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张石山逝世,辞去作协主席的文章令人唏嘘不已

民生   2024-11-29 08:01   河南  
澎湃新闻报道:当代作家、山西省作家协会原副主席张石山先生,因病医治无效,于20241123日在太原逝世,享年78岁。

张石山(1947年11月14日—2024年11月23日),汉族,山西省盂县人,中国当代作家,国家一级作家,曾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本文于2003年首次发表于《文学自由谈》,随后,被《太原日报》全文转载,特此分享,以志纪念。

山西作协1998年底换届,我被大家选举为省作协副主席。年过半百,终于得以参加作协主席团,不仅在心理上有所安慰,这甚至使我产生了一些想法。希望自己能够在其位而谋其政,能够为我们协会工作贡献自己的一点力量。

事实证明,我的想法是过于天真了。我没有任何参与领导决策、负责任一方面工作的权力与资格。而是成为地地道道的一块裱褙。

犹豫再三,我终于在公元2003年的夏天做出决断:辞去徒有虚名的副主席职务。

它是一个纯粹的个人行为。继续担任作协副主席,没有什么用;对山西作协的工作无补。辞去作协副主席,也没有什么用;对改变作家所处的环境无补。

或者,它只是一种态度,表达着我对眼下群团组织体制的看法。

也许,它只是一个声音,发出某种拒绝参与合唱的别调。

当时,我写了一篇《弃裱褙书》,曾在有关报刊公开发表。现将原文照录于下,立此存照。
弃裱褙书
 
几年前,有过一点声音,议论到类如“作家协会”这样的机构有无保留必要的话题。声音微弱,议论也未见热闹,不了了之。在体制外生存的作家,或依赖稿费生活的自由撰稿人、或另有职业的业余作家,觉得作家协会可有可无。既然作用不大,不如解散了事。在作家协会上班领取工资的作家、编辑和工作人员,却多半要考虑饭碗问题。没了如此一个单位,谁来发工资、谁给解决住房呢?没有人来解散协会,且由它那么苟延残喘着。当然,依赖作家协会这样的单位,能够当官坐车的人,他们怎么想,另当别论。“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好妄加猜测的。按常情推想,有官可当、有车可坐,他们大约也不乐意协会解散的吧。陶渊明不为五斗米折腰时,正不知有多少人为了官俸禄米奔波仕途、夤缘当路。何况,五柳先生有那样一片属于个人的田园,可以种豆采菊、能够轻松吟唱归去来辞。当代中国的文人和官吏们,谁个玩儿得起那般潇洒。

几年过去,全国并没有哪一省作家协会解散。“精简机构”的决策,又向来是雷声大、雨点小。我省作家协会当然照样存在着,内部机构依照上级要求有一点换汤换药的改变,整体格局大致依然故我。我当然也和大家一样,按规定住一套房子、月月领取工资。在作家协会领工资这样一个事实,多年来始终有一种说法是“养活着作家”。作家们被养活着,他们该觉得多么幸福、或者会感到多么汗颜。然而,麻木如我,并没有上述两种感觉。既不感恩,也不惭愧。操“养活作家”腔调的人,被纳税人养活了多少年而不自知。腆然人面口口声声自称“公仆”音犹在耳,同时又以“救世主”自居,作“主子”扮相、讲“皇上”话语。作家再向他们感恩,那真变成整部滑稽剧了。人类驯化野生鸡羊,为了吃鸡蛋、喝羊汤更加方便,说法却是我们“养鸡”、“养羊”。这时的人类居高临下,显得很霸道、很无耻。鸡们羊们十分无奈,但我以为他们不会感恩。

作家协会一时不解散,大家日子便那么过。但关于“作家协会要不要解散”这不了了之未见热闹的议论,竟给我留下相当的印象。间或会没来由地想一想:假如这一命题关乎切身,我将怎么办?对于自己所栖身的作家协会,我能有些什么言说?

 

1998年底,我省文联和作家协会同时换届。这时,距1988年上次换届,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协会章程不是规定好了五年换届的吗?提前换届或者推迟换届,却并不是由会员代表会或者理事会来决定。听说有的兄弟省份作家协会,不乏十多年不换届的。不换届,至少在客观上成为身居作家协会领导岗位者保持权力乃至排斥异己的一种手段、一个谋略。最低,也是一种“不作为”。

比较一回,我省作协十年一换届,堪称有所作为,我们还算幸运多多。

就在1998年底这次换届会上,我被理事们选举为一名副主席。

首先,这是大家的抬爱,我内心始终由衷感谢。自己缺点毛病比常人多,编辑业绩、创作成就却不那么突出。确实是大家十分赏光。

其次,个人的真实心情,有些惬意、不免窃喜,虚荣心获得相当的满足。在作家协会工作二十多年,操这一行当为职业、端这样饭碗来谋生,“老三届”奋斗到年过半百,到了混成一名副主席,仿佛得到承认、修成什么正果似的。“副主席”这一名堂,当即印上了名片,想要让许多熟人朋友知晓。衣锦还乡一般。

