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恩:迷失的我 | 中德四季晨昏杂咏

文化   文化   2024-09-11 17:02   上海  

 

编者按



歌德,一个伟大的名字,德意志民族文化的代表和象征,他不仅对德国和欧洲文学的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同时对遥远的东方文学也投之以高度的兴趣与关注。借歌德晚年创作的组诗“中德四季晨昏杂咏”之名,我们随同岩子老师一起走进“远方有诗” 中德时刻,一同去唤醒沉睡在心底深处最纯粹最古老的诗意,那是一个民族的血液里流淌不断的审美积淀与呼唤,那是在历经了仕途和情感风雨的洗礼之后,心的回归,生命的回归。

上期回顾:劳滕贝格:梵塔黑 | 中德四季晨昏杂咏

     


 迷失的我

 




作者:戈特弗里德·贝恩

翻译:岩子


迷失的我,在平流层炸的落花流水, 

离子的牺牲品:——伽马-射线-羔羊——,

粒子和场:——不朽的石像怪

在圣母院你的灰砂岩石上。 


你逐日没朝没暮,

岁岁冬不下雪,秋无结果,

险象暗流了无穷竭——   

世界,逃离之地。


你哪里收脚,即在哪里扎寨安营,

扩张你的势力范围——,赢输、败胜——:

野兽之游戏。你永生也

摆脱不了的囚笼。


在野兽眼里:下水即日月星辰,

丛林法则即生存与繁衍之道,

卡塔劳尼亚平原[1],民族大会战,人

一律吞下巨口血盆。  


世界被思考烂了。还有空间和时间

人类编来织去[2],千剖万解,

无限、有限,有限、无限,

神话失灵了。


何去,何从——,没了白昼,没了黑夜,

没了纵情的狂欢,没了安魂的挽歌,

你欲借使一个关键词——,

跟谁去借? 


啊,在那芸芸众生统统倾向一个中心,

甚至哲人也只把上帝思想的年头,

被圣血洁净的他们,

分别而成羔羊和牧人,


所有的鲜血都流自同一个伤口,

面包分着吃,人人有福享——,

啊,那遥远而充实的时光,

也曾将迷失的我环佑。


里尔克的豹 von Isolde Schmitz-Becker © Kunstnet


 Verlorenes Ich


Gottfried Benn


Verlorenes Ich, zersprengt von Stratosphären,

Opfer des Ions: – Gamma-Strahlen-Lamm –,

Teilchen und Feld: – Unendlichkeitschimären

auf deinem grauen Stein von Notre-Dame.


Die Tage gehn dir ohne Nacht und Morgen,

die Jahre halten ohne Schnee und Frucht

bedrohend das Unendliche verborgen -,

die Welt als Flucht.


Wo endest du, wo lagerst du, wo breiten

Sich deine Sphären an -, Verlust, Gewinn -:

Ein Spiel von Bestien. Ewigkeiten,

An ihren Gittern fliehst du hin.


Der Bestienblick: die Sterne als Kaldaunen,

Der Dschungeltod als Seins- und Schöpfungsgrund,

Mensch, Völkerschlachten, Katalaunen

Hinab den Bestienschlund.


Die Welt zerdacht. Und Raum und Zeiten

Und was die Menschheit wob und wog,

Funktion nur von Unendlichkeiten,

die Mythe log.


Woher, wohin -, nicht Nacht, nicht Morgen,

kein Evoë, kein Requiem,

du möchtest dir ein Stichwort borgen -,

allein bei wem?


Ach, als sich alle einer Mitte neigten

Und auch die Denker nur den Gott gedacht,

sie sich den Hirten und dem Lamm verzweigten,

wenn aus dem Kelch das Blut sie reingemacht,


und alle rannen aus der einen Wunde,

brachen das Brot, das jeglicher genoss -,

oh ferne zwingende erfüllte Stunde,

die einst auch das verlorene Ich umschloss.

