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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名将英雄两千年
(ID:herodreams3000)
班超出使西域,轻松搞定了鄯善,将军窦固十分高兴,将班超的功劳上报,并请求再派使者出使西域。明帝任命班超为军司马,让他继续出使。窦固于是又让班超出使于阗国。拿下这个大国,西域南道诸国可以顺势而定,这叫擒贼先擒王!
于阗,地处塔里木盆地南缘,斜倚葱岭,背靠昆仑,脚踏大流沙(注1),又有西域第一大河塔里木河发源于此,使其成为西域南道最大的绿洲与贸易枢纽,故于阗自古为多民族聚居之地,有西来之汉人、北来之印度人与羌氐人,以及西来之塞种人。其建国的王族则是塞种人。
这里解释一下什么是塞种人。大约7000-6000年前,有一群操(现在已无人知晓的)“原始印欧语”的古印欧人生活在黑海以北的草原-森林混合地带。在距今4200-3000年的1200年时间里,这个部落群先后有三次大迁徙,一批一批地到达欧亚大陆的许多地方,并与当地人混居融合,产生了许多新印欧语言,学术界称之为“印欧语系”,当今世界45%的人口所使用的语言都属于这个语系。印欧语系由大约144种语言组成,主要分东西两支,印欧语系西支包括波罗的-斯拉夫语、拉丁语、日耳曼语、凯尔特语与吐火罗语,印欧语系东支则是印度-伊朗语族,分为东伊朗语支和西伊朗语支,说西伊朗语就是波斯人,而说东伊朗语的就是塞种人,希腊罗马称之为赛其提人,公元前6世纪时他们曾砍下了波斯帝国居鲁士大帝的人头。后来这些塞种人很多都东迁到了中亚与西域,包括奄蔡、乌孙、疏勒、大宛、罽宾、大夏、于阗等国家都是他们建立的。不过如前所述,于阗人是由多民族的混居通婚形成了,其欧罗巴之特征已不甚明显,故北史称其“貌不甚胡,颇类华夏”,所以于阗王族虽出身塞种人,但其后裔“尉迟氏”(Vi-ca)长相已与汉人无异。
另外,于阗的国都名西城,也就是今天的和田,著名的新疆和田玉主产地,据说每年秋天,其国人即至河边夜视月光,于其盛处必得美玉,称之“捞玉”(注2)。考古发现,七千年来中国的玉器,除雍州蓝田(蓝田玉)、南阳豫山(独山玉)等处有小宗出产外,最多的还是和田玉(安阳殷墟的玉器便以和田玉占绝大多数,妇好墓750多件玉器几乎全是和田玉),即史书上说的“昆仑之玉”,其中以羊脂玉最为珍贵,几千年来都是宫廷珍品。而《管子》一书亦多次谈到“禺氏之玉”,王国维认为“禺氏”就是“月氏”,中原的“昆仑之玉”应该就是通过河西走廊大月氏贸易而来。战国典籍《穆天子传》也提到,西周时周穆王曾经西行,至“昆仑山”和“舂山”向西域统治者“西王母”大量采购玉石(载玉万只),并称昆仑山为“群玉之山”,舂山为“唯天下之高山也”。
所以,当汉武帝发现于阗的情况跟古书上记载如此类似,立刻就明白了,这昆仑山恐怕就是于阗的喀拉塔什山,而舂山便是葱岭,即帕米尔高原(注3)。而周穆王西征犬戎,恐怕也是为了打通这条“玉石之路”,即抛弃中间商,与西域统治者直接达成贸易合作伙伴关系。
汉武帝于是兴奋了,史书上说,周穆王西行至昆仑,结果回来后就活了105岁,朕日后要是能去一趟,见见西王母,说不定还能长生不老呢!另外,战国末年阴阳家大师邹衍曾提出过一个“大九州学说”,认为世界有“大瀛海环其外”,海中有九大州,每州内又有九州,总共九九八十一州。而“中国名曰赤县神州”,位于世界中心一州的东南一角,换言之,中国乃天下八十一分之一,其西北面才是世界81州的中心。也就是说,只有得到西域,汉武帝才能“达九州而方瀛海,牧胡而朝万国”(《盐铁论》载汉武帝财政大臣桑弘羊语)!
