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第一眼望向黄宾虹的画作,或许会陷入一种“懵懂”。那满纸的墨色,黑、密、厚、重,似有千言万语,又仿若混沌初开,让人一时难以捉摸。没有鲜明跳脱的色彩冲击,也不见一目了然的具象形态,可偏偏就是这股子“看不懂”的劲儿,如磁石般吸引着无数目光,让人欲罢不能地想要探寻其中奥秘。
在中国近现代美术史上,黄宾虹堪称一座巍峨高山。他是开派巨匠,与齐白石并称“南黄北齐”,是二十世纪传统中国画四大名家之一,更享有“千古以来第一的用墨大师”美誉。其一生跨越近一个世纪,历经时代风雨,却始终执守画笔,为中国画的传承与革新开辟出一条通天大道,引领无数后辈踏上艺术的寻根之旅。
1865年,黄宾虹诞生于浙江金华的一个商贾之家,祖籍安徽歙县。在金华的年少时光,家境优渥,父亲黄定华不仅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还痴迷书画、热衷收藏,家中古籍名画琳琅满目。这般浓郁的文化氛围,恰似肥沃的艺术土壤,滋养着黄宾虹成长。
6岁启蒙,黄宾虹便踏入家塾,在名儒教导下,诵读《字汇》《说文》,研习四书五经,练就扎实的古文与诗词功底。与此同时,绘画天赋悄然展露,临摹家藏的沈廷瑞山水画册,一出手便有模有样,引得众人啧啧称奇。11岁,他操刀篆刻,邓石如印谱十余方一气呵成,小小年纪便显露出非凡技艺。13岁回歙县参加童子试,虽未高中,却也开启了他与歙县的深厚缘分。18岁,师从金华名家陈春帆,游历金华、义乌、永康等地,名胜古迹尽收眼底,手中画笔也开始描绘自然实景,写生之路由此启程。
青年黄宾虹回到歙县,在紫阳书院跟随国学大家汪仲伊潜心钻研经史,一头扎进新安文献、乡邦掌故的海洋,与明代董其昌、明末清初石涛以及新安画派的作品朝夕相伴,技艺愈发精进。1886年县试,他补廪贡生,之后游学四方,新安江及大江南北的山水胜景成为他的天然画布,大量写生素材汇聚笔端,为日后创作备足了“弹药”。
然而,时代风云变幻,1889年父亲生意受挫,全家迁回歙县潭渡村。同年,黄宾虹师从汪仲伊,习琴剑之术,与汪律本携手创作《梅竹图》,尽显才情。1892年,他毅然决然放弃科举,全身心投入书画创作,自此开启了职业艺术之路。
甲午风云激荡,黄宾虹热血奔涌,1895年致函康有为、梁启超,力挺变法革新,还在歙县秘密参与反清活动。此后,他辗转芜湖、安庆等地任教,传播新学思想。1906年,加入同盟会,与同仁创立“黄社”,为革命奔走呼号,却因私铸铜币遭清廷通缉,无奈于1907年避难上海。
初到上海,黄宾虹经朋友牵线,结识柳亚子、邓实等一众豪杰,迅速融入“国学保存会”,担纲《国粹学报》《国粹丛书》编辑重任,同时投身《美术丛书》编纂,一头扎进美术遗产的浩瀚海洋,挖掘、整理、出版,忙得不亦乐乎。1909年,他成为“南社”首批成员,以笔为剑,宣扬革命。此后多年,他活跃于《神州日报》《真相画报》等媒体,在书籍出版、艺术研究领域深耕细作,为美术界后学架起一座通往知识宝库的桥梁。
这一时期的黄宾虹,凭借深厚学养与精湛技艺,在上海滩崭露头角。他的画作既有传统山水画的神韵,又融入时代气息,线条刚劲有力,墨色层次丰富,构图别具匠心,引得同行侧目、藏家追捧,一颗画坛新星正冉冉升起。
