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越二元的呼声:当精神分析遇上性别革命

文摘   2024-06-16 14:21   上海  




引言:

Paul B. Preciado是一名作家、哲学家和策展人。他是一名跨性别男性,关注与身份、性别、色情、建筑和性相关的应用和理论主题。2019年11月,Preciado受邀在弗洛伊德事业学院向 3500 名精神分析学家发表演讲,在演讲中他描述了自己作为跨性别者的生活,并对精神分析的概念和实践提出了质疑,尤其是对跨性别者的病态化。这种病态化并非基于科学的客观性,而是反映了创立和实践该学科的白人异性恋中心主义的世界观。他呼吁对社会进行深刻的变革,修改其精神分析的前提,对心理学和精神分析的话语和实践进行根本性的转变。然而,此次演讲内容在集会中引起了强烈的抗议,他遭到质问和嘘声,未能完成演讲。

尽管如此,这次演讲引发了关于精神分析如何处理性和性别认同问题的广泛讨论。Preciado认为,精神分析需要摆脱其历史上的父权制和殖民主义预设,接受新的认识论,以更好地反映现代社会的多样性和复杂性。他呼吁精神分析学家们反思和改革,抛弃传统的性别和性别差异理论,转向一种更加包容和开放的实践。十八个月后,他的演讲《怪物可以说话吗》(Can the monster speak)终于出版。本文节选自该演讲的最后一节。

全文约5000字,阅读时间约13分钟。







自1950年起,随着异性恋女性的逐渐解放,同性恋的去病化,避孕药的商业化以及非二元性别逐渐为大众所知,人们也开始重新审视对生理性别(sex)、社会性别(gender)和性差异(sexual difference)的认识。这些政治挑战因为新的染色体或生化"数据"[1]引发的科学争议而进一步加剧,这些数据来自增强的染色体和基因组绘图技术[2]或内分泌诊断[3]


译者注:


[1]染色体或生化“数据”:指科学家通过研究染色体(DNA和基因)和生化物质(如激素)得到了新的数据,揭示了人体的生物性复杂性,超出了传统的二元性别观念。例如,一些人的性染色体组合并不是传统的XX(女性)或XY(男性),而是XXY、XO等;胎儿在母亲子宫内暴露于不同水平的激素(如睾酮)也可能影响其性别特征和性别认同。


[2]增强的染色体和基因组绘图技术:指先进的DNA测序和基因组分析技术。这些技术能够详细绘制出染色体和基因组的结构和功能,使科学家能够发现基因与性别相关的复杂关系。例如,发现某些人具有不典型的性染色体组合(如XXY、XO等),这可能与TA们的性别认同相关。


[3]内分泌诊断:指检测和研究体内激素水平的技术。激素在性别特征和性别认同的发展中起重要作用。通过内分泌诊断,科学家可以了解激素水平如何影响性别认同和性别表达。例如,睾酮和雌激素等激素在男性和女性中的水平不同,这些差异可能会影响个体的性别特征和性别认同。



1993年,一群"病人"建立了北美间性人协会(Intersex Society of North America),为了公开反抗医学界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对TA们的身体进行手术改造和病理化。同年,布朗大学生物学和性别研究教授Anna Fausto-Sterling发表了一篇颇具争议的文章。在文章中,她建议人们从二元性别的认识论转向至少包含五种性别的多元性别认识论,以尊重那些具有形态或遗传变异的人的身体完整性。在随后的几年里,跨性别运动推动了对跨性别的去病化,并提出要求:跨性别者有权选择其性别转变是否需要激素和手术改造,或者是仅仅改变称呼。



“间性人的权利是人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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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2010年开始,世界卫生组织(WHO)——一个很难被认为会与激进主义女权理论、酷儿理论或跨性别理论“同流合污”的组织——开始细微调整自己的立场,认为人体形态学、解剖学和染色体中存在变异,能超越现存的性与性别二元理论。


今天,是世界卫生组织,而非一些无政府女权主义者或跨性别酷儿,宣扬道"我们通常用男性和女性来表述性别,但这其实是一种社会建构,会随着文化和时间的变化而变化。"世界卫生组织承认,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一些使用非二元性别和性别分类法的文化(如太平洋上的萨摩亚、美洲原住民、泰国传统文化)仍然存在。这些文化比1970年代以来的现代西方分类法更灵活、更复杂。在谈及性别及性取向的身体表现和社会表达中的非病理变异的可行性时,世界卫生组织承认,西方社会和政治结构所使用的二元分类法存在随意性和非自然性。这不仅打开了重新审视术语的大门,也打开了重新考虑生理性别、社会性别与性差异的大门。



