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后,当吉娜·罗兰兹接受奥斯卡颁发的终身成就奖时,人们称她“一位改变电影行业的伟大女性”。
从19岁投身演艺事业,一直到74岁还活跃在[六周里的六次舞蹈课],长达55年的演艺生涯里共留下了106部作品。
她穿越了黄金时代的好莱坞、新兴繁荣的电视业,成为独立电影的旗手,并参与了现代的商业作品。
她说,成为演员的幸运在于体验不同的人生,她总与角色在梦里重逢。
走出黄金时代
吉娜·罗兰兹于1930年出生在威斯康星州,父亲是州立议员,母亲是一位画家,这样的家庭背景熏陶出了她的艺术热情。
父母也一直鼓励她追求自己的梦想,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女性在艺术行业的机会除了自身的天赋,这种支持显得尤为可贵。
二战后,百老汇复苏,剧场涌现大量关注社会议题的作品。
彼时在威斯康星大学学习戏剧的罗兰兹选择投身这场变革。
1949年,19岁的她在舞台剧《安妮·弗兰克的日记》中首次亮相,随后出演了《七年之痒》和《白发红颜未了情》等经典剧目。
后者将她推向事业巅峰,她凭借贝蒂一角跻身纽约戏剧界的明星行列。
像许多演员一样,一年后,罗兰兹签约米高梅,正式进入电影界。
她的电影首秀是[妻财子禄],饰演何塞·费雷的妻子,这部费雷自导自演的作品并未给罗兰兹带来太多关注,反响平平。由于人气不够,后来的她连出演女主角的机会也逐渐减少。加上,米高梅似乎想将罗兰兹塑造成一个温顺的美丽金发女郎,她的角色多为围绕男性叙事的附属品,很难拥有自己的故事。尤其在性别角色的塑造上,女性角色往往被简化为男性的陪衬。她们虽享受着“明星制度”的红利,但也被局限在这些刻板形象中。而高额的“业绩”要求更是雪上加霜,让她们无暇挑选自己心仪的作品。罗兰兹的同时代女星,如玛丽莲·梦露、伊丽莎白·泰勒、奥黛丽·赫本,同样未能完全摆脱制片厂的限制。电影工业对青春、美貌和性别角色的过度依赖,极大限制了女演员的表演空间。或许是因为自己的野性难驯,或是制片厂体系遭遇挑战,又或许是受丈夫创作热情的影响,罗兰兹最终选择退出这场商业游戏,与约翰·卡萨维蒂合作,这几乎是一次突破时代的冒险。自此,独立电影界出现了一对侠侣,罗兰兹的表演能量也迎来爆发。二人在美国戏剧艺术学院进修时一见钟情,彼时他们都已小有成就却仍在艰难挣扎。对于婚姻,罗兰兹原本心存抵触,担心它会妨碍自己的演艺梦想。但当她见到卡萨维茨,她心想,这就是我不想要的那玩意儿——爱情。卡萨维茨不仅成为她的伴侣,更成为她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合作伙伴。直到罗兰兹中期生涯,传统好莱坞模式遭遇挑战,卡萨维茨已投身独立电影,罗兰兹也随之离开制片厂。她曾说,卡萨维茨对女性充满好奇与尊重,尤其关注时代女性面临的困境。而罗兰兹逐渐成为他作品中的灵魂,是他渴求的那种压倒性情感的化身。具有希腊背景的卡萨维茨一直强调自己的古典倾向,他对描绘爱情充满热情。在他与罗兰兹合作的十部电影中,有八部围绕男女情感关系展开。尽管罗兰兹的角色身份依然是女友或妻子,但与好莱坞的呈现方式截然不同。故事以她为主,卡萨维茨给了她足够的关注和自由,而罗兰兹则尽情释放自己的能量。他们的合作始于1968年的[面孔],它以近乎纪录片的方式捕捉人物真实的情感对抗,探讨了婚姻、社会压力和人际关系,充满先锋性与实验性。这是一个焦虑而压抑的女人,她的精神状态在表面平静的生活中岌岌可危。当镜头迫近她的脸,笑中带泪的神情放大了那种深刻的孤独。1974年,罗兰兹与卡萨维茨合作的[醉酒的女人]成为他们的巅峰之作,这是一种对[面孔]更成熟的延续。罗兰兹说,玛贝尔入侵了她的内心,几乎像灵媒一样,用她的身体输出情感。这解释了她的表演中超越技巧的直觉性,通过戏剧化、大开大合的肢体语言展示脆弱的精神极限,透过银幕将观众拖入紧张、震颤与精疲力尽的情绪中。玛贝尔的日常是,送丈夫和孩子出门后,开始恍惚地游荡。当她被送去接受治疗时,医生试图给她注射镇静剂,她像被困住的动物般,双臂伸出,用手指交叉做成小十字架来抵抗一切。罗兰兹在极端状态中切换自如,来演绎玛贝尔糅合在一起的疯狂与恐惧。正如她自己所说,表演有时让她感觉“走到了空气稀薄的地方”。这个时期,以玛贝尔为代表的角色恰是这样的感觉,她们置身家庭、社会,却仿佛被遗弃在真空地带。