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 炜:从哲学的角度,重新理解痛苦和不幸

学术   2024-10-10 19:50   北京  


博古睿学者项目是博古睿研究培育可塑造未来的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该项目于2015年推出,旨在突破文化政治界线,汇聚各路英才,通过跨学科合作,为这个时代最紧迫的问题寻找创新良策。


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自成立以来,独立运行其博古睿学者项目,实行项目制合作,学者任期一年。博古睿学者在聘期内的研究,主要聚焦“前沿科技与哲学”、“创意未来”、“古典智慧与行星治理”三个议题,年度项目计划包括但不限于:撰写非学术文章、组织学术活动、开展自设项目。


近期将推出2024-2025博古睿学者(北京大学博古睿研究中心)的访谈,集中介绍他们这一年中将要与我们合作的研究项目,欢迎关注与合作。


程炜

北京大学哲学系长聘副教授

毕业于柏林洪堡大学,现为北京大学哲学系长聘副教授,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他的研究领域涵盖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早期学园派(Old Academy)以及古代的评注传统,兼及德国近代哲学(早期浪漫派、尼采等)、当代的心灵哲学和道德心理学等。在哲学之外,他也对古希腊悲剧、古代医学和哲学的互动以及古典学术史感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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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年,你将在博古睿主要探索什么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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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期,哲学、心理学还有其他不同的学科都在关注“幸福”问题,甚至还出现了一个单独的子学科,叫“积极心理学”。但我们可能并没有足够关注幸福的反面


幸福,一般英文翻译成well-being,它还有一个反面,叫做ill-being,不幸。后者表示一种不那么完善或不太好的存在状态,却可能是我们所处的比较实际的状态。


如果我们要了解不幸,不能简单地通过逆向推理来了解。换句话说,即使我们知道什么是幸福,也不代表我们通过反推就知道什么是不幸。同样,知道什么是积极情绪,也不意味着我们能反推出什么是消极情绪。


我想考察幸福的反面,或者说积极情绪的反面;追随苏格拉底,尝试从哲学的角度去探究它是什么,以及它的核心特征是什么;在这个基础上,再来考察如何评价它,还有我们的应对方式。我的研究方向是关于负面或消极情绪的考察,尤其是痛苦,这里指比较广义的痛苦和不快概念,既包括身体上的疼痛,也包括不快等负面情绪。


我的工作主要有两个面向:一方面,是系谱学的或者历史的面向,我想考察历史上人们是怎么认识这些情绪的,尤其是从哲学的开端一直到当下它发生的演变;另一方面,是系统的面向,即我们当下怎么从哲学家或科学家的角度来审视这些问题。


从系统的角度来看,如果关注疼痛的本质,当代人其实习惯于在笛卡尔主义的影响下考察这种心理状态。笛卡尔基本上认为,痛苦是一个主观的心理状态。尤其是身体的疼痛,它非常单纯,就是一种疼痛或不快的性质;除此之外,它就一无所有了。疼痛在脑里或心里,而不在身体上,这是笛卡尔主义的一个基本观点


其次,笛卡尔主义比较关注痛苦的分类。疼痛或痛,也就是英语中的pain这个概念,是疼痛研究最重要的一个面向。而其他诸如情感性的不快或负面感受,则不是疼痛研究最重要的对象,它们可能涉及其他的领域,而这些领域和疼痛研究之间有关联,但不是后者的一部分。


最后是评价的问题。人们通常将痛苦理解成一种典型的内在的坏(intrinsic bad),即认为它本质上是坏的。因此我们很简单的一个态度就是尽可能削弱疼痛。怎么削弱呢?医学的处理方式就是咨询医学专家,采取治疗手段,使我们尽可能远离或减少疼痛。这是当代比较流行的疼痛概念。


