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速递 | 米歇尔·马费索利《狄奥尼索斯的阴影——狂欢社会学的贡献》

《狄奥尼索斯的阴影——狂欢社会学的贡献》

如果有一个神话难以否认其复兴，那就是狄奥尼索斯的神话。从严格意义上讲，这涉及地下水脉的重新涌现。是一种我们无法看见的地下水层，但它支撑了地表上所有的生命。这是一个不断重现的神话。无论是在现代的阴影之下，还是在其光明之中，这个神话始终存在。这是关于存在之愉悦的神话，后现代性为其提供了多样而持续的例证。因此，非常高兴，我关于狄奥尼索斯的书籍现在能够被翻译成中文。向许轶冰先生表示衷心的感谢，感谢他完成的工作！

作为名字的“狄奥尼索斯”（Dionysos），可以转化为形容词“狄奥尼索斯的”（dionysiaque），用以描述一种特定的智慧——“狄奥尼索斯式”（dionysienne）的智慧。这种智慧让我们懂得如何去享受这个世界及其赐予我们的果实，尽管这享受有时可能苦乐参半。不必非得是希腊神话的专家，我们就能够理解，狄奥尼索斯是那些在特定历史时期会重新获得力量和活力的永恒原型之一。

一个“词语”（mot），我们需要记住，只有在它与内在的话语相符，允许我们同时成为自己和其他人时，才能在社会想象物中引起共鸣。这样的词语，就像一条道路，凝聚着我们的梦想、欲望和最狂野的希望，它们定义了我们这个物种的存在方式和生命体验。无论是最好还是最坏的情况。

因此，按照涂尔干的表达，这是一种“象征性的形象”（figure emblématique），类似于一个无意识的社会图腾，围绕它发生了多种社会聚合，这些社会聚合构成了社会。狄奥尼索斯就是这样一个拥有“百个名字”的神祇。他是多面的，与生命本身一样，充满流动性，不断变化。这是一个多形态的神，能够适应许多文化和许多国家。我就是这样多次引用了高罗佩（R Van Gulik）的经典著作：《古代中国的性生活》（La vie sexuelle dans la Chine ancienne，伽利玛出版社1971年版）。

就个人而言，我一直非常好奇我的这本关于如何在社会学和在隐喻层面上“使用”狄奥尼索斯这位充满活力的神祇的小书，除了被翻译成多种欧洲语言之外，怎么还被翻译成日语、韩语，甚至中文？

从反思的角度来看，这是因为这个原型在世界各地都与我们社会中的狂欢功能的复兴“对应”（correspondance）上了。因此，以一种横向的方式，这是一种集体意识或无意识的“状态”，（这个原型）以不同的名称展现了一种新生的或更新的生命力的回归。

当前环境下的灾难论者正忙于谴责那些意图通过欢腾来逃离道德约束的“狂欢人”（homo festivus）。他们甚至以一种极其冷漠的态度对后者进行了嘲笑，这种态度的轻率令我们无法忍受。

这是一种奇怪的否认，因为正是在这片“土地”上，人们所说的“灌木之神”——狄奥尼索斯被深深地根植。狂欢并不只是性高潮的简化，它首先，在所有领域，都是集体激情（“orgé”）的游戏。一种普遍的力比多并不限于某种有点简化的泛性主义。这就像是地下传言，逐渐渗透，影响所有解释世界的方式。

那么，狄奥尼索斯神话的主要特征是什么呢？

首先，正是这种“尘世的”（terrienne）特质。被称作“地下之神”（chtonien）的狄奥尼索斯，一个本土之神，他依附并附着于这片土地。通过这种方式，并且借用古典哲学的一个术语，强调了一种强烈的现世主义（immanentisme）。这意味着什么呢？除了等待“现世之乐”（hic et nunc，这里和现在），即“此时此刻”的愉悦之外，别无其他。

这并不是关于不确定未来的存在性焦虑（angoisse existentielle）。而是一种与时代精神相契合的生活姿态。我们只需享受这个时代赋予我们的一切。明天会发生什么，我们到时候自然就会知晓。