Von Wolfgang Mattheuer © Kunsthalle Rostock    


译者说诗


《迷失的我》,让你没法不想到“迷失的一代”,一批出生于十九世纪末,成年于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的西方青年,尤指那些劫后余生的幸存者们,由以往的盲目、轻信、乐观,跌入迷惘、空虚、颓废的深渊。随着传统道德和权威学说的摧毁,他们也“轰”的一声,土崩瓦解了。


戈特弗里德·贝恩,便是这么一个时代的“牺牲品”。这位两次世界大战的亲历者,由神学和哲学改学了医学的诗人,用他自己的话——“炸的落花流水”,不晓得是被一战的炮火呢,还是二战的原子弹?抑或两者皆有,兼具其他?


贝恩生活的年代,是一个动荡不安、充满了各种不确定性的“乱世”,同时也是一个科技革命高歌猛进的时代。在自然科学领域,继原子之后,又发现了质子、中子、电子……,原以为不可分的最小微粒,现在可以再二再三地分离下去。而“我”,亦被横空出世的精神分析学“肢解”,一分为三成了“本我”、“自我”和“超我”。


回头再看首段中“平流层”、“离子”、“伽马-射线”、“粒子和场”、“灰砂岩”等等扑面而来的意象,无一不指向风头正劲的自然科学。而“迷失的我”,恰恰是此等新系列的“受害者”:“离子的牺牲品”,“伽马-射线-羔羊”。请注意,“牺牲品”、“羔羊”、和第四句中的“圣母院”,均属于典型的基督教意象。而“不朽的石像怪/在圣母院你的灰砂岩石上”一句,不仅涉及到贯穿于诗作始终,诸如信仰、空间与时间、有限与无限等等宗教或哲学命题,同时也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歌德在地质学研究方面的一个由来已久,后来终于在1815年得以证实的推断:即地球的年龄远不止《旧约全书》创世记中大约6000年的流行说法。此一结果,便是歌德在威斯巴登附近考察灰砂岩考察出来的。


再回到那石像怪和圣母院:巴黎圣母院由灰砂岩做就的石像怪,就其材质而言,自然没有可能天老地荒亘永不朽,但其丑陋而狰狞的面目可能,言外之意,人类所犯下的种种罪恶,将深深地铭刻在历史的记忆中,千秋万代。


Kampf der Tiere als Tugend-Laster-Allegorie von Pieter or Peter Boel (1622-74) © Städel Museum


“迷失的我”,“落花流水的我”,“逐日没朝没暮,岁岁冬不下雪,秋无成果”。要命的是,不仅“我”,时间也“迷失”了,“落花流水”了——只因没了“中心”,没了上帝。有一首晨祷名曰《金灿灿的太阳》,一首传唱了数百年的赞美诗,牧师的儿子贝恩想必是滚瓜烂熟。歌中这样唱到:“朝朝暮暮都有祂在操心关怀,(为我们)祈福增福,免难消灾……”可现在,崩溃得抓不着片甲的“我”,在一条既没了“朝暮”,亦没了四季,乱了套的时间长河中,如何或怎生得到上帝的眷顾?此外它“险象暗流了无穷竭”、滔滔不绝却不知奔向哪里。此情此势如何教你不彷徨失措,心生恐惧。由于未知,由于无可把握无所寄托,由于看不见未来和希望。尤当你明知危险在身,却无法逃避;未来就在眼前,眼前却一片虚无的时候。(贝恩是年57岁,可谓人已黄昏落叶中。)不由而然地联想到两位堪称同时代作家和诗人的卡夫卡和里尔克,以及卡夫卡《城堡》里那个城堡就在眼前,可他始终不得其门而入的主人公;再就是里尔克《布里格手记》中那个拖曳着沉重脚步,但怎也转不出高墙的女子。一个进不去,一个出不来,两者所书写和体现的恰恰是现代人危机重重的生活现实和精神存在。“世界,逃离之地”——然而逃向何方?在这个既无“入口”、亦无“出路”的世界?


放眼望去,野兽横行,“你在哪里收脚,即在哪里扎寨安营,扩张你的势力范围——赢输、败胜”,吃与被吃。“在野兽眼里:下水即日月星辰”——贪得无厌、唯利是图!“丛林法则即生存与繁衍之道”——弱肉强食,不择手段!管它道德不道德、良心不良心,但凡与资本、利益沾边的:地盘、资源、买卖、军火、人,统统“吞下巨口血盆”——“野兽之游戏”!而“你”,恰似里尔克笔下的那只囚豹,永远也走不出这生死存亡的“丛林”!


