),清军攻破福州,唐王政权崩塌。弘仁避入武夷山,起初虽未即刻出家,居天游峰最胜处一年,却也在这山水之间,看透了尘世繁华的虚幻。一年后,他与汪沐日、汪蛟、吴霖等人一同皈依古航道舟禅师,法名弘仁,字无智,号渐江,自此斩断尘缘,开启了画僧的生涯。顺治六年(1649 年),弘仁自武夷山回到黄山,此后,他的足迹遍布安徽、江苏多地,歙县、宣城、芜湖、丰溪、南京、休宁、鄱阳等地都留下了他的身影,扬州、杭州、庐山也有他游历的踪迹,而歙县作为 “新安画派” 的发源地,黄山作为他游历最多的大山,更是成为他艺术创作的源泉与心灵寄托,他那枚 “家在黄山白岳之间” 的印章,便是这份眷恋的明证。
弘仁一生钟情于黄山,“岁必游黄山”,他以黄山为师,将这座奇山的万千姿态融入笔端。黄山的云雾缭绕、怪石嶙峋、奇松挺拔,都成为他画作中的灵魂元素。他不像一些画家只是浮光掠影地描绘黄山表象,而是深入山林,在峰巅、峡谷、溪畔驻足观察,感悟自然的律动。无论是《黄山图》册中那六十处各异的风景,还是《黄海松石图》里傲立山巅的苍松与嶙峋怪石,都展现出黄山最本真的奇峻雄浑。他捕捉到黄山在不同季节、不同时辰的神韵,春日的繁花绽放在山岩缝隙,他用细腻笔触晕染出那一抹抹生机;冬日的白雪皑皑覆盖山峰,他以淡墨留白营造出寒冷却又圣洁的意境,每一幅画都是他与黄山的心灵对话,传达出对自然的深深敬畏与炽热热爱。
弘仁的画作构图极简,常以简洁的线条勾勒出山峦轮廓,画面留白之处,仿若山间云雾自然流淌,给人以空灵之感。他用笔疏朗,不事雕琢,没有繁琐的细节堆砌,却于寥寥数笔间尽显山水风骨。像《林泉春暮图》,画面下方山石泉水秩序井然,上方大面积留白,孤舟、残屋、老树错落其间,营造出清冷孤寂的氛围,观者仿若能听到那幽泉的潺潺水声,感受到画中人的寂寥心境。这种简淡疏冷,源自他内心超脱尘世的精神追求,历经家国变故、遁入空门后,他眼中的山水褪去尘世喧嚣,成为心灵净土的映照,让观者在画前也能获得片刻心灵的宁静与超脱。
在笔墨运用上,弘仁堪称一绝。他的笔墨细腻精准,落墨之处,或浓或淡,皆恰到好处。其尤擅用折带皴,这种皴法在他笔下被发挥到极致。以干枯笔触侧锋皴擦,转折处方硬利落,如书法行笔般笔路清晰,将山石的纹理质感展现得淋漓尽致。观其画中巨石,折带皴的线条刚劲有力,仿若能触摸到石头的冷峻与坚实,又通过淡墨的渲染,赋予石头灵动的气韵,使画面富有韵律与张力。而且,他惜墨如金,每一笔都饱含深意,绝无冗余,在极淡处见腴润,极细处现苍劲,即便画面简净,却韵味无穷,让后世画家望尘莫及,只能反复揣摩研习。
弘仁在中国绘画史上的地位举足轻重。他处于明末清初的变革之际,传统山水画发展至彼时,已现模式化端倪,而弘仁宛如一股清泉,打破僵局。他既深入研习宋元诸家,又以倪瓒画法为基,博采众长后融会贯通。其师法自然的理念,让山水画重归自然怀抱,摆脱陈规束缚,为画坛注入新活力。
新安画派在他的引领下蓬勃兴起,成为清初画坛独具风貌的流派。他与查士标、孙逸、汪之瑞并称 “新安四大家”,以黄山为创作源泉,将新安山水的冷峻、奇峭展现得淋漓尽致,画作饱含遗民的家国情怀与超脱尘世的禅意,影响了一代又一代新安画家,让新安画派的声名远扬。后世诸多画家,从他的笔墨、构图、意境营造中汲取养分,或学其简淡空灵,或习其折带皴法,在传承中不断创新,使中国山水画的脉络得以延续拓展,他的艺术之光,历经岁月依旧熠熠生辉,照亮无数后来者的艺术探索之路。
弘仁的的《黄海松石图》,恰似一曲黄山的赞歌。画面展开,左侧一方巨石拔地而起,似从天而降,磅礴之势扑面而来,其线条刚硬锐利,转折间尽显力量,如书法中锋行笔,力透纸背,石面几无皴擦,仅以淡墨烘染,凸显出花岗岩的冷峻质感。石上几株古松,主干蜿蜒曲折,宛如蛟龙出海,树皮纹理丝丝入扣,以浓墨细笔勾勒,尽显沧桑;松针疏密得当,墨色浓淡相宜,或昂扬向上,或横逸旁出,与巨石相互映衬,一动一静,平衡和谐。右侧双峰呼应,峰尖直插云霄,山间云雾缭绕,留白处仿若仙气升腾,虚实相生间,黄山松石那奇崛险峻、傲立苍穹之态尽显无遗,观者仿若身临其境,能感受到山风呼啸、松涛阵阵。
北京故宫博物院所藏的《西岩松雪图》,又是另一番清冷圣洁的景致。画面中心,主峰巍峨耸立,山石如刀削斧劈般险峻,轮廓以干笔淡墨勾勒,线条爽利简洁,极少皴擦,却将山石的硬朗风骨展现得淋漓尽致。岩间偃松倒挂,枝干蟠曲,松针凝霜,墨色凝重,在皑皑白雪映衬下,更显寒肃。雪的表现堪称妙笔,“借地为白”,阳面留白,阴面着墨,仅少许渲染,便营造出雪后初霁、银装素裹的氛围。山脚下几间茅舍错落,屋舍上积雪皑皑,烟囱轻烟袅袅,给这冷峻画面添了一抹人间烟火气,却又丝毫不减其高洁旷达之意境,宛如世外桃源,静谧而悠远,让人心生向往又敬畏。
这些画作,仅是弘仁艺术宝库中的冰山一角,却足以窥见他精湛技艺与超凡心境,每一笔、每一墨,都在诉说着他与山水的不解之缘,穿越时空,震撼人心。
弘仁的一生,于乱世中辗转,从热血抗清的志士到超凡脱俗的画僧,他将家国之痛、人生感悟融于山水笔墨之间。其画作宛如一面镜子,映照出那个时代遗民的复杂心境,又似一扇通往空灵天地的窗扉,让后世领略到自然与禅意交织的绝美境界。他所开创的新安画派,如潺潺溪流,润泽后世画坛,为中国传统绘画注入源源不断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