邹衍的这套想象出来的地理系统,其海陆架构、大州分布,以及对中国的方位判断,在总体上已经接近于真实了,可谓代表了中国古代难得的世界观念。现代地理也发现,欧亚大陆地理中心就位于新疆乌鲁木齐附近的托里县。事实上,很多古书都认为昆仑山就是世界中心,与天之中心紫薇北斗遥遥相对。萧吉《五行大传》引《尚书纬》:“北斗居天之中,当昆仑之上。”《周礼·春官·大司乐》郑玄注:“天神则主北辰,地祇则主昆仑。”《初学记》卷五引《河图括地象》:“昆仑山为天柱,气上通天。昆仑者,地之中也。”可见从古人的观念来说,只有得到新疆昆仑,才可以说是一个真正的紫薇真命天子!
况且,当时匈奴人独霸了西域,也就垄断了汉朝与西方诸国的丝绸与玉石生意。众所周知,中国贵族对玉的需求量是相当大的,祭祀要用玉,礼服要用玉,丧葬也要用玉,而今这生意被匈奴人横叉一脚,大笔中国财富由此流失,岂能让汉武帝不心痛?所以刘彻才派出霍去病与李广利,一次次辛苦奋战,终于打通了河西走廊,建立了西域都护府,抢占世界中心,并抢回了丝绸与玉石贸易的主导权。然而自王莽之乱、丝路断绝,匈奴重新夺回了这条重要的贸易线路,而产玉大国于阗也成为了西域各方势力角逐的焦点。东汉光武帝时,于阗吞并渠勒、皮山二小国,抢占了此处的古密尔岱玉矿,这是亚洲开采时间最早、开采规模最大的玉矿山,半岭以上纯玉无石,是南疆玉矿之最,于阗由此大富,遂引起西域另一大国莎车(注4)之垂涎。汉明帝时莎车竟而攻灭了于阗,再后来于阗贵族休莫霸起兵成功复国,自立为于阗王。不久休莫霸战死,其侄尉迟广德继承其遗志,终于在汉明帝永平四年(公元61年)攻破莎车,成为西域南道霸主,领户三万二千,口八万三千,胜兵三万余人,自精绝西北至疏勒十三国都是它的小弟。另外,于阗还开始铸造货币,成为西域第一个铸造自己货币的国家,足见其经济贸易之强盛。北匈奴人一看情况不妙,立刻派兵攻打,广德不是对手,只得虚与委蛇,上交保护费以求和平。北匈奴乃留下使团常驻于阗,监控其玉石贸易,并借其势力控制西域南道诸城邦。
综上所述,于阗局势危险复杂,而且重要程度也远胜鄯善。只要收服了于阗,打通从鄯善到于阗的玉石通道,东汉帝国就能抛开匈奴直接与于阗交易,省去大笔购玉财政支出不说,还可让我大汉占据世界中心的美名。这可是削弱匈奴且利在千秋的大好事,所以窦固想要多派些人去帮助班超搞定此事。然而班超竟然不肯接受窦固的好意,回复说:“愿将本所从三十余人足矣。于阗大国且远,今欲出万死,立尺寸之功,虽将数百人往,无益于强;如有不虞,多益为累耳。”
言之有理。于阗南道大国,胜兵三万余,真要出事儿,班超再带几百几千人都没用,反而人多口杂容易出事,光这庞大的接待费用就会让西域诸国反感;不如仍以小分队行动,大家知根知底,又曾同生共死,可以互相信任,办起事来,也能机密机动,以机取胜,以智取敌,同时还能帮中央与西域诸国减轻点负担。
窦固得到班超的回报后,慨然长叹:“班超真奇勇之士也,竟欲以三十六人而取一大国,此千秋万代,旷古绝今,固拭目以待。”
至此,无论是朝廷,还是三十六位飞沙磨剑的汉家壮士,都认定班超就是这支汉使团的实际领袖,而郭恂有名无实,不过跟来镀镀金的,于此历史风云交汇处,做个旁观者罢了。
公元73年夏,班超等人艰难行进在“死亡之海”中,但见赤日炎炎,银沙刺眼,一片飘渺浩瀚。沙漠地表旺盛的蒸发,更使前方景物飘忽不定。就如同他们的未来一般。
这次班超他们的威胁,并非来自匈奴人,而是于阗王广德。
身为于阗崛起的一代雄主,广德有强烈的民族自尊感,平时与匈奴人也是虚与委蛇,总之不甘愿当人家小弟。如今班超这一来,他就得伺候两边大爷了——两边都是大爷,两边都不好惹,广德顿时陷入了人格极不稳定的神经状况。
