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作家的经历,都要在自己的作品中留下不可摆脱的痕迹,尤其像萧红这样在民族危难中成长的作家,她多难的身世、坎坷的遭遇,时时反映在她的作品中,而在她历尽艰辛,即将到达人生旅途终点时完成的《呼兰河传》,这部回忆她寂寞童年的作品,更是处处可以看出作家生活对创作的影响。
一、寂寞的童年形成了她作品优美的格调
萧红的童年是寂寞的,看看她的自述:“1911年,在一个小县城里边,我生在一个小地主的家庭里。”“父亲常常为着贪婪而失掉了人性,他对待仆人,对待自己的女儿,以及对待我的祖父都是同样地吝啬而疏远,甚至于无情。”(萧红:《永久的憧憬与追求》)
萧红年幼就失去了母亲,也没有姐妹和同伴,家庭的冷漠和虐待,培养了她倔强和反抗的性格,她恬静、矜持而又怡然自处,这是一个早慧而聪颖的女孩儿,她得不到家庭的温暖,便只得把自己一颗小小的寂寞的心寄托给年老的祖父和家里的后花园,古朴的小镇培养了她对大自然无限的憧憬、热爱和追求。
“一到了后园里,立刻就是另一个世界了……人和天地在一起,天地是多么大,多么远,用手摸不到天空。而土地上所长的又是那么繁华,一眼看上去,是看不完的,只觉得眼前鲜绿的一片。”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
这是怎样的童年,又是一颗怎样向往美的童心?儿童眼睛的观察,儿童想象的描绘,儿童的心感知的世界,呈现在我们面前是这样清新明丽,童话般优美,歌谣般生动,这些是在萧红的《呼兰河传》中才能感受到的,然而让我们感触更深的是她从童年就压在心头,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哀愁和悲凉。
“我家是荒凉的。”“我家的院子是很荒凉的。”这是作者在《呼兰河传》中反复咏叹的,也是作者童年生活深刻的印象,还有那从院子西南角夜夜传来的跳大神的鼓声和腔调更是缠绕在心头,久久不去。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如何,为什么这么悲凉?”
萧红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度过了她的童年。
童年是寂寞的,这里并没有什么优美的故事。呼兰河的人们过的是刻板单调的生活,在这刻板单调的生活中,虽然有精神上的几大盛举:跳大神、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但也是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来回循环地走,那是自古也就这样的了。但作者叙述这卑琐平凡的生活却充满了声音和色彩,优美的旋律像一支飘荡在风中的小夜曲,回旋跌宕的感情把作者回忆她那寂寞童年时的心境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了,柔婉中蕴含着倔强,锐敏中渗透着矜持,优美的格调“不能不使你炫惑”。“它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茅盾《呼兰河传》序)
二、艰难跋涉中所感受的切肤之痛
作者在回忆她那寂寞的童年时是含着泪的,在这含泪的回忆中作者沉浸了全部身心,投放了自己全部的感情和力量,《呼兰河传》中我们可以看出她一生中跋涉的每一步在作品中留下的痕迹。