“何去?何从?”如果地球的可居空间终止于平流层,那么人类呢?他们的生存边界又在或应在哪里呢?“世界被思考烂了”,曾经叫人笃信不疑的圣经、真理、价值观,被各路人精七嘴八舌地“说烂”了。“还有空间和时间”、“有限与无限”,亦被达尔文、爱因斯坦、康德、海德格尔、施特劳斯(David Friedrich Stauß)、布尔特曼们Rudolf Karl Bultmann“千剖万解”、千织万编——结果,“神话失灵了”!


人类没有了“何去、何从”,“没有了白昼、黑夜”,“没有了纵情的狂欢,”,“没有了安魂的挽歌”,犹似断了线的风筝,没了罗盘的风帆一般,沉浮在犹似断了线的风筝、没了罗盘的风帆一般的人间。地精灵亦一筹莫展、满脸茫然:我的生命之衣织与谁人[3]?你迫不得已,“欲借使一个关键词”,然而,什么词?“跟谁去借”?


Kafkas Traum © DEFA Stiftung


答案其实已在诗人心中,且看《迷失的我》最后两节:“啊,在那芸芸众生统统倾向一个中心,甚至哲人也只把上帝思想的年头”,“所有的鲜血都流自同一个伤口,面包分着吃,人人有福享”——是不是很理想,很基督精神,很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圣血”“洁净”“羔羊”“牧人”“鲜血”“伤口”“面包”“分吃”,一连串闪耀着浓厚基督教神学色彩的字眼,将我们给一步步地引向虔诚、和平、神圣、洋溢着爱与救赎的圣餐礼。在这里,我们看见了贝恩,不过是迷失之前的他,一个完完整整、心存敬畏和感恩的青少年。不由得问,“那遥远而充实”、曾经把他“环佑”的温馨时光,还会回来吗?


无论如何,此时的诗人不再那么激动和挣扎了,情绪平稳且宁静。他的诗句亦然。还是最后两段:读来流畅、和谐、抒情、规矩,一反以第一段落为首的前六个诗节表现主义式的短促、跳跃、乖张、以名词为主的电报式语言及其错落的意象“拼图”,貌似“迷途知返”地又回到了前代,甚至前前代传统而古典的诗风。这一折返,恰到好处地实现了思想和语言、内容和形式上既同步,又相得益彰的艺术效果。


注[1]:卡塔劳尼亚平原,位于今法国境内马恩河畔上游,这里曾发生过两场大规模的历史性鏖战。一场是公元451年,西罗马帝国联军与匈人联军之间的决战,也称沙隆战役。另一场则发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1914和1918年,即第一次和第二次马恩河战役。


注[2]、注[3]:“编来织去”和“我的生命之衣织与谁人”,均出自于《浮士德》中地精灵说与浮士德的一段话:“……就这样,我穿梭在风驰电掣的时间织机上,编来织去,为上帝制做生命之衣。” 


关于诗人


© Gottfried-Benn-Gesellschaft


戈特弗里德·贝恩(Gottfried Benn,1886-1956),二十世纪德国最前卫的一位表现主义诗人和作家。贝恩出生于一个新教牧师家庭,文理中学毕业后,依从父亲的意愿选择了神学和哲学,仅三两学期后,便改读了医学,成为了一名性病和皮肤科医生。纳粹兴起之初,贝恩曾一度为国家社会主义的追随者和支持者,但不久便易辙更弦,成为一名反对派,遂被帝国文学院除名并禁止写作。二战结束后,囿于曾经的历史污点为世人诟病,直到四十年代末才得以重新提笔写作。1951年,贝恩被授予素有“诺贝尔奖风向标”之称的毕希纳文学奖。



作者简介




岩子,曾为大学教师。80年代出版了第一本译作。90年代留学德国。21世纪走向写作。国内外已出版译著或合集十余部,其中有唐诗德译《轻听花落》。


【本专栏译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未经允许请勿转载,或转载请注明出处。对侵权行为,作者将保留以法律手段追究的权利。】


编辑:陈惠兰

审校:俞宙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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