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生在日本的《完美的日子》(Perfect Days)由德国导演维姆·文德斯执导,剧本由维姆·文德斯和高崎卓马共同完成。电影讲述一个平凡人在日常生活里享受细微美好。主人公平山(役所广司饰)是名清洁工,对普通而规律的工作和生活十分知足。他热爱书籍、录音带、种植物,拍摄树影的照片,关怀擦肩而过的路人,偶尔去一家固定的居酒屋喝酒,总在不经意间,露出会心一笑。
清洁公共厕所为工作,这样的日子可以多简单呢?
电影直述了主人公平山的几日生活,即按部就班地重复过日子:擦拭东京的公共厕所,看看天空,在有壁画的公共浴室洗澡,晚上骑车去饭馆,一个人吃饭,淋雨回家,睡前点灯看书,第一天,他读的是美国作家威廉·福克纳的《野棕榈》。
梦里的平山回忆起白天将走丢的男孩安慰好并送回他母亲身边时,中年女子嫌弃地用消毒纸巾擦拭孩子被主人公牵过的手,快步带孩子离开。平山不会怨恨,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完全了解彼此罢了。
休息日,他起得稍晚点,去趟庙里,然后到公共洗衣房洗脏衣服,接着去冲洗胶片,回到家,精选出拍得满意的树影照片,有序地储存进盒子,接着他骑车到书店,挑选一本本国女作家的书,花费5元人民币,整理家务的下午,播放着The Kinks的《Sunny Afternoon》,然后到常去的酒馆,点了杯酒,即便是居酒屋常客,他只是内敛、羞涩地跟女老板聊两句。
打扫厕所时,捡到一张别人画的游戏纸,他一来二往地跟上厕所的陌生人玩起了画格子游戏——生活把趣味留给了这些带有善意的人。又一天,他继续在厕所里玩填字格,又见到了跟他一样独自吃饭的长椅女孩。“下次是下次,现在是现在,”平山在车里告诉前来探望自己的侄女。在女孩眼里,舅舅平山与遵守社会时钟并获得了主流价值认可的母亲不同,他很有趣,也启发女孩更多。
第四日,男主角躺在屋里享受傍晚的夕阳,此时放的是一曲Lou Reed的《Perfect Day》,也是本片名称的由来。“Just a perfect day…such a perfect day…you just keep hang in on….”
/人可以不工作吗?/
“认真勤勉,而且还很安静。”这是晚辈同事对主人公的评价。严谨、负责如平山,甚至拥有自己的专业清洁设备和工具,“你真的喜欢这份工作吗?这种工作为什么还要这么努力呢?”同事开他玩笑。不就是扫厕所么,怎么这么当真?擦马桶、冲洗洗手台,平山从不糊弄,再简单的工作也能做出专业性——在强迫症般的较真儿中,获得满足与自尊。
平山对待清洁工作的讲究,扭转了一种典型的资本社会以白领蓝领划分出的阶级偏见。一个well-cultured的人,同样可以选择以劳作来换取金钱。职业不分贵贱,每个具体的人的生活选择,都不是笑话。影片给以收入和title评断个体价值的现代社会化系统一记耳光,也让因工作而疲惫的都市青年若有所思。
人生到底该怎么过?如何定义幸福?在《完美的日子》里意外找到了一种颇具说服性的答案:剥离繁冗,充满物欲的、精致的市场经济引导的生活后,独处的简单,似乎更能打动人:生活的乐趣,不完全在于宏大的冒险之举或刺激的纸醉金迷,甚至不需要爱人作陪或友人见证。
当然,简单的日子并未剥夺平山思维上的富足与复杂。电影对朴素生活和复杂的感知力的刻画是重点。他几乎不跟人说话,却丝毫不冷漠,看到迷路的小孩会拉住他的手。见到街边跟大树笨拙舞蹈的路人,看到扛着大包的小学生过马路,都会微笑。
骑着车,他不经意的一瞥,看到某个屋顶的反光面,或是午休一人食的女白领,都让平山觉得可爱。只要还拥有感知力,看似平平的生活细微处,已全是惊喜,电影响起The Velvet Underground的一曲《Pale Blue Eyes》,“Sometimes feel so happy; sometimes feel so sad; sometimes feel so happy but most time you just make me mad…”