如今,我们知道全球每天有超过1000-1500名新生儿(在美国每天有六个这样的新生儿)被归类为"间性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这些因为是"间性人"而接受药物治疗或手术的儿童联合起来,要求结束强行切割生殖器官和强迫被重新分配性别(指被医生指定为女性或男性)。在同一时期,越来越多的人自我认同为"非二元"。几个月前,著名哲学家Judith Butler在加利福尼亚州合法注册为非二元性别人士。美国各州、阿根廷和澳大利亚,在法律上承认非二元性别是一种政治可能性。德国刚刚承认第三性别(O)是一种可能的性别分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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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在"顺性别者"(指那些认同自己出生时被分配的性别的人)和"跨性别者"(那些不认同自己的指派性别,认为自己是跨性别者或非二元性别的人)之间引入了新的区别。


性别转变和非二元性别的主张,不仅使规范性观念中男性和女性的定义陷入危机,也使得规范性精神分析和心理学所使用的异性恋和同性恋类别变得不合时宜。当性别焦虑症的诊断被排斥,当超越二元定义的社会和性生活成为可能时,同性恋与异性恋的定义、主动与被动的性角色,插入者与被插入者的概念也随之过时。


除此之外,将异性恋定义为唯一正常的生殖性行为,以及父权制对父亲角色的描述和生物政治对母亲角色的描述,在面对具备众多可能性的生育管理方式和辅助生育技术时——如避孕药、事后避孕药、跨性别父亲、辅助生殖技术、代孕、子宫移植研究项目,以及人造子宫等——显得越发不合时宜。 


我不知道要怎样来激起热情和紧迫感,告诉你,我们正处于一个前所未有的重要时期:人们对于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别差异的认识正经历着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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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未来的岁月里,我们必须共同制定一种新的认识论,能考虑到生命体的根本多样性,它不会将身体仅仅定义为繁殖的工具,也不会为异性恋父权制和殖民暴力提供合法性。


你可以自由决定是否要相信我,但至少要相信这一点:生命是变化和多元的。你要明白,未来的"怪物"也是你的子孙。   


我们正在面临性解剖学和政治解剖学秩序的转变过程,这就像从托勒密的地心认识论到哥白尼的日心认识论的转变;或从1650年到1870年间,从单一性别模式到性别差异解剖学的转变;又或是二十世纪初相对论和量子物理学与牛顿物理学的转变。   


认识论变化的过程也会连带导致技术、社会、视觉和感官的深刻变革。比如,从地心说和亚里士多德物理学到日心说和牛顿物理学的变化,与印刷术和蒸汽机的发明不谋而合。印刷术加速了口头文化向读写文化的转变,以及《圣经》文本的逐渐世俗化,并推动了欧洲在美洲的扩张和殖民化。现代科学的发展、异性恋家庭制度化和全球化市场扩张所伴随的是阶级分化、性等级制度、种族隔离和种族清洗的民族身份生物政治学。


用Félix Guattari的话来说,我们正在抛弃一体化的全球资本主义制度。经济、政治和技术的变化导致了生理性别、社会性别、性差异和殖民资本主义经济的变化,这种变化持续了三个多世纪。但快速的技术变革,生态系统的破坏,和人们对政治决策的迫切需求,意味着我们面临更迅速的、迫在眉睫的变化。与此同时,即使在政治领域,新等级制度不断更迭,互联网、量子物理学、生物技术、自动化、人工智能、基因工程、辅助生殖和地外旅行的技术也促使产生前所未有的变化,要求人类在有机体与机器、生物与非生物、人类与非人类之间发明出另一种存在方式。生育技术、性与性别主体性的集体生产正在发生转变,这与量子力学和相对论在20世纪初带来的典型转变相媲美。


在这场认识论危机中,重新自然化(renaturalization)、话语倒退和认知障碍政治再度兴起。就像Kuhn告诉我们的那样,只要一个典型转变还没有被另一个典型转变所取代,积累起来的未被处理的问题就不会吸引新的评估或清晰的批判,只会引出暂时的"僵化"和对受到攻击的典范理论"夸张的肯定"。我们甚至可以将现在对父权制殖民主义意识形态以及民粹主义、新民族主义权力结构的夸张表述解释为对旧理论的重新肯定,对认识论危机的否认和对变化的抵制。


针对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差异方面的新极权主义,可能会暂缓认识论的崩溃,但无法阻止这一趋势。这种范式转变可能标志着从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差异(二元对立,无论是辩证的还是互补的,二元的还是对立的)到无止尽的身体差异、无法识别和辨别的欲望的转变。我们不是在呼吁抵制差异,也不是在呼吁回归前现代的单一性别模式,无论是女性、男性还是中性,也不是在呼吁同质的单一性,更不是在呼吁粗暴地颠倒等级制度。相反,我们谈论的是生活实践与生活形式的激增,是能够超越生殖快感的欲望多样性。