萧红的创作可谓是异军突起的,她于30年代崛起于哈尔滨,当时正值东北沦陷、民族危难的深重时期,家庭的虐待,逃离家庭后的漂泊,使她尝尽了人间的苦辣辛酸,残酷的现实,逼着她同劳苦大众挣扎在同一条死亡线上,她置身于中国这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社会,置身于日伪统治下的人民之中,和他们一起抗争,一起呼喊,留下了她的《跋涉》《商市街》和《生死场》,从中可以看出她鲜明的政治立场、起步的艰难和生活的困厄。尤其是《生死场》这部震撼人心的力作,描述了东北人民“对于生的坚强,对于死的挣扎”。它使人们“望见了不屈的中国土地一角的奴隶们不屈的朴实的灵魂,并且听到他们充满血丝的呼声,并且投身到他们的怀抱中去”(骆宾基《萧红小传》)。
但在《生死场》发表后的三四年间,萧红感情上却一再遇到挫折,她的心是那样寂寞,这时正值抗日热潮高涨,人民都投入了火热的抗日斗争生活,此时她唯一的出路是投身抗日斗争的前线。“我常常在痛感她的牺牲的生活之余,希望她用抗战的圣火把自己锻炼得钢铁一般。”(绿川英子《忆萧红》)但她却避开了火热的斗争,沉陷在个人感情中难以自拔,正如她自己所说:“世界那么广阔,而我却把自己的天地布置得这么狭小。”这一是因为她在生活的道路上已经受尽了苦楚,心灵和身体都受到了摧残,当全国人民都起来抗日时,落在她身上的担子无疑减轻了。同时也是因为“日本帝国主义的迫害,究竟是面对着中国民族的全体,在萧红的感觉上,是不及封建家庭那种逼迫的直接和间不容发,这是逐渐的侵蚀和奴役,尚容个人暂时地喘吁,这压力沉重但却缓和,只要你不在行动上触犯它”(骆宾基《萧红小传》)。
萧红这时感触最深的是两千年封建传统和习惯势力的压迫,是人们对这种压迫的麻木和愚昧,是人们的不觉悟、贫穷和落后,艰难跋涉中所感受到的切肤之痛,产生了《呼兰河传》的构思。她要揭露控诉两千年的封建传统和习惯势力对人心的禁锢和摧残、对人身体的迫害和灵魂的侵蚀,她要探索中国民族的弱点和积习,促使人们觉醒、奋起、抗争。
“萧红之可爱之处,在于写作态度赤诚,不作自欺欺人之谈,其作品的魅力,也可以说止于此了。”(孙犁《读萧红作品记》)还是在中学读书期间,萧红就受到现实主义革命文学的深刻影响,当时正值俄罗斯现实主义文学被翻译和介绍到中国来,她非常喜欢阅读托尔斯泰的《复活》和屠格涅夫的《猎人笔记》等作品,这为她以后的创作奠定了基础。加之她自己的坎坷遭遇和经历,使她一迈上文坛走的就是一条现实主义的道路,她把创作的根基深深地扎在现实土壤里,作品以深厚的生活基础和浓郁的地方特色吸引着读者。
她所写的都是自己熟悉的环境、熟悉的人物,《呼兰河传》这部取材童年生活的作品,更是以写实的手法展示了中国北方这个小县城的地理风貌和风俗人情,不饰雕琢,色彩朴素,对当地生活和自然风光的描写质朴、自然,而又是为中国北方这个小县城所独有的,这使我们想起了罗丹的一句话:“真正的美,正如真正的艺术一样,是非常朴素的,并且是人人理解的。”因为它植根于生活,是从生活中提炼出来的,这里面有作者切身的感受和体验。
《呼兰河传》以它真挚的情感拨动着读者的心弦。
三、重重磨难带来对生活认识理解的深化
1930年,萧红刚刚20岁,由于反对家庭的包办婚姻,她逃离了家庭,走向了社会,这对她的一生是有决定意义的。从家庭到社会,她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但这个封建礼教的叛逆者,却由于处事经验不足,受尽了凌辱和欺骗,面临着绝望的深渊。与萧军的结识,使她的生活出现了转机,开始了她短促而辉煌的文学创作生涯。她找到了她的战友和爱人,他们一起向社会挑战,向生活抗争,把矛头直接指向封建主义、帝国主义和国民党的黑暗统治,爱情给了她那颗饱受创伤的心温暖和力量,使她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但她也时时感到一种爱的缺憾。这种缺憾除了性格和气质的因素,还有传统的习惯势力和男性至上的封建遗产,她时时感到自己的从属地位。她感谢他把她从那个笼子里救了出来,又恨他把她又关进了那个笼子里去,而当这裂痕无法弥补的时候,她终于一个人走上了最后一段孤寂的路程。