“你这个年纪还一个人,不会觉得孤独吗?”年轻同事不理解平山的独来独往。事实上,社交眼下何尝不是一种“工作”?人跟人建立真正的信任,需要耗费大量心血。克制的交际习惯似乎正逐渐成为日本的主流现象,不少人都具有独处和聆听他人的能力,边界感强。
在与许久未见的亲人分开时,平山还是痛苦地哭了,一种不被亲人理解的无奈。不过,第二天,出门看了看天,一切照旧。
/简单换来自由/
叙事,甚至包括视觉语言的同一性,呈现在电影中,视觉干净、节奏轻快,故事简单。从杉本博司镜头中的“无”,到安藤忠雄的粗糙混凝土,以及三宅一生式耐穿,简单作为一种质感,折射出日本特定的秩序文化。平山把生活和工作,处理得井然有序。叠被、刷牙、修胡,在厕所里也是行云流水般交差。
如果硬要归类,日本人文中的某一类型,确是跟极简有关的。在经历了影子楼盘的泡沫,物欲横流的八九十年代资本价格洗礼后,难以填补的空虚袭卷全民,之后过劳时代的“东京梦”带来巨大的压力考验和心理问题。
经济环境下行阶段,极简主义回潮,人们对精神生活的需求增加。被物质欲望裹挟许久的都市人厌倦了单一的精英叙事,开始向往规律、单调的生活。Kyle Chayka的《渴望更少》(The Longing for Less)一书中指出,极简的概念无法被恰当定义,它并非意指Kanye West家装那种虚伪的完美留白场景,这些显然太刻意,而是追求不过分修饰的体验,放弃控制而不是强加控制。约简、重复——比如吃一样的早餐,做固定的运动或着几件常服。去除繁芜的无效活动,如无聊的应酬、不必要的人际交往和多余的工作等等,《瓦尔登湖》作者梭罗认为,“ 如果一个人能止于满足于基本的生活所需,其实便可以更从容、更充实地享受人生。”1845年,梭罗只带了一把斧头,就跑到瓦尔湖边做了一间小木屋,独居了2年零2个月零2天。减法也发生在当下,美国有公交司机《帕特森》,中国有《我在北京送快递》。
这部安静的电影打动了很多音乐爱好者。其核心恰与John Cage的作品《4’33”》相似(这个看似荒谬的作品演奏时是无声的),John Cage迫使听众的注意力远离舞台和演奏者,去聆听所处环境中即时的事。他用“silence”重新定义了音乐,音乐无处不在:观众的呼吸声、椅子夹动的刺音、雨的嘀嗒声、汽笛声、昆虫的细细簌簌声等。感知取代诠释。
《完美的日子》并不完美,在同事撂挑子不干后,主人公面对超负荷加班显得生气,当天晚上甚至没心情看书,第二天一早也睡过了。现实生活里的不如意会更加刺痛——收入微薄的厕所清洁员,逼仄之下,没有亲戚的帮助,将如何体面地终老?如何面对突如其来的意外和终将来临的疾病?谁能真正做到不赡养老人?美好总是脆弱的,现代人迷失于追求小红书式体面,忙碌、焦虑,产生欲望然后被其奴隶,不知不觉将生活过给了消费和物欲。投行精英跟咖啡师,你不会知道谁更幸福。贫困也可以充盈,或许电影给出的启示就是,为了活得快乐,不如就别去担忧未来吧。
有人批判《完美的日子》是一种“中产俯视”,但它本来就不是拍给农民工看的,不旨在共情底层劳动者,反倒是提醒追逐体面的都市人,别抱怨,别内耗了,你们已拥有足够多。平山在街边喝啤酒时,偶遇了一位失意中年男人,是居酒屋老板的前夫,两个人喝着啤酒,抽了口烟,结果都被烟味呛到,尴尬大笑。“我还有那么多不理解的事呢,生命就这么结束了。真不甘心啊!”面对这位将死之人的沉重,平山提议,“我们来玩追影子吧!”
影片最后,响起了Nina Simone的《Feeling Good》,“It's a new day, it's a new life for me…and I’m feeing good…”
撰文&编辑:马儒雅Maya MA
设计:小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