如果从这个流行概念来看古希腊的概念,一些当代学者会认为,古希腊人没有健全的主体性或意识的概念,所以他们会产生一个误解,以为疼痛仅仅是身体上的,而不是一种心灵的状态;他们也没有特别关注疼痛或痛苦的现象学性质,即那种让人不快、让人感到厌恶的主观特质。


如果我们比较古代和当代对于负面情绪的认识,我们就会觉得古代有很多缺点——古代人没有充分区分疼痛和不快,而把疼痛和其他负面情感混为一谈。但如果我们关注最近二三十年的研究,会发现神经科学和哲学领域都开始反思笛卡尔主义对于疼痛的看法。很多学者开始强调,即使是身体疼痛,也像人的情感一样复杂,是一个包含多种元素的心理状态,它跟负面情绪或情感的差别并没有之前想象的那么大。在这个意义上,也许我们更应该关注一个更广泛的痛苦概念,而不只是狭隘的身体疼痛


如果单纯把疼痛视为可量化的性质,且只有医学专家才能掌控它,那么这背后会有很多的伦理问题和困境,甚至社会问题。因为它忽视了病人(或痛苦/不快的承受者)也是能动者的事实。


另外,如果疼痛或其他负面情感是跟文化、社会,或者跟人的活动相关的一种性质,这就比较接近古希腊人的理解了。那么我们就不应该把怎么跟它相处、怎么理解疼痛简单地变成一个医疗问题,而是应该把它作为社会问题来处理。因此,我们既要关注病人作为行动者的角色,也要关注除了医学专家之外的社会联系,比如他和他的家人、朋友等等,才能更好地处理负面情感问题,而不是将它仅仅作为一个需要躲避和治疗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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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痛苦和不快等负面情绪这个研究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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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士期间,我进入了洪堡大学的一个洪堡基金会研究项目,也是我导师的项目,关注“古代的健康和幸福”,它有一个题目是“Medicine of the Mind, Philosophy of the Body”,即“心灵的医学和身体的哲学”,主要讨论古代哲学对于幸福的探讨及其和医学之间的关系。


我当时做的项目是关于快乐的,由此切入了有关幸福和医学的话题。我主要关注两个问题:一个是快乐,一个是所谓的医疗话语(或治疗话语)。在当代的语境下,治疗这种话语方式本身就使用得非常广泛。如果你的情绪不好,现在人们很可能会说:“你只是生病了,需要吃点药,需要去医院看病。”


在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时代,医学就已经特别成功,这使得治疗话语非常流行。所有的希腊化哲学家,无论是斯多葛派、漫步派,或者是伊壁鸠鲁派,甚至是怀疑论者,他们几乎都是将哲学字面地理解成一种心灵的治疗。为什么要做哲学?其实是为了获得某种心灵的宁静,在这种宁静中,你可以回避痛苦。在柏拉图那里,你也能看到类似的治疗话语——他会觉得一些心灵或情感的“疾病”,实际上都是某种需要被清理、可以被治愈的东西。


但是亚里士多德好像不这么认为。他甚至认可,一些负面情绪恰恰是人健康和具有德性的标志,而不是生病的症候。所以在他那里,我们能看到很多不是单纯接纳治疗话语的元素,这些是值得我们去讨论、需要当下去反思的东西。


由于已经接触过大量关于快乐的讨论,我有点想做一点不同的东西,自然可以考虑的是它的镜像:作为幸福“反面”的不幸,以及作为快乐“反面”的痛苦。当我说它们是反面的时候,我并不是说,知道前者就能知道后者,而是说,后者值得作为一个独立的主题来研究,而不是仅仅作为前者的附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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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面情感为什么值得哲学领域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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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要关注痛苦?简单说,就是因为它是重要的,但有时候却被忽视了。我们生活中做的任何事情,几乎都跟情感相关。当我们要理解人或者社会的时候,就不得不了解情感。然而如果我们把情感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会发现大部分情感其实是负面的,或者是由负面主导的

 

