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 | 李菲儿
审校 | 格里菲斯
2020年我去到大凉山金阳县打古洛村做扶贫调研时,是当地扶贫干部吉布带我去的。
我们乘坐他那辆已经十分破旧的手动挡赛欧,从西昌出发,在山路上歪歪扭扭走了七个小时,才到达这座偏远的小山村。
傍晚时吉布送我回西昌,路途遥远,走到一半天已黑透,大凉山浓雾升起,前方只能在灯光下看到七八米处,四下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有汽车孤独的引擎声和轮胎碾过地面的沙沙声,而山道旁就是悬崖,稍有不慎,就会有生命危险。
看着眼前那一片茫茫深雾,我突然感受到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恐惧感,那是与世隔绝又遍布危险的深深压迫。
在这样的深山里定居,乘车出入一次,至少都要十小时,那如果有人生个急病怎么办?收个大件快递怎么办?出门看场电影怎么办?
卖点农产品怎么办?就算能开车出门,时刻要挨着悬崖行走,心里头总不由得紧绷,精神一直处于高压状态。
我自己出身于湖南贫苦农村,自以为已熟悉艰难困苦的环境,但大凉山带给我的压迫,那种与现代文明深深隔绝的无力感,使我第一次知道,人困守于自然环境时,内心深处会多么多么绝望。
同样为了写扶贫调研,那年我在贵州遵义一处深山小村见到杨光玉,他靠种植烤烟为生,以前烤烟5元一斤,他要用马和人将烤烟背出去售卖,山沟沟里的路极难行走,每次来回4小时,只要连跑两三次,“人和马累得站都站不稳,马都快压瘸了。”
而跨山过河之时,人和马又极容易摔伤蹭伤,冒这么大风险劳苦,那时一年也只能挣一万块左右。
之所以说起四年前在大凉山和贵州经历的往事,是因为前些天,我又遇着了同样的人和环境。
2024年10月下旬,我在甘肃定西岷县,再次亲眼目睹了自然环境对普通人的深深压迫。
我们从兰州出发,乘车5.5个小时才到达岷县,后又乘车40分钟,爬到一处高山上的小村,了解这里的中药种植情况。
这种深山高海拔的遥远距离,给村民们在生活、生产上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如果不是因为2000年后普及中药种植,又通了公路、电力,这里的生活极其艰难。
村里的人以前主要种植大豆、小麦、当归,2000年后才普及了黄芪和党参,村民们才普遍从粮食作物替换成经济作物。我问起当地一位农户的经济情况,他们家在山上刨出约20亩地,2000年前一年挣不到两万块钱,现在主种药材,一年收入十几万,扣掉所有成本,六口人可支配收入能到7-8万元左右。
我问他们,那以前的生活是怎样的?
他们说,以前村里最大的问题,就是要啥没啥,缺水缺电,啥地方也不能去,为了卖一点当归,他们当时常常要扛着麻袋出门,靠驴车或双腿走到陇西,在那里把当归卖掉。
陇西是陇海铁路的一个站点,陇西铁路天兰段1952年铺轨到陇西,这是连接甘肃、陕西、河南、江苏的重要交通线,陇西便自然形成了最早的药材集散市场。
从岷县到陇西,现在的公路距离是137公里,开车需要3小时,在没有公共交通前,靠双腿或驴车慢慢走,至少得花两天时间。
我想起从兰州开车到村里,路上共花掉了6个多小时,便问当地老人,那以前去兰州要多久?
他们说以前根本不可能去兰州,兰州对他们太遥远了,许多当地人一生最多到过岷县县城,通常去过最远的地方是陇西,只有发生了不可想象的事情,才会有人去一趟兰州。
我站在他们村的山顶极目远眺时,只看到一重又一重光秃秃的高山,将他们的村子牢牢围困住,想想以前要是有一个人生在这里,每一座高山就意味着一道艰难的物理关卡,这么多关卡叠加在一起,确实是一生一世都走不出去。
当我乘坐高铁离开岷县后,发觉高铁一直在各种大山的隧道穿梭不歇,窗外才刚明亮了几分钟,嗖一下又钻入隧道黑了下来,有时甚至连续只亮了十几秒,高铁便一次次闯入了漫长的黑暗。
我打开手机地图一查,发现附近这一块属于青藏高原余脉,跟川西差不多一个意思,目光所及皆是高山,只是山上没啥树木,黄土裸露、天气干燥,比川西更显荒凉。
从岷县向北到兰州,全程258公里,从岷县向南到广元,全程367公里,茫茫一片全是险峻高山。
如果一个人生在这里死在这里,倒也会没什么感触,但如果他去到远方看过别的花花世界,那必定会对他造成极大的认知上的震撼。
当我看到那些层层叠叠的山峦时,猛地想起一些细节,便问村里老人,那以前去陇西这么远的地方,是不是只有男人才会去?