班超等人穿越流沙,终于到达于阗,但见和田河两岸平原风光秀美,新疆虎、野猪、狼、野骆驼、野驴、雪豹、棕熊、山羊等野生动物穿梭于沙漠森林之中,总之,当时的生态环境可比现在好多了(注5)。
图:和田玉龙喀什河
然而,当班超到达于阗国都西城下,却没有看到欢迎仪式,更没有啥热情款待,十几天过去了,竟连广德的面儿都没见着。
广德这么做,有点耍大牌的意思,他可不是轻易做小弟的男人。
另外一边,匈奴使团积极行动起来,不断向于阗贵族施压,日夜筹划对付班超,为鄯善死难的同胞们报仇雪耻。
貌似平静的于阗,暗流涌动,剑拔弩张,山雨欲来风满楼。
奇怪的是,班超对于这些危险情势似乎并不在意,完全没有鄯善时的紧张感,每日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该玩儿就玩儿,还时不时出城游猎,打一堆黄羊、沙狐、野兔啥的给大家加餐。感觉来于阗公费旅游一般。这可把手下们急坏了,每天就跟班超面前吵吵些没创意的话:老大,咱们去找于阗王理论吧!不然,老大,咱们再去杀匈奴使节吧!老大,你赶紧想想办法呀!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如令于阗收吾属送匈奴,骸骨长为豺狼食矣。
多吵几次,班超就怒了:烦人的东西!你们让本司马安生几天不行吗?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咱们是堂堂大汉使团,不是流氓黑帮!
北匈奴使团与于阗亲匈贵族见班超如此放松堕落,心内不由得意起来:还以为这班超有多了不起,原来也就欺软怕硬的家伙,哈哈,那咱们就再加把劲,给他点颜色瞧瞧!
不久,阴谋如期而至,于阗国大巫师宣布:“神怒,何故欲向汉?吾闻汉使有一黄鬃黑喙之良马,急求取以祠我!”
于阗是一个宗教气息浓厚的国家,它很快将会成为一个著名的西域佛国,为佛教在东亚传播做出巨大贡献(注6),但此时他们尚在虔诚的信奉天神,而大巫师作为能与天神交流的唯一代言人,其地位尊崇无比。显然,此人亦亲附匈奴,且欲借天神之名让于阗王向汉使团发难,这实在是大大的麻烦。如果班超不交马,则两国外交破裂;如果班超交马,则汉使威名尽丧,此后何以出使诸国?
班超该如何抉择?
次日,于阗国相私来比来到使馆,态度强硬要马。看到班超被逼宫,属下们都很恼火,班超自己却容光焕发,感觉异常开心。
为什么开心?班超的格局可比属下们大多了:于阗大巫师与北匈奴想要班超的马,给汉朝好看,可结果呢?第一他们自己不敢来抢,第二于阗王也不给匈奴人面子,不帮他们抢,而虚与委蛇,只派了自己的宰相前来索求,足见他们外厉内荏、狐疑不定,这样的态度班超又有何所惧呢?
于是班超爽快笑道:“惟能交好贵国,超何惜一马乎?然为表慎重,还请大巫师亲自来取,我等也好沐浴斋戒,敬礼奉献。”
私来比闻言大喜,暗咐班超果然识相,赶紧回去找巫师前来。
私来比这边一走,旁边军吏们已气炸了肺,对班超呲牙咧嘴的大叫:老大你傻了,面对一神棍挑衅,如此听话说给就给,我等天使颜面何在?以后咱们还怎么在西域混!
面对属下们的责难,班超充耳不闻,他甚至真的吩咐宾馆服务员去准备热水给大家沐浴,一副悠哉游哉的样子,心情好的不得了。
不久,私来比和大巫师意气昂扬的来了,迎面就问:“汉马何在?”
班超笑道:“超昨夜沐浴就寝之后,神于梦中告我曰:‘于阗之巫如此敬神,当自来祠我!何用汉马哉?’”
大巫师脸色大变:糟糕,中计!
班超也脸色一变,横眉怒目,吩咐手下:把这神棍给我砍了!
