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死是盛唐的重大损失
文化
2024-12-15 18:41
北京
大唐诗人孟浩然(689—740)是一个怪咖,一个一辈子的布衣,一个矛盾的隐居者,一个倒霉的求职者,一个像李白一样的狂人,一个不要命的性情中人。他死的时候,半个盛唐心都碎了。
闻一多评价说,唐诗到了孟浩然手里,产生了思想和文字的双重净化作用;还说他的诗之干净,同时代的诗人无一能敌,只有在他以前的陶渊明到达过同样的境界。他生逢盛世,自己也有走仕途求功名的愿望,然而,经过无数次的努力,终生与官场无缘。如此事与愿违的际遇,在诗人满街走的大唐,也绝对找不出第二个。人们只知道他的诗清淡寡欲,是真隐者之风,根本不知道这背后是一段现实的命运悲剧。做隐者,不是他人生的出发点,却成了他人生的归宿。这样的人生,在唐朝著名诗人中,无疑是最失败透顶的。我很早就对孟浩然感兴趣,研读了他的很多诗和史料,但一直想不明白一个问题:一个功名心如此强烈,却又终生碰壁的人,为什么能够写出那么多清、淡、雅的诗歌?连生前未曾谋面的杜甫,都夸他“清诗句句尽堪传”。着重点也在孟浩然诗的清朗。按照我们的生活经验,一个失败的人,可以写出好东西,但基调可能是焦虑的,也可能是愤怒的,绝不可能是孟浩然这种读起来相当性冷淡的文字呀。可以反过来想,这个人的内心得有多强大,才能让苟且的现实,丝毫不侵入他的诗与远方?孟浩然是襄阳人,家境不错,有祖上留下来的田产,从小衣食无忧。读书学剑,有侠者之风。但20来岁的时候,他隐居了。跟他的同乡好友张子容,一起在鹿门山隐居多年。在唐朝人眼里,那种消极遁世、为隐居而隐居的纯粹隐者,是不存在的。当时的社会风气,流行以归隐作为入仕的阶梯,被称为“终南捷径”。隔一段时间,长安、洛阳两京就会传出激动人心的消息:帝国领导人访诸山林,搜求隐逸,谁谁谁又受到征辟或礼遇了。这样的消息隔三差五放出来,相当于不定时给全国各地在山水之间养望待时的隐者们打强心针。大家伙隐居得更起劲了。打个比方,就像现在,彩票中心总会隔三差五制造一些平凡人(农民工、大学生、快递员、小白领等等)中大奖的新闻出来。结果无一例外都会刺激出一个购买彩票的小高峰,是彩票中心冲业绩的常用手法。景云二年(711)秋,张子容决定入京考科举。他认为科举这条路,从成功概率上讲,比隐居和买彩票都靠谱。孟浩然很伤心啊。《唐才子传》说他们同隐鹿门山,为生死交。如今要分别,内心受到的刺激可想而知。按照唐朝照例,再伤心痛苦,也要写诗送别呀。我敢保证,你想破脑壳都不知道孟浩然会怎么写这首送别诗。前面四句还很正常,心中惆怅啊,临别叮嘱啊。后四句画风突变,孟浩然没有像常规的送别诗一样,祝愿好基友考试顺利,一举及第。他在诗里警告张子容,既然你要出山,我也不再拦你了,但请你必须谨记在心——将来不要因为地位的变化,而破坏我们的友谊。我将继续安卧茂林之间,他日你或如乔木出人头地,飞黄腾达,但是,朋友啊,你千万不要像《诗经·谷风》讽刺的那样“天下俗薄,朋友道绝焉”,一定要记得好基友一辈子。孟浩然这么写,严重背离了唐朝送别诗的惯例。但他之所以这么写,一个是他俩的关系确实非同一般,另一个是孟浩然的真性情使然。孟浩然的崇拜者王士源,在孟浩然死后,替他编了文集。王士源这样说孟浩然:骨貌淑清,风神散朗。救患释纷以立义表,灌蔬艺竹以全高尚。交游之中,通脱倾盖,机警无匿。
意思是说,孟浩然为人有侠义之气,交友很真诚,即使初次相识也会以诚相待,不为俗世礼法所拘,而且从不藏匿自己的真实情感。进京第二年,张子容考中了进士,但做官不久,即被贬为晋陵尉,随后再贬为乐城尉。一晃十余年,孟浩然从未忘记这个好朋友。当他听说张子容被贬到了乐城(即“乐成”,唐代永嘉郡辖县,今浙江乐清市),实在放心不下,便决定从襄阳启程去看望张子容。久别未见,朋友失意官场,自己也寂寂隐居着,这种感觉,怎么说呢!孟浩然写了好几首诗,纪念他们的这场重逢。重逢的喜悦,淡到看不见,诗中反倒充满悲情的基调。虽然十多年未见,孟浩然对他们的友情并未疏离,彷佛两人从未分别,该发牢骚就发牢骚,该抱怨就抱怨。刚好是春节,两个老朋友痛饮夜聊。或者是由于旅途劳顿,或者是病酒之故,孟浩然生病了,连日来长卧病榻。张子容也不便强留,待孟浩然痊愈之后,替他整理了行装,准备了船只,临行赠诗说“因怀故园意,归与孟家邻”,孟浩然想家了,我这就把他送回去。