50岁至70岁这二十载,是黄宾虹艺术生涯的关键转折期。他如一位虔诚的行者,背上行囊,足迹踏遍庐山、衡山、天目山、太湖、武夷山、雁荡山、岳麓山、桂林、阳朔等地,真真切切地践行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在山川湖海间,他与自然深度对话,手中画笔不停歇,绘下大量写生画稿,这些画稿恰似点点繁星,汇聚成他日后创作的浩瀚银河。
他观庐山云雾缭绕,悟山水虚实之妙;望衡山巍峨耸立,感山势雄浑之气;赏天目山的葱郁清幽,察山林疏密之韵;临太湖的浩渺波光,思水色灵动之变……每一处景致,都在他心底留下深刻烙印,成为其绘画灵感的无尽源泉。
这一时期,黄宾虹的写生分为两个阶段。前期侧重写实,力求精准捕捉山水树石的结构与形态,锻炼观察与造型能力,将临摹所学用于实践,像一位严谨的学者,剖析自然的内在逻辑;后期则转向写意,将主观情思与客观物象相融,画稿不再是简单复刻,而是融入感悟与思考,似诗人挥毫,书写对山水的炽热情怀。
尤为值得一提的是他的九上黄山与入蜀写生。黄山,于他而言是心中圣地,承载着浓浓思乡意与艺术探索魂。受新安画派滋养,他笔下黄山或寄托乡愁,或写景传神,或展现笔墨哲思,类型多样。他以独有的“钩古画法”,用灵动线条勾勒黄山骨骼,摒弃明暗光影的表面追逐,专注于山川神韵的深度挖掘,恰似一位知己,洞悉黄山的灵魂奥秘。
而1932年开启的蜀地之行,更是一场震撼心灵的艺术洗礼。巴蜀的奇山秀水,湿润而苍郁,如梦如幻。黄宾虹置身其间,如痴如醉,心灵被造化的神奇深深触动。他一路走,一路画,近千幅画稿满载而归。这趟旅程,为他晚年变法筑牢根基,成为其艺术蜕变的关键转折点,恰似一把神奇钥匙,开启了他全新的艺术之门。
从师古人到师造化,再到融会贯通、自成一家,黄宾虹沿着传统中国画的进阶之路,步步攀登。60岁前,他扎根传统,汲取古人笔墨精髓,如海绵吸水,博采众长;60 - 70岁,他投身自然怀抱,让山水的灵秀滋养画作;70岁后,他破茧成蝶,以“黑、密、厚、重”的独特画风惊艳世人。
这一标志性画风,绝非偶然。在墨法上,他突破陈规,浓墨、重墨、宿墨大胆运用,层层积染,反复交错,墨色在宣纸上碰撞、交融,营造出深邃厚重之感,仿佛能将观者引入一个神秘幽远的山水秘境。构图与笔法上,他精心布局,线条刚劲有力又灵动多变,笔触纵横交错,画面满而不塞,密中有疏,呈现出强烈的视觉张力与韵律美感,恰似一场精彩绝伦的视觉交响乐。
黄宾虹还自创“五笔七墨”法,为中国画笔墨理论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五笔”即平、留、圆、重、变,从书法中脱胎而来,每一笔都蕴含着力量与韵律。中锋用笔为主,线条圆润稳健,如屋漏痕般自然流畅,偶用侧锋,增添灵动俏皮。“七墨”涵盖浓、淡、破、积、泼、焦、宿,墨色在他手中千变万化,浓墨提神醒目,淡墨空灵悠远,破墨相互渗透,积墨厚重深沉,泼墨大气磅礴,焦墨苍劲有力,宿墨别具韵味,各种墨法随心切换,组合运用,将墨色的表现力推向极致,宛如一位神奇的魔术师,在宣纸舞台上变出万千山水。
黄宾虹的山水画,堪称一绝,他为中国山水画开辟出一片崭新天地,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黑、密、厚、重”的独特画风,恰似一记重磅,打破传统山水画的审美定式,将观者引入一个深邃幽远、雄浑壮阔的山水宇宙。在他的笔下,山川不再是简单的自然景致复刻,而是被赋予灵魂与情感,呈现出“山川浑厚,草木华滋”的磅礴气象。