当然,能够进入作家协会新一届主席团,我无疑也想到了自己的职责,想到了今后的工作。坦率地说,我认为换届前十年蹉跎,我省作协工作确实未能尽如人意。我真诚地希望新一届主席团,能够除旧布新,别开生面。

然而,几乎还在换届会的进行中,我就感到自己想得太天真了。

作协换届,而且是熬磨十年时光后的换届,非同小可。选举过程当中,有许多深刻印象;换届完成后,也有许多实际体验。

归纳起来讲,或者可以说是“有所发现”。

发现之一:省级作家协会原来相当于一个厅局单位,党组书记和作协主席一样,相当于正厅局级别。那么党组副书记,则相当于副厅局级别。党组书记、副书记的岗位,成为上级有关主管部门安插干部的“实缺”。不妨说,作协这样的群团组织已经某种程度地异化为一个官僚机构。

据老作家们介绍,先前作协党组是在驻会作家的党员中间产生,以对上级党组织负责。客观上,老作家们工资级别够高,并不十分看重那个“厅局待遇”。但那是隔年皇历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是中国作协最先开了这样一个头,派行当外的人来做党组书记,享受正省部级别。“上有所好,下必效之”。眼下在我省,不仅省文联省作协,推而广之各级地市文联乃至县级文联无不仿效。至于被安插来享受级别待遇的官员,是否适宜文联作协工作,找谁问去?

发现之二,文联作协主席的位子,另有妙用。有人谋求到诸如书记、副书记的位置,并不满足。因为书记这样正厅局级别的干部,到六十岁是要退休离任的。而文联及作协主席,作为群众团体领导,任职年龄可以放宽到六十五岁,退休年龄自然就到了七十岁。假如不能按期换届,享受正厅局级别待遇的年头正不知伊于胡底。文联作协主席的位置,一时变的炙手可热。谋求这一位置,成为所谓“退休工程”的一个项目。

大家或者有说法,而他们会用巴金来举例:巴金一百岁还担任中国作协主席不退休呢!在操作程序上,被派来当书记的人,首先会被上级党组织发文建议担任“常务副主席”。至于他原本还不是文联作协的一般会员,先任命了再说。常务副主席当得,主席便也当得。至于他是否有巴金那样的文学建树和人望,这时偏不再举巴金做例子。

其它发现还有一些。选举前,各地市的会员代表组团来省城,各地市党的宣传部长担任团长。团长做动员工作,说选举怎么画圈,大家必须保证怎么画圈。这就叫“民主”。选举当场,各个投票箱投票完毕,要由省委宣传部和组织部的工作人员来总计票数。这当然就叫“集中”了。

经过一系列民主集中的过程,我省作协换届完成。

群众团体的换届选举,不见了我们曾经熟悉的活跃、自由的气氛。有人大惊小怪,窃窃议论说,这比党政部门选举还不民主。有人见惯不惊,什么都不说,觉得没用。

 

我省不少驻会作家,在文学圈内比较知名的成一、韩石山、李锐、钟道新等,本次换届都新当选为作协的副主席。大家不仅坚持创作,而且多数担任过刊物主编、副主编,熟悉刊物情况、与地市作家联系密切,对作协机关本身内部人事关系熟知、利于协调。新一届主席团能够发挥更多更好的作用才是。我省作家协会的工作,也许能够开一点新生面、有一些新举措。

但我省作协的工作,自本次换届之后,从方针政策指导到业务工作安排、从人事调动到财务监管,一概由党组负责,主席团基本上形同虚设。

党组绝对负责制之下的主席团干什么呢?一件:每年发展会员,大家被通知到会,和党组成员共同听听各地市文联、文协报来的申请入会者名单,通过一下。再一件,每年召开一次理事会,副主席们被安排到主席台上坐场一番。有的,被布置念一段什么打印好的话;有的,始终人桩子似的泥雕木塑坐场。熟人朋友见面,或者发声哈哈一笑,意味深长;或者无声点头打个招呼,尽在不言。理事会也就结束散会。

主席团只是作为摆设,一切权力归党组。在这样的既成事实面前,我还不曾歇心、死心。我想,除了享受级别待遇的书记副书记之外,主席团的成员、党员副主席,是否可以有那么一两人进入党组呢?比如成一、韩石山,是入党多年的党员作家,他们进入党组,不享受任何级别待遇,只是参与一些党组工作,行不行?如此,熟悉刊物、了解创作的人可以部分介入作家协会的“权力中心”,主席团的作用可以得到部分体现。我以为,对副主席们而言,个人可以找到一点存在,不至于总是“尸位素餐”;对作协整体工作,也一定有好处。内行参与领导,比全然外行执政,要好一些;有限度的“分权”,比“集权”,也要好一些。

