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届威尼斯电影节刚刚落幕，西班牙国宝级导演佩德罗·阿莫多瓦凭借《隔壁房间》，众望所归地获得了最高荣誉金狮奖。虽然在长达44年的从影生涯中，阿莫多瓦曾多次入围欧洲三大电影节的主竞赛，但令人惊讶的是，这却是他首次获得三大的最高奖。
阿莫多瓦与三大主竞赛的渊源正是始于水城——1988年他凭借《崩溃边缘的女人》入围第45届威尼斯电影节的主竞赛，36年之后，他终于圆梦。阿莫多瓦感慨地说道：“我一直憧憬与梦想着能获得金狮，而一旦得到了它，我对它如此着迷，好像从此就无法离开它。但话说回来，直到昨天以前，我没有它也活得非常完美。”确实，阿莫多瓦的影史地位早已毋庸置疑，此次获奖不过是一次迟来的肯定。
另一个对阿莫多瓦意义重大的改变，在于《隔壁房间》是他拍的第一部英语片。在创作了五十年西语电影并在世界范围内都获得巨大成功之后，阿莫多瓦在74岁时（他在威尼斯电影节的新闻发布会上，特意强调了自己还没到75岁）迈出舒适区，选择用英语讲述一个安乐死的故事，探讨生命终结的形式与意涵。在阿莫多瓦的电影里，死亡是经常出现的意象，但《隔壁房间》在他的作品序列中依然称得上是特别。在这部改编自美国作家西格丽德·努涅斯（Sigrid Nunez）小说《你在经历些什么》（What are you going through）的电影中，死亡不仅仅是激发戏剧冲突的元素，更是主题本身，阿莫多瓦以充沛细腻的情感，具现了一场尊严的死亡，正如他在获奖感言中所言：“人类应该自由地活着，并在生活变得无法忍受时，自由地选择死去。”
但千万千万不要以为这是一部沉重的电影，恰恰相反，你依然能够在这部作品里获得阿莫多瓦一贯的幽默、高超的叙事效率、令人着迷的戏剧性，以及他标志性的色彩与构图美学（现代主义的室内装饰风格、强烈却和谐的色块，赏心悦目的几何构成），而且更重要的是，有他最擅长刻画的女性同盟。哪怕死亡如达摩克利斯之剑般一直悬挂在主人公的头上，观看这部电影的过程依然十足愉悦，这多半归功于两位资深女演员朱丽安·摩尔和蒂尔达·斯文顿之间绵密而悠长的化学反应。蒂尔达·斯文顿曾在访谈中说道，她们的拍摄过程是意想不到的顺畅：“运气好的话可以拍两次，如果求求导演，可能会得到第三次尝试的机会。” 换句话说，很多时候她们都是拍一次就过。这很不寻常，需要对手戏的两人有着超凡的默契与感知力。用阿莫多瓦的话来说，两位女演员在拍摄过程中“创造了太多次奇迹” 。
《隔壁房间》的故事以一对友人的久别重逢开始。从巴黎搬回纽约的Ingrid（朱丽安·摩尔 饰）偶然得知多年不见的好友Martha（蒂尔达·斯文顿 饰）身患癌症，于是前往探望。两人年轻时曾在同一家杂志社工作，后来Ingrid当了作家，而Martha则成为一名战地记者，这使得两人失联多年。但重逢之后，她们就像从未疏离那样，迅速恢复了沉淀多年的友情。她们互相理解，充满热情，彼此信任与交付，用朱利安·摩尔自己的话来说，她们之间的关系是“美丽的，深刻的，可爱的，人性的。”
朱丽安·摩尔饰演的Ingrid，是一个知性且充满感受力的女性形象，以包容的姿态给予好友近乎无条件的支持。她与蒂尔达·斯文顿在戏中的关系并非最亲密的朋友，但正是这种恰当的距离，让两人的交往流露出淡然却深刻的情感。而蒂尔达·斯文顿饰演的Martha作为电影的中心，则展现出一个坚强但孤独的灵魂。一方面她极端理性，乃至于坦然接受自己的死亡，甚至可以冷静地决定自己的死期。她那苍白而高贵的面孔，仿佛随时消逝而去的幽魂，站在生与死的交界处，以平静的目光回望自己的一生。但同时也极为感性，在赴死的旅程中，无论如何也不想独自度过，于是Martha安排好了一切，选定了一处地方，作为了结生命的场所，同时邀请Ingrid与她同行，住在她“隔壁房间”。她没有告诉好友自己选择何时终止生命，那扇红色的房门就是信号，如果哪天房门关上了，那说明事情已经发生，一切已经结束。
《隔壁房间》并非一部感伤的电影，统领全片的也绝非针对安乐死的伦理或政治思辨（虽然阿莫多瓦在获奖感言里直言所有国家都应当制订适当合理的法律，来实现安乐死合法化）。在具有个人总结性质的《痛苦与荣耀》之后，阿莫多瓦似乎走向了一个新的创作阶段，他似乎更倾向于关注具体的议题。前作《平行母亲》是关于对历史真相的追寻与铭记，本作则直指死亡尊严的获得。但是，欲望和情感，始终是他创作的中心，而女性在阿莫多瓦的电影中也总是被赋予非凡的意义。
在电影的大部分时间里，我们看到她专注且投入地聆听她的人生故事，坦诚地谈论性与爱情；她们一起看电影，为巴斯特·基顿的滑稽表演而欢笑，也为约翰·休斯顿的《死者》中的悲悯情感而落泪；她们一起在林间漫步，一起欢笑与拥抱，一起享受食物与阳光。Martha的赴死之旅是由一个又一个琐碎、温暖、幽默的细节组成的，蒂尔达·斯文顿和朱利安·摩尔以一种具身性的演出，展现出置身于重大命题中的女性力量，以及女性如何以特有的炽热情感与柔软韧性，消解掉宏大叙事中的非人性，还原到生活与生命的本质。
撰文：木头人
编辑：Hezi
设计：小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