其笔墨技法,更是精妙绝伦。自创的“五笔七墨”法,如同一把把神奇钥匙,解锁了中国画笔墨的无限可能。他以书入画,用笔如作篆籀,中锋为主,线条圆润稳健、刚劲有力,每一笔都蕴含着书法的韵律与劲道,“平、留、圆、重、变”,将用笔之道演绎得炉火纯青;墨法上,浓、淡、破、积、泼、焦、宿相互交织,墨色在宣纸上诉说着山水的故事,层次丰富,韵味无穷,干墨的苍劲、湿墨的润泽、宿墨的独特韵味,营造出如梦如幻的艺术氛围。
在审美境界上,黄宾虹独树一帜,开创“浑厚华滋”的现代审美新境界。这一境界,深深扎根于中国传统文化土壤,又融入时代精神,将含蓄、质朴、雄浑等美学特质展现得淋漓尽致。它超越了物象的表象之美,追求内在精神的充盈与升华,让观者在欣赏画作时,能感受到一种深沉的文化力量,仿佛与山川、历史、文化展开一场心灵对话。
黄宾虹的艺术成就,对后世绘画的理论、创作与审美追求影响深远。在理论层面,他的“五笔七墨”、“浑厚华滋”等理念,成为中国画学术研究的核心议题,无数画家、学者围绕其展开探讨,不断丰富中国画的理论体系;创作上,众多画家受其启发,或借鉴笔墨技法,或汲取创作灵感,大胆创新,探索个人风格,为中国画坛注入新活力;审美追求方面,他引导大众打破固有审美模式,学会欣赏中国画深层的文化内涵与精神气质,提升全民审美素养。
可以说,黄宾虹是一座取之不尽的艺术富矿,为中国乃至世界艺术的发展提供了无尽滋养,激励着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勇攀艺术高峰。
黄宾虹一生画作无数,不同阶段皆有扛鼎之作,宛如一部部生动的艺术史诗,记录着他的探索足迹与心灵蜕变。
早期作品《黄山图》,创作于他师法古人、初涉画坛之际。画面布局延续传统山水画范式,中景主峰巍峨耸立,云雾缭绕其间,仿若仙山琼阁;近景松石错落有致,亭台楼阁半隐半现,增添几分烟火气息;远景山峦连绵起伏,渐隐于天际,营造出深邃悠远之感。在用笔上,线条纤细却刚劲有力,勾画出山石轮廓,皴法以披麻皴为主,细腻表现山石纹理,笔触轻盈,墨色淡雅,呈现出清新秀逸之态,恰似一位初出茅庐的雅士,虽青涩却饱含才情,尽显新安画派的遗风余韵。
步入中年,《蜀游画册》堪称经典。此画集凝聚了他入蜀写生的心血与感悟,画面构图大胆创新,常打破常规,截取山水局部,以特写镜头展现自然神韵。如其中一幅描绘瞿塘峡的作品,仅截取峡谷一角,两岸峭壁如斧劈刀削,直插云霄,江水奔腾汹涌,浪涛拍岸,溅起层层水花,观者仿若身临其境,能感受到大自然的磅礴伟力。笔墨运用上,已初现“五笔七墨”雏形,中锋用笔稳健沉着,侧锋皴擦增添粗犷质感,墨色层次渐趋丰富,浓墨勾勒山体暗处,淡墨晕染云雾,破墨法使山水虚实相生,展现出山水的雄浑与灵动,宛如一首激昂澎湃的交响曲,奏响他艺术变革的序曲。
晚年巅峰之作《黄山汤口》更是惊世骇俗。画面布局满而不塞,密中有疏,黄山诸峰在画幅中纵横交错,错落有致,峰峦之间云雾穿梭,似有灵动生命。用笔老辣苍劲,“五笔”尽显,线条或粗或细,或曲或直,随心而发,饱含岁月沉淀的力量;墨法上,“七墨”交融,宿墨的独特韵味、焦墨的苍劲厚重、泼墨的大气磅礴交织一处,墨色浓重处如夜山深沉神秘,淡薄处似晨雾轻盈空灵,营造出“浑厚华滋”的绝美意境,仿若一部雄浑壮阔的史诗,将黄宾虹一生的艺术追求推向极致,让观者在墨彩间领略到宇宙山川的无尽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