但我想,如果张子容在官场混得风生水起,孟浩然绝对不会千里迢迢专程去探望他。和你一同笑过的人,你可能把他忘掉;但是和你一同哭过的人,你却永远不忘。这就是孟浩然与张子容的友情。史书对张子容此后的记载不详,我们只知道他做官做得不爽,后来直接弃官不干了。围绕着隐士的身份事实,40岁之前,他养望待时,却假隐成真,很有隐士范儿。40岁之后,他觉得走“终南捷径”无望,终于改走科举之路,可是连连遭遇挫败,未得一官半职,始终是一介布衣。这时他却心有不甘,真隐成假。你去读孟浩然的诗,会发现40岁之前跟之后,有一个很大的区别。他40岁之前的诗,每一首都像在说,我就是陶渊明,我的生活就是陶渊明的生活。但40岁之后,他的诗变了,每一首像是在说,我羡慕陶渊明,我向往陶渊明的生活。开元十七年(729),孟浩然第一次到长安考进士,没考上,做了一年北漂,看不到出路,遂在冬天来临的时候南下,返回襄阳。任何人都能读出,诗中充满了怨愤和牢骚,一会儿说当权者没一个肯提携他,一会儿说世上知音太难觅。这么痛的倾诉,显然没有把王维当外人。王士源后来说,孟浩然初到长安时,风光无两。半个盛唐都为他震动,尽管他没有任何功名,只是一介布衣,但从张九龄到王维再到王昌龄,帝都最顶级的诗人都为他的到来而兴奋。在一次群英荟萃的诗歌大会上,孟浩然当众咏出两句:举座皆惊,由衷赞叹此两句诗,意境清绝,无人能及,于是纷纷搁笔。在山中隐居了数十年的孟浩然,甫一露脸,就征服了半个盛唐,镇住了帝都精英。这个开场,堪称惊艳。王维当时在朝廷做个小官,把孟浩然请到办公室里聊天。聊着聊着,传报说唐玄宗下来视察工作。孟浩然有点慌,把自己藏起来。王维却想趁机向唐玄宗举荐孟浩然,于是跟皇帝实话实说:有个叫孟浩然的布衣诗人,现在也在这屋子里头。孟浩然赶紧出来相见。唐玄宗命他吟几首写过的诗来听听,孟浩然遂咏诵起自己的诗。千不该万不该,他把自己科举落榜后的一首诗读了出来。听到“不才明主弃”这一句,唐玄宗怒了,当场插话:“我什么时候抛弃你了,是你自己不来要求当官,为什么赖到我头上?”多好的boss直面机会,孟浩然就这样搞砸了,直接被唐玄宗拉黑。离京前,孟浩然来跟王维告别,郁闷是难免的,所以赠别诗里满是怨愤和牢骚:“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归”,“当路谁相假,知音世所稀”。如果你是王维,你会怎么回复他,怎么宽慰他?我想,99%的人为了担得上朋友之名,肯定上来就是一番热血激励,说孟浩然加油、孟浩然加油,或者说天下谁人不识君之类的正能量。确实,无论古今,朋友之间的劝慰鼓励,从来都是从俗从众的。哪怕两个人亲密无间,但在情感上已经越来越找不到真实,越来越不敢表达真实。因为,类型化情境下的俗话、套话太多了,大家在什么模式下,调用什么话语资源,早已成为一个运行程序,准确而冰冷。你成功,朋友会说恭喜啦;你失败,朋友会说加油呀。从来都是这样的。有没有一个朋友会反过来说?你成功,他对你说不好;你失败,他反而对你道恭喜。全诗都在劝孟浩然回乡隐居,没必要辛辛苦苦跑到帝都献赋求官。没有一句话像世俗那样,劝他继续努力,安慰他胜利在前方什么的。王维和孟浩然,是山水田园诗的一对CP。他们之间的相互理解,会比其他类型诗人更深一层,这是肯定无疑的。王维这么说,一方面是他自己做官就做得很郁闷,很苟且,大半辈子仕途很不顺遂,全然是生活、家庭所迫才在官场上踉踉跄跄,所以他真心不希望孟浩然也走这条路。另一方面是他深知孟浩然的为人,知道他隐居这么多年,一出山就以一片真心示人,不懂人情世故,不懂逢场作戏,这在官场上铁定吃不开,面见唐玄宗那一幕就是深刻的教训。此刻,两个好朋友内心的矛盾与纠结,以及彼此交换品尝的人生痛苦,尽在诗中。我之前在写王维的文章里说,王维一生都在做官,却拼命想归隐田园;而孟浩然一生归隐田园,却拼命想做官。孟浩然虽然没有全盘接受王维的劝诫,五六年后他又重返长安,又空手而归,但到生命的最后一两年,他终于读懂了王维的一片苦心,心如止水,超凡脱俗。在他们分别后12年,王维经过襄阳的时候,老朋友孟浩然已经过世。他的伤心,化成了一首祭奠的诗。或许,对王维来说,孟浩然一走,世上再难找彼此懂得之人。他们曾经各自忙乱,却互相牵挂,这就是最好的友情。世人对孟浩然有一个最大的误解:孟浩然诗风冷淡,个性肯定随和,没有棱角。实际上,王维看得很准,孟浩然个性狷介,坦荡率真,时露狂放。这样的人,即便身处盛世,也不适合官场。你绝对想不到,若要在盛唐找一个孟浩然的个性同类人,排位第一的肯定是李白。