漂泊的身世,战乱中的颠沛流离,饥饿、贫困、精神上的屈辱,使她的心那样郁悒、寂寞,重重的磨难,使她对生活的认识和理解深化了,她开始了更深沉的观察和思索。
在《呼兰河传》中她用委婉、纤细的笔触深刻地揭露了封建传统和习惯势力对人心的禁锢、摧残、迫害,对旧社会进行了血的控诉,这里面充满了她自己的屈辱和辛酸,也反映了她对人生更冷静的观察和深沉的思索,她以一个小团圆媳妇的被迫害致死,揭示了呼兰城人们的愚昧、落后、顽固和蛮横。这本来是个挺好的小团圆媳妇,黑乎乎、笑呵呵的,也很勤快、能干,只因为她太大方了,第一天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而且14岁就长得那么高(其实她才只有12岁),这些都是违背规矩的,因此被狠狠地打了三个月,可这小团圆媳妇又不服管教,一打她就叫着要回家,而且力气那么大,好像是着了魔,有鬼魂附体了,于是又请大神、吃偏方、抽签、画符,用滚水烫,终于把好端端的一个小团圆媳妇折磨死了。
作者鞭挞了这些愚昧的人们,但又是满含悲愤和同情的,因为他们也是照着几千年传下来的习惯而思索而生活的牺牲者,他们的本质是善良的,看看小团圆媳妇婆婆的自述:“她来到我家,我没给她气受,哪家的团圆媳妇不受气,一天打八顿、骂三场,可是我也打过她,那是我要给她一个下马威,我只打了她一个多月,虽说我打得狠了点,可是不狠哪能够规矩出一个好人来?我也是不愿意打她的,打得连哭带叫的,我是为她着想,不打得狠一点,她是不能够中用的。”她心安理得地把小团圆媳妇打病了,又心安理得地为她治病,花掉了倾家荡产的五千多吊钱,当她的小团圆媳妇要死了,她不明白为什么她连一个小团圆媳妇的命都没有:“拍拍良心,对天对得起、对地对得住,那为什么老天爷明明白白地却把祸根种在她身上?”“都是前生没做好事,今生才找到了!”
在这里作者揭示了愚昧的根源,那就是几千年的传统习惯势力的根深蒂固,造成人们的不觉悟、愚昧和落后,她揭露和控诉是含着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有一种促人觉醒、催人奋起的力量,其中饱含着深深的人民和民族的忧患。“从《生死场》到《呼兰河传》萧红的创作思想有连贯,也有转折,这种转折,一方面意味着一种退步,另一方面也意味着思想的深化,正是这种深化,给《呼兰河传》带来了为《生死场》所不具备的思想锋芒和哲理深度。”(韩文敏《〈呼兰河传〉我见》)
《呼兰河传》开始写作是1937年,而最后完成是1940年底,短短的十几万字,作者在颠沛流离中写了三年之久,这已经快到她短暂一生的终点了,《呼兰河传》可以说是她一生思想和艺术的总结,这里的每一段文字都刻下了作者生活的体验和经历,她的苦痛、寂寞、憧憬和追求。看看小说寥寥数语的尾声,对乡土的思念是那样深切,对生活的品味是那样细腻,充满无尽的寂寞和悲凉,此时的作者又是那样疲惫,萧红正是带着这寂寞和悲凉,背着重负走完了她人生的旅程。
《呼兰河传》语言清新、明丽,描述质朴、自然、委婉、纤细,充满了强烈的乡土气息和作者的主观感受,向我们揭示了深刻的人生哲理,这是和作家的生活分不开的,它是作家的生活和创作关系的生动范例。
写于1984年
刊于《民族教育学刊》1991年1期
附:
此为我的大学毕业论文,指导老师:陈堤。
陈堤(1915—2016),东北作家群作家之一,黑龙江大学中文系教授,萧红研究专家,80年代初创办哈尔滨业余文学院。
封面题图:萧军(三郎)和萧红(悄吟)的第一部短篇小说集《跋涉》的复制本。
这本《跋涉》是1984年写论文时陈堤老师给我的,我至今珍藏着。这是萧军和萧红自费印刷的第一部作品集,1933年10月由哈尔滨五画印刷社印刷1000册,收入萧军短篇小说6篇、萧红短篇小说5篇。我手中的这本《跋涉》是1979年黑龙江省文学艺术研究所的复制本。目录页上有萧军的手书题记。
以此纪念我的老师陈堤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