古希腊人很喜欢把一些情感当做神,比如恐惧、希望、渴望和哀悼等。但在赫西俄德的《神谱》里,这些人是黑夜女神的子女,他们的主体色调是灰暗的。虽然我们通常认为积极情感和消极情感应该各占50%,但事实上不是这样的。

 

如果大家看过《头脑特工队》,会发现第一部其实只有一个正面情感——Joy (乐乐)。剩下无论是愤怒、忧伤还是其他角色,都是负面情感。今年上映的《头脑特工队2》中,新加入的情感是尴尬、倦怠和焦虑,全是负面的。第一部里面的核心冲突,就是快乐和其他情感之间的冲突,Joy(乐乐)是主角。但在第二部中,负面情绪已经成了主角。

 

关注负面情感,不仅是为了了解人本身,也是为了了解这个社会。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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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探索古代哲学中的前沿问题,是否有跨学科研究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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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代这个领域,我们已经不可能以单学科的视角来研究了。因为古代本身就是一个跨学科的、多元的领域。因为古人讨论某个问题,绝不可能仅仅局限于哲学文本,因为当时并没有我们现代的学术分科。所以,我们势必要去处理今天被归为文学文本、医学文本、古代理论著作、实践类的药方或指导、书信、寓言、字体著作、墓志铭等材料。

 

古代人的情感,一方面对它的研究很困难,因为我们无法直接接触古人,大多是通过文字材料间接接触古代的东西,看到的可能也只是他们部分情感的文字表达。另一方面,文本也好,非文本材料也好,它们跟情感有着很密切的关系,有些是直接的,有些是间接的,所以需要我们去挖掘其间的联系。

 

如果我们要拓展材料的话,肯定不限于文史哲,还需要科学史、叙述学等等。因为我们不光想知道情感是一种怎样的感受,还想知道它是怎么被描述、被表达的(我们需要通过病人之口,知道他处于怎样的状态)。此外,我们还需要纸草学和铭文,因为我们需要的材料不仅仅是传世的文献。

 

例如,前几个月,有一则利用机器学习来破解不能打开的纸草的新闻在网上流行。这批纸草就来自一个意大利的小镇赫库兰尼姆(Herculaneum)。在那里,大量的卷轴被火山灰埋没,碳化后很难被展开。现在我们已经打开了一部分——这些纸草很重要,是罗马一位伊壁鸠鲁派哲学家菲罗德谟(Philodemus)的作品。他的作品《论愤怒》是我们目前唯一保留从伊壁鸠鲁派的角度来考察愤怒情绪的文本。你必须有纸草学的基础,才能进入它。这就是为什么我觉得,哪怕仅仅集中在古代,也有跨学科的必要性。

 

假如你不光关注古代,还关心当下的问题,那跨学科研究更是必要的。比如,古代人可能倾向于认为痛苦比较复杂,而近代以来的心灵哲学会觉得痛苦是很简单的,是一种现象性的意识状态。那为什么现在不是所有人都接受后者?恰恰是因为神经科学的发展。

 

解释痛觉有一个重要理论叫做Gate Control Theory(门控理论),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提出的。它的核心观点是,疼痛并不是一个单纯的感受质,而是一个复杂的心理现象,有好几个层次、好几种成分。虽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接受这一看法,但是它确实是最具影响的痛觉理论之一。而只有在今天科学研究的基础上,我们才能对这些理论有所了解和反思。

 

我们今天谈动物伦理其实也涉及动物痛苦的问题。至少从功利主义或效用主义的角度,动物和痛苦的关系会直接牵扯到我们跟动物之间的伦理关系。很有意思的是,七八十年代之前,很多人会觉得大部分动物不会感到痛苦。

 

后来,很多学者把意识的阈限放得比较高,认为经历痛苦需要很多特殊的认知条件,比如大脑皮层这样的生理条件等。这种看法使得我们认为,能够感知痛苦的动物是非常少的,可能只局限于哺乳动物和部分其他动物。但是这个看法其实有一点奇怪,因为如果你去看古代人的作品,他们虽然对神经生理并没有精确认识,但是他们普遍认为所有动物都会经历痛苦。在这个基础上,自然会有一些不同的伦理考量。