他们都有建功立业之心,都曾借隐居养名气,但也都不是汲汲于富贵利禄之人,哪怕是向人求官的干谒诗,写起来也绝不掉价,一定有一根傲骨撑着,维持住独立人格。他们睥睨一切,甚至看不惯自己在仕与隐、身与名之间纠结。他们要是见了自己跟着衮衮诸公束带出入朝廷,一定会骂自己傻X何苦来。李白一生自视甚高,眼空四海,从不轻易许人。在他的朋友圈中,前辈如李邕,同辈如王昌龄、高适,晚辈如杜甫,虽交往甚密,但看不到他对这些人的诗才有所称赞。即便是德高望重的老诗人贺知章,称誉李白为“谪仙人”,他也没有回馈对方以相当的称誉。杜甫给李白写了那么多诗,李白却鲜有表示,为什么?因为,李白把诗都写给孟浩然了。李白写给孟浩然的诗,现在流传下来的有5首。而孟浩然写给李白的诗,一首没有。情况就是这样。我们今天已无法知道孟浩然对李白的态度,但从孟浩然平生特重友情的个性来看,他们的相处肯定不赖。史书记载,开元二十三年(735)早春,襄阳刺史韩朝宗约了孟浩然一同上京师,准备将他举荐给朝中同僚。到了出发的时间,适逢孟浩然与一位友人饮酒,酒兴正浓。有人提醒孟浩然说,你与韩公约定的时间到了,快出发吧,不然来不及了。孟浩然则回答道:“我现在酒兴正酣,哪里管得上他!”史家因此认定,孟浩然太任性,为了喝酒又误了人生大事。但据学者王辉斌考证,与孟浩然一同喝酒的这个朋友,正是当时身在襄阳的李白。一切就可以解释了。这两个狂士在一起,若不能尽兴,一切俗事勿扰。孟浩然不是为了喝酒误事,是为了李白才误事。一辈子布衣的孟浩然,却拥有盛唐难得一见的朋友圈,这不能不归功于他的人格魅力。朋友间的一片深情,全在诗中。隔了一千多年,读来仍为这段友情感动不已。据说波兰有句民谚:是所有人的朋友,对谁也不是朋友。李白这种孤高难相处的人,一旦认定你是朋友,就一定是真朋友。而且,绝对不是那种豪猪式的友情:为了御寒,才挤在一起;为了自保,就维持距离。孟浩然同样如此,一个入朝做官的机会,虽然是他一生以求的东西,但比起故人重逢,就不算那么重要了。开元二十五年(737),一代名相张九龄被贬为荆州长史,聘孟浩然为幕僚。但没到一年,孟浩然就辞职返家了。这是孟浩然人生中唯一一段工作经历,没有编制。经过无数挫折,在生命的最后两年,孟浩然再无进入官场的念头。开元二十八年(740),李白与孟浩然最后一次见面。他看到的孟浩然,已经是一个彻彻底底的高士:可惜王、孟无缘再见面了。开元二十九年(741),王维路过襄阳,第一件事就想去看孟浩然,这时,他才听到一个晴天霹雳的噩耗:孟浩然已经故去一年了。王维心都碎了,痛苦地写下他的哀悼诗《哭孟浩然》。王昌龄应该是最后一个见到孟浩然的大诗人。开元二十八年(740),王昌龄被贬谪途中路过襄阳,与孟浩然重逢。当时,52岁的孟浩然背上长了毒疮,疽病尚未痊愈,本来饮食忌口,可再次遇到王昌龄,心里一高兴,多吃了点海鲜,“食鲜疾动”,旧疾复发,不久就病逝了。只能说,这种死法很孟浩然。他一生重情重义,曾为了接待李白,放弃高官举荐的机会,如今为了接待王昌龄,一不小心放弃了整个生命。可是,盛唐诗坛的一面旗帜就此倒下,这是多少人扼腕痛惜的悲剧啊。
日本的日野原重明在《活好》一书中说,做到三点就能活出真实的自己:如此看来,孟浩然这一生,虽然坎坷,虽然沉沦,虽然悲剧,但真的算“活好”了。在唐朝诗人中,他拥有最好的友情,最让人羡慕的朋友圈。这个朋友圈不在于它能为孟浩然带来多少实际的便利门道(事实上他一生求取功名无门,以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告终),而在于它的“真”已经超越了利益、物质、虚荣等低级层面,进而内化为一种高级的情感需求与精神砥砺。反观我们,朋友圈的好友越来越多,朋友却越来越少。纵有好友三五千,抵不上孟浩然的知己三五人。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
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
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
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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