每当狄奥尼索斯重生，总是与欢欣相伴，形成一种悲剧姿态。享乐与悲剧携手并进，彼此紧密相连。而狄奥尼索斯的“现时主义”（présentéisme）是一种智慧，它试图“以毒攻毒”（homéopathiser，顺势疗法化）地对待死亡，与经历的每个时刻的强度相协调，从而对抗时间流逝带来的焦虑。

我们神话中的另一个标志性的特征是对身体的崇拜。我们都知道身体的脆弱性，因此应该尽可能地庆祝它，尽可能强烈地强调其价值。

历史学家们已经展示了，在19世纪以及20世纪的大部分时间里，身体的合法性仅在于其生产或繁殖功能。

现在在我们眼前展开的，是那些正在重新开始的伟大文化时代，例如，罗马的衰落或欧洲的文艺复兴时期。在那样的时代，重要的是，按照龙萨（Ronsard）的建议，要学会如何“采摘生命之玫瑰”。我们都知道这种生命体验的短暂性，这使得我们会更加珍惜它的美好。

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实际上是在庆祝“社会身体”（corps social），因为这些技术和实践引发的享乐主义逐渐渗透到了整个社会。在深层意义上，这确实是一种强烈决定每个人生活方式的氛围。没有人或事物能够幸免于这种影响。身体至上主义（corporéïsme）确实已经成为主导价值。享受体验被直接感受到，就像肌肤之亲的发生。

为了重新采用一个在涂尔干的经典社会学理论和当代“新纪元”（New Age）词汇中都奇怪地出现的表达，我们正在面对一个“整体性”（holistique）的生存概念。

我们必须理解为，“整体性”不仅涉及身体与灵魂的互动，还包括对将社会视为一个整体（tout）的考量。而且，我们在这里触及了狄奥尼索斯神话的最后特征的核心。

这些共同体验的激情在本质上与个体主义毫无关系。我们不必让那些现代知识分子的悲叹合唱团——他们如现代之悲泣处女般被遗忘——去歌颂当代个体主义的加强。相反，我们应该以经验主义的方式，观察那些后现代的“集体狂热”（afoulements），其中集体欢腾得到了充分释放。

同样，体育赛事中也存在这样的“集体狂热”。一旦有世界杯足球赛、橄榄球世界杯、网球锦标赛或一级方程式大奖赛等大型体育赛事，政治、经济生活，以及存在的严肃性都变得次要了。同样，情感在这里占据了主导地位，集体的歇斯底里盛行，这样的歇斯底里与在原始部落或在传统社会中起作用的歇斯底里不相上下。我们应当以同样的思维方式来分析宗教的那些灼热的时刻与地点。

在这些情况下，教义上的理由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大家一起“振动”（vibrer）。进入共同体，甚至可能进入迷狂状态。气氛的宗教性（religiosité）应该从词源学的一个意义上理解：渴望、愉悦，与他者重新相连（relié）。这个他者可以是群体、自然或神灵。这是一种基本的“依赖”（Reliance），它将个体主义置于了已经过时的，即现代性的秩序之中。

只需观察政治运动的方式，我们就可以相信狄奥尼索斯再次出现了。教义或许只是口头上的低声细语。唯一重要的是集会和各种游行——以一种夸张、戏剧化的方式进行，类似于美国的政治活动——中的非理性兴奋，在这些活动中，歇斯底里是常态。在所有阵营中，我们都能看到最教条的政治家已经被舞台上的表演者所取代，而这并不是一种中立现象。

后现代政治也变得狄奥尼索斯化了。

一种欢腾的、略显群集性特征的神话正在形成。这是一种社会深层的“原始基础”（Urgrund social）的回归，我称之为一种深层的社会结构，其中同情（la sympathie），甚至神入（l’empathie），超越了现代性中占主导地位的理性。没有什么能够抵抗狄奥尼索斯多形态的力量。

但同时，他所进行的摧毁，亦是创造的象征。这种创造的形式多样而微小，正是这些小型的乌托邦或间隙中的自由，通过一系列的沉积，逐渐构成了当下的社会想象物。

毕竟，我们能否可以认为，就像历史上的其他时期一样，狄奥尼索斯价值观的“夜间奢华”（luxe nocturne）可能预示着文化高度发达的时代的到来？在这个方面，中国的例子是具有启发性的！

米歇尔·马费索利

索邦大学荣休教授

202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