 

回到当代,从2012年的《剑桥意识宣言》(The Cambridge Declaration on Consciousness),到今年的《纽约动物意识宣言》(The New York Declaration on Animal Consciousness),都在尽力拓展我们想象的能够承受痛苦的动物的范围,不局限于要有一样的神经系统或大脑结构。人们会认为,很多鱼类、蟹类都可能经历痛苦和不快。从这里对于痛苦的理解看,我们似乎又更接近古代人的看法了,虽然现代科学给出了不同的论据

 

综上所述,我觉得很多学科都可以介入这个问题,同时它也天然地会跟很多学科发生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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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自己对于痛苦的理解是怎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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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它叫做“新亚里士多德主义”。我首先倾向于认为,痛苦应该是一种广泛的存在或心灵状态,而不局限于身体损伤带来的反应。从这个角度,我倾向于认为它的确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状态,类似于情感,而不是单纯的感受质(felt quality)。


第二,我认为快乐和痛苦是不对称的。如果我们把它们各自视作一个集合,我不认为痛苦和快乐是没有交集的。我会倾向于认为快乐是一种心灵状态,痛苦也是一种心灵状态,但是它们不能享有一个连续的谱系,谱系的左边是快乐,谱系的右边是痛苦。


我觉得这个看法有一些实践上的好处。比如在伦理上,快乐和痛苦就是不对称的。这个不对称是指,消除痛苦的义务是比较高的,但却没有增加快乐的义务(至少这种义务比较低,或者没有那么急迫)。从伦理的角度,我们直觉上更倾向于雪中送炭,而不是锦上添花,甚至锦上添花并不算道德义务,但雪中送炭似乎是一种道德义务。怎么解释这个现象呢?有一种方式是说,它们的本质完全是不同;从这个本质的不同出发,我们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我们给予它们不同的伦理假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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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哲学如何影响甚至构成了今天的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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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是古代人的哲学,还是他们日常的看法,之所以对我们来说是重要的,是因为它们是我们应该反思的对象,可以启发和拓展我们的理解,无论是正面的还是负面的。古代哲学是经过历史沉淀下来的,也构成了我们当下多元主义经验的一部分,是很重要的一个他者。所以我们应该把它纳入到我们的思考之中。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觉得它是重要的。

 

从情感哲学的角度,对于今天我们对情感的态度,我稍微做一下区分。第一种态度是觉得情感是不好的、非理性的,所以为了过一个美好的生活,我们应该尽可能消除和回避情感。这是一种常见的思路,在当代也很流行。

 

第二种态度是认为我们要区分“好”的情感和“不好”的情感,要接受好的情感,不接受不好的情感。前一阵有一本书叫做《坏的哀伤,好的哀伤》,英译本叫Grief: A Philosophical Guide,就是《哀伤:一个哲学的引导》。中译者抓住了原作者的想法,所以在标题中区分了所谓的“好”和“坏”,似乎我们只需要其中的好的,而不需要坏的。

 

第三种态度是认为应该对情绪,哪怕是坏的情绪,采取一种更宽容的态度。有本书叫Dancing with the Devil,副标题是“坏的情绪如何制造好的生活”。这本书把情感(包括负面情感)比作成蠕虫,虽然蠕虫让人觉得不那么舒适,但是花园要维持它的繁荣,还是需要这些蠕虫的。这种态度试图对情感,即使是负面的情感,也采取比较积极的态度。

 

这是我们当代能看到的三种对于情感的理解。第一种你可以说它是主流的,古代的斯多亚主义者认为,所有的情感都应该去除。第二种类似于柏拉图或者一部分亚里士多德。第三种态度也能在亚里士多德的文本中找到。

 

你看,既然这三种观点在古代都能找到对应,古代与当代并没有那么多不可逾越的区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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