一片死寂中,于阗国至高无上的大巫师,人头落地。
那边还在杀人,这边班超却已从容牵过自己的爱马,温柔的抚摸着它的鬃毛,喃喃细语:多年来,你陪着我出生入死,奔波于沙碛绝域,常常走的四蹄流血。你是我最好的伙伴!一个战士,如果连自己的伙伴都不能保护,那还有资格继续战斗吗?
私来比在旁发着抖,结结巴巴表示抗议:“汉使为于阗之客,何敢杀我大神官?”
班超走到他面前,一字一句、霸气十足的说道:“既为神官,何以一刀即死,可见天不佑彼,定是一个假货!哈哈,彼私结匈奴,日夜密谋于其馆舍。汝亦多收其贿,参与其中。此间种种诡诈,真当本司马不知?来人,将这匈奴奴才鞭笞数百,以儆效尤。”一挥手,几个武士冲上来,把私来比五花大绑拖了下去。
看来,班超并不是欺软怕硬,而是审时度势、等待机会而后发制人。班超作为一个伟大的外交家,他早已发现,于阗王其实并不是不想归服大汉,而是只在犹豫而已,毕竟自从丝路断绝,玉石贸易都被匈奴人垄断了,于阗人干得多赚得少当然不爽,但东汉帝国数十年来不派人来西域,让于阗对大汉缺乏最基本的互信,所以需要班超给他信心罢了。
果然,当班超亲自来到于阗王宫,奉上了大巫师的首级,以及遍体鳞伤的私来比之后,于阗王广德非但不怒,反而大喜。正如班超所料,广德放纵亲匈奴的于阗大巫师去欺负班超,其实就是要看看汉人的诚意到底有几分,结果大巫师的头颅已证明了一切。所以如今,便也轮到于阗国表明态度的时候了。于是,广德人品大爆发,干脆自己动手,派人冲进匈奴使馆,将匈奴常驻使团五十余人全部诛杀,以示坚决效忠东汉帝国!班超见广德果然识相,立刻掏出金银重赏于阗王公大臣,大棒胡萝卜一起上,于阗全国皆大欢喜,对班超敬畏到五体投地。
注1:即中国最大、世界第二大的沙漠塔克拉玛干沙漠,总面积33.7万平方公里,足有三个浙江省那么大;其中流动沙丘最高可达三百米,故《大唐西域记》又称之为“死亡之海”。
注2:见《五代史·于阗国传》:“于阗山多玉者,其河源所出,到于阗分为三,东曰白玉河,西曰绿玉河,又西曰乌玉河,三河皆有玉而色异。每岁秋水涸,国王捞玉于河,然后国人得捞玉。”其实和田地区只有两条河,即玉龙喀什河和喀拉喀什河。在蒙古语中,“喀什”的含义是“玉石汇集”,“喀拉”的含义则是“墨黑”;所以玉龙喀什河大概就是白玉河,而喀拉喀什河大概就是乌玉河,而绿玉河和乌玉河实际上所指的是同一条大河。
注3:《史记·大宛列传》:“汉使穷(黄)河源,河源出于寘,其山多玉石,采来,天子案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云。”
注4:今塔里木盆地西缘、新疆喀什地区莎车县一带,有铁山,出青玉。塞人在西方史料中称为sak,可见莎车国就是西域塞人建立的国家。这个塞人部落在汉初时可能生活在伊犁河一带,大月氏被匈奴人击败,西迁至此,原居此地的塞种大部分被迫经由康居,向西南迁徙到大夏与兴都库什山一带;但可能也有部分翻越天山,南迁到了塔里木盆地西缘,建立了这个莎车国。
注5:秦汉时期,塔克拉玛干沙漠比今天小得多,而绿洲则比现在大得多。在和田地区,几乎所有的古迹,如今都在沙漠之中。2000年以来,人类的家园已从大漠深处向南退了几十乃至百十公里。20世纪以来,大沙漠的生态环境进一步恶化。据统计,近百年来塔克拉玛干又鲸吞了人类的家园8000平方公里,比上海市总面积还要大。参阅胡阿祥、彭安玉主编:《中国地理大发现(增订本)》,齐鲁书社出版,2019年,168-170页。
注6:由于其独特的地理位置,于阗极可能是中国第一个信仰佛教的地方,也是公元初的佛教中心。:在于阗东北部买里克阿瓦提的一座古代佛塔的院子里发现了一些浅浮雕,经鉴定其年代来自公元1-2世纪,浮雕衣饰具有纯粹的希腊式韵味,应是从西边的希腊化佛教国家贵霜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