[醉酒的女人]几乎耗尽了卡萨维茨的资源,他找不到发行渠道,最终只能自己发行。尽管没有制片厂的支持,影片在纽约电影节首映时依然引起轰动,罗兰兹也凭借这部电影获得了她的首个奥斯卡提名。后来,从[开幕之夜]里酗酒的女演员,到[爱的激流]中的崩溃主妇,罗兰兹继续证明自己对绝望女性的表现力。后者是他们最后一部作品,那是1984年,卡萨维茨自导自演,与罗兰兹饰演一对痛苦的兄妹。尽管戏内的他们总是失意潦倒,戏外的他们却度过了最快乐的16年。卡萨维茨喜欢让演员即兴表演,而罗兰兹总能给表演新的生命力。在王家卫的[重庆森林]中,饰演职业杀手的林青霞戴上金色卷发,向罗兰兹的经典形象葛洛莉致敬。1980年,罗兰兹与卡萨维茨合作了[女煞葛洛莉],这也是他们晚期的代表作。它的性转版本后来成为家喻户晓的[这个杀手不太冷]。与卡萨维茨早期作品中常见的深层心理探索不同,葛洛莉的形象更加外向、充满力量。这部影片是卡萨维茨与罗兰兹最商业化的一次尝试,葛洛莉也与罗兰兹早期的心碎女郎形象大相径庭。她是一个“硬汉”式的女人,不同于[教父]中的“暴妻”,她始终保持着自身的主体性。这种角色如今屡见不鲜,各类“大女主”电影层出不穷。但在当时,葛洛莉是不凡的。她仍然拥有一头美丽的金发,但绝不是什么“美国甜心”。在那些脆弱而疯狂的女人之后,罗兰兹换了一种更加内敛、低调的表演方式。在[另一个女人]里,罗兰兹饰演了面临中年危机的哲学教授玛丽恩,她已是一名成功的学者,但在他人的影响下,她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罗兰兹的表演极为克制,通过细微的面部表情和姿态,展现玛丽恩内心的痛苦与自省。伍迪·艾伦选择了一种“伯格曼式”的影像风格(并聘请了[野草莓]的摄影师),将罗兰兹的面孔作为情感舞台。这种特写也是卡萨维茨的标志语言,从[影子]到[面孔],他迷信人脸本能的反应。而他最希望合作的导演德莱叶([圣女贞德蒙难记])正是拍摄面部特写的大师。对于伍迪·艾伦和卡萨维茨,罗兰兹无疑拥有他们理想的那张脸。“演员的情感不该被束缚,最好的表演来自那些未预料的瞬间。”在激烈的肢体语言之外,罗兰兹细腻而精准的面部表现,正是他们所追求的那种直觉。罗兰兹的职业生涯恰逢电视崛起的潮流,她深耕电影表演的同时,也在电视剧领域大放异彩。罗兰兹知道如何运用舞台和银幕的经验,超越电视机的限制,她出演的电视剧同样具有先锋精神。1978年的《爱的问题》是她在电视领域的重要作品,影片聚焦一对同性伴侣争夺子女抚养权时面临的社会压力。罗兰兹饰演一位同性母亲,表演勇敢动人,突破了当时社会对该题材的保守看法。1985年,她出演了美国史上首部探讨艾滋病危机的电视电影[早霜],饰演一位艾滋病患者的母亲。在充满恐惧与误解的时期,她通过角色传递了对这一群体的理解与同情。除了这些大胆的题材,罗兰兹“降维打击”般的演技也让她在处理日常题材时保持了高度的精准。1987年,她在《母女情》中饰演女儿,修复与“贝蒂·戴维斯”之间疏离的亲情。她在电视领域多次获得艾美奖提名,并凭借《只是爱的问题》和《母女情》两度获得艾美奖。家庭在罗兰兹的生命中占据重要位置,不仅卡萨维茨为她搭建舞台,孩子们后来也都踏入了影视行业。晚年,罗兰兹在儿子尼克·卡萨维茨执导的[恋恋笔记本]中饰演患有阿兹海默症的艾莉。[恋]之后,她陆续出演了几部商业电影里的配角,最后在2014年彻底息影。表演长期影响着她的精神,让她总是梦见自己过去的角色。无论是面对家庭压力、社会期待,还是面对疾病与死亡,她总能潜至深处,带着角色内心的宝藏浮出水面。那种沉浸式的体验,让她在梦中漂浮了多年,以至于在离世前的五年,她深受阿兹海默症的困扰。但罗兰兹曾说,这是“属于艺术家的幸运”,她从未因这些梦而感到后悔。“表演不是一种牺牲,而是你进入一种新的生活状态。”从狂热到平静、从激情到脆弱,她回应着生活和时间带来的变化。无论是对于角色还是对于行业,罗兰兹都是那个勇敢的开拓者。她敢于在一个繁华的时代走到空气稀薄处,从精美的金发玩偶里脱胎,去附身那些无序、异化、破碎的女性们。正如奥斯卡颁奖词所说,她通过出色、充满激情和无所畏惧的表演,照亮了人类的体验。当她长眠梦中,我们纪念她的精神,也贪恋她所在的时代留下的余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