这是不是“向党要权”?是不是心怀不轨要削弱党的领导?是不是属于什么狼子野心?时髦一点说,是不是反对“三个代表”?文化革命毕竟已经过去。这样的“帽子”、“棍子”,已经没有多少威慑力。尽管有些担心,担心被误解、担心遭非议、担心被评价为“不识时务”,我还是明确表达了我的意见。

本人向有关领导明确表达意见,直率提出要求,希望能够考虑接纳成一与韩石山进入党组参与领导工作,前后共有两次。

第一次表达意见,在换届过后不久。

有关领导说:“你提的问题太直率了”,算是给我的回答。

第二次提出要求,是在我于公元2000年参与“走马黄河”之后。走马黄河,途经好几个省份,据我的咨询调查,每个省的作家协会,都有知名作家担任常务副主席,并且进入党组参与领导。为什么只有我们山西省作家协会,不设常务副主席、作家不能进入党组参与领导工作?再次表达意见,希望举一反三,能够说服领导。

有关领导回答:党组书记不就是常务副主席吗?怎么能说我们不设常务副主席、没有副主席进入党组呢?

事实上,我的意见没有被理睬。我的要求没有得到答复。我的自作多情的意见或曰建议,好比秋风过驴耳。主席团作为一个摆设的状况丝毫没有改变。

大约在公元2002年,通过非正式渠道,我读到了一份上级文件,是关于作家协会主席、副主席职数设置的文件。文件上明确指示:作家协会主席一人,享受正厅局待遇;副主席三人,享受副厅局待遇。不知出于什么考虑,作协党组没有向主席团公示这一文件。其实,上级发下的这一文件早已成了“马后炮”。上级提前任命的作协党组两位副书记,早已享受着副厅局待遇,已经超前使用掉了上级给予的副主席职数。应该说,这不是副书记们的错;错在上级有关部门,任命副书记与文件规定副主席职数相冲突,有“一女许两家”之嫌。两个副书记占用了两个职数,党组书记兼任作协常务副主席,又用掉一个职数。所谓三个副主席享受副厅局待遇,成为一张空头支票。

早在换届完毕之初,我就有一种预感。作家协会,“会将不会”。

不幸言中。后来的实际情况,完全验证了我的预感,丝毫不爽。

作家协会主席团,着实成为了一个不折不扣的摆设。

这个摆设,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功用。通过换届,作家们贴一个副主席的标签,大家面上生光;同时,知名作家好象灯笼对联、旗牌执事似的,则给作家协会裱糊了门面。一石二鸟,公私两便。当官的当官、掌权的掌权,充摆设的充摆设,皆大欢喜。你还要怎么样呢?

我的希望、我的建议,本来就是多余、不识时务。我自己找上门去碰了钉子,怨得了谁?

不过,碰了钉子,我无怨无悔。我说了自己想说的话,表达了我的意见;我得到了属于自己的教训,产生了个人的思考。

身为山西省作家协会一名副主席,这个“副主席”的名堂,到底有什么用?对我个人,它只是一个标签,满足一些虚荣;那么,我那样巴结这么一个标签吗?对协会,则是参与裱糊门面;设问,协会特别稀罕我这么一块裱褙吗?

所以,犹豫多时,隐忍多时,一个念头浮沉隐现,不能消失。我的这个念头必欲得到表白,仿佛不吐不快。

最近,听说我省文联作协又在酝酿换届。今天,我希望通过这段文字,正式告白于世人,至少希望圈内同行听到我的声音。

我宣布辞去山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职务;同时辞去作家协会理事身份,以自动退出下一次换届选举。

需要说明几点。

一届副主席任期将到,才声明辞职,是否有些太晚?认识客观环境,需要时间;个人心理发展,也有一个过程。借用《归去来辞》的原话说,我的决断属于“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我有属于自己的“心理田园”,不如归去。

作家协会将要换届,必然还会有人当副主席、进主席团。我希望他们面对的环境将会有所变化,他们的作用能够得以发挥,大家能够胜任愉快,心情会开朗一些。

至于我个人的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身份,暂时保留。

一者,对于栖身其中多年的作家协会,我充满感情,也还存有希望。我将继续关注作协的工作,希冀看到哪怕极其微小的一点改良。

再者,当副主席是充摆设,做理事而不理事,我的作用事实上顶多也就是一名普通会员的作用。我愿意继续努力,力争当好一个名副其实的合格会员。

最后,眼下我还是本会的驻会专业作家,我总得有所单位归属,以便领取工资。过两年,我将到退休年龄。那时,若有另外的渠道领工资,我的会员身份自动解除就是。

行参菩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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