老人说对,以前一般只有男人出远门,因为路途太辛苦,扛那么重的东西,女人身子骨吃不消;家里有牲畜要喂养,一天不喂饿得嗷嗷叫,家里还有老人小孩,得有人留在家里照看,所以家里至少要留一个成年人,一天都走不开;另外以前不太平,女人出门怕有意外,而且女人月事来了也麻烦,所以都是男人出门,女人守在家里。
我听完这些叙述,回头跟他们年轻人聊天时,我说我好像明白了一些道理。
他们说什么道理?
我说,以前村里的女子,是一直呆在村里不出门的,最远去到县城,见的不多,所以她们也过得坦然,但我问你们一个事,如果村里年轻女子去到兰州,看过兰州的世界,你们说,她们心动不心动?
当地年轻人想了想说,会心动。
我说,那如果她们去到更远的地方,去过西安和成都,见过更多的繁华,她们会不会更心动?
年轻人说,确实会更心动。
我又说,那如果她们去过深圳和上海呢?到这种地步,你们觉得她们还会留在这个山村吗?是不是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尽早走出去?
年轻人纷纷点头,说那一定会跑的。
我说是啊,这个村的自然经济,需要男女协同合作才能维持下去,一旦年轻女性见过外面的繁华,她知道自己可以拥有这种繁华,那她会毫不犹豫头也不回地冲出去,那这个村的经济平衡就会马上破产。
为了防止经济破产,本地人就会尽量阻止女性外出,在古代还会阻止女性多读书,就是因为本地经济模式太脆弱,主导社会的经济主体,想要守住生产要素,就会故意让自己的生活环境,处于一种蒙昧的状态。
我们常常说,是愚昧导致了贫穷,或者是贫穷催生了愚昧,其实在极端的地理经济环境下,当地主导经济的人群,会主动采取最保守的意识形态,以保证本地生产要素不接触发达的外界,维持本地经济在低生产效率下不破产。
最后我总结说,一个区域内如果普遍思想保守,那其实是为当地落后的经济情况所服务的,它们是相辅相成的,并不是这里的人,天生顽固不可救药,归根结底,是希望当地落后的经济循环不破产。
而一旦经济情况有所好转,保守的意识形态,就会自然而然迅速瓦解。
2023年我去到丹东时,想了解朝鲜这些年的变化,便特意找到当地一些老人聊天。
据老人们回忆,1970年代朝鲜富足时,常常组织当地青少年来丹东旅游,顺便炫耀一下朝鲜人的富裕生活,可是进入1990年代后,朝鲜那边就再也没有这种公开活动,只有政府精心挑选的歌舞演员,或者偷渡过来的朝鲜人了。
我问道,以前有传言,逃到丹东的朝鲜人被抓到后,要被铁丝穿过手掌心拖回朝鲜,这事是不是真的?老人们听到这话,都只是情绪复杂地朝我笑一笑,然后都说自己也只是听说过,并没有亲眼见到。
朝鲜真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富裕时就开明,他贫穷时就保守,保守到现在已完全自我隔绝封闭,不跟其他国家大大方方来往,就是为了防止他们人口大量外逃。
其实伊斯兰世界也是这样。
伊斯兰世界富裕之时,是多么磊落开明,艺术和科学肆意发挥,奥斯曼帝国皇室和贵族女性,从来不会用黑袍裹身,他们会穿着丝绸衣裳和高跟鞋到处跑,帝国内喝酒抽鸦片放高利贷啥都干,而伊斯兰世界近现代陷入贫穷后,就有人不让女娃娃读书受教育,逼她们穿袍子裹身,一个个争先恐后搞原教旨主义。
而世上所有经济发达的国家或城市,它们都会无时无刻不突出开放两个字。
我在上海见朋友时,他们会告诉我上海人多么熟悉欧美生活和品牌,许多极小众的品牌都如数家珍,喝咖啡穿西装都讲究腔调,甚至现在上海很多名校的中学生,能说一口极流利的英语法语。
香港也是一样的,香港街头啥人种都有,啥语言都有,你问香港人为啥,他们会告诉你那是因为香港开放。
其实新加坡、伦敦、纽约、洛杉矶都是这样的。
他们标榜自己开明,其实是因为经济基础更占优势,他们需要吸收。
而凡是不由自主采取保守姿态的城市,其实是因为经济基础更占劣势,他们需要防御。
是保守还是开放,并不是他们形成今天局面的原因,而是他们产生局面后的结果。
2024年10月下旬,当我乘坐高铁从甘肃岷山驶向四川成都时,连绵不断的隧道群震惊到了我,我赶忙掏出手机,查看四下地形。
在那一刻,人受制于地理的困境,具像化地表达了出来,深深冲击到了我。
我忽然想起自己遇到过的那些富裕地区的人,他们总是说,我们这里富裕,是因为我们重视教育、我们思想开明、我们有浓厚的商业文化积累,所以我们一代代富裕。
同时他们会指向远方,说起那些贫穷的地方,他们说:那些人贫穷,是因为他们愚昧,是因为他们保守,所以他们一代代贫穷。
哪里有什么保守与开放?人只是在服从自己所处的地理经济环境而已。
人都是一样的人,富裕的人并不一定高贵,贫穷的人并不一定卑微,如果不去理解各自的生存环境,就对别人妄加贬低和指责,那才是真正的保守和愚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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