当谈及一种新的认识论时,这不仅仅是指科学和技术实践上的转变,而是指从根本上拓宽对于民主的认知,认可所有生命体都是政治主体,而不是将这种社会和政治认可视为生理性别或社会性别的附属条件。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差异范式以及父权殖民统治的认知暴力正在受到女权主义、反种族主义、间性、跨性别和残障酷儿运动的挑战,要求认可那些被贴着“政治地位低下”标签的人是拥有完整权利的生命体。


在认识论转型的背景下,来自法国心理分析学院(l’Académie de Psychanalyse de France)和弗洛伊德事业学院(École de la Cause Freudienne)的你们,肩负重任。是继续站在父权制和殖民主义话语的一边,不断宣扬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差异以及异性生殖的普遍性,还是与我们这些“变异者”、这个世界的“怪物”一起,批判和发明一种新的认识论,从而重新分配主权,承认其它形式的政治主体性。


你不能再系统地诉诸弗洛伊德或拉康的文本,好像这些理论具备超越历史价值体系的普遍性。事实上,他们的观念依然是在受父权制影响的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差异认识论中写成的。把弗洛伊德和拉康奉为圭臬,就像要求伽利略回到托勒密的模式,要求爱因斯坦放弃相对论,继续用牛顿和亚里士多德的物理学思维一样荒谬。


今天,曾受性、性别和性差异的父权—殖民制度影响的人们,为自己代言,并拥有了自我认识。一系列运动——酷儿运动(queer)、跨性别女权运动(transfeminist)、土著运动(indigenous)、反性骚扰和性暴力运动(#MeToo)、反性暴力和女性谋杀运动(#NiUnaMenos)、残障者和残障酷儿运动(Handi、Crip-Queer)、黑人权益运动(#BlackLivesMatter)、黑人跨性别者权益运动(#BlackTransLivesMatter)——正在带来决定性的变化。在这个社会,你不能继续谈论俄狄浦斯情结或父亲的名字;在这个社会,历史上第一次承认了杀戮女性的遗留问题;在这个社会,父权暴力的受害者大声疾呼,谴责她们的父亲、丈夫、老板、男朋友;在这个社会,女性公然抨击使强奸制度化的政治;在这个社会,成千上万的人走上街头,谴责针对同性恋的攻击,以及几乎每天都在发生的针对变性女性的谋杀以及各种形式的制度化种族主义。在一个改变性别或认定性别非二元性合法的社会里,在一个成千上万的孩子已经出生在非异性恋和非二元家庭的社会里,你再也不能继续断言性和性别差异的普遍性以及异性恋和同性恋身份的不可改变性了。继续使用俄狄浦斯情结这样的临床工具来进行精神分析,就像声称使用托勒密地心地图来导航宇宙、否认气候变化或断言地球是平的一样荒谬。


我们并不是简单地反对父权制、亲属关系和二元异性恋中心主义的性习俗,而是反对你们的认识论,并且是坚决反对。我们的立场是认识论上的不服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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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对于你们这样的精神分析学家来说,倾听被父权—殖民制度排斥的人们的声音,比重读弗洛伊德和拉康更为重要。不要再躲在精神分析之父的背后了!你们的政治责任是照顾儿童,而不是将父权殖民制度的暴力合法化。是时候把分析师们的沙发拖到大街上了,让言论集体化,让身体政治化,让性别和性去殖民化,让无意识去殖民化。


释放俄狄浦斯,加入我们,不要把父权暴力掩盖在所谓的儿童乱伦欲望之下,把那些战胜了强奸和父权暴力的人的身体和声音(他的、她的和TA们的),那些已经超越父权核心家庭、超越异性恋和性差异的人的身体和声音,以及那些正在寻找和创造出路的人的身体和声音(他的、她的和TA们的),放在你们临床实践的中心位置。


不久之后,我们可能会遇到一种新的死权政治联盟(necropolitical alliance)[4],这存在于殖民父权制与新的药物色情技术之间。毫无疑问,我们已经面临着所谓的 "精神病理 "日益的药理化、医疗保健行业的商业化、大脑的计算机化以及通过 Facebook、Instagram、Tinder 等平台实现的主观性生产技术半信息化机器人化。但是,精神分析不能以这些旨在控制和加强人类动物细分的新技术的扩散所代表的危险和过度为借口,而不去重新评估自己的范畴。


[4] 死权政治联盟:一种新的权力结构或联盟,核心目的是通过控制生命和死亡来行使权力,以便更有效地控制和管理个体和社会。这个概念源于Achille Mbembe提出的“死权政治”(necropolitics),即那些决定谁可以生存、谁必须死亡的权力机制。



我不是为了加速精神分析的衰落,以此来推动神经科学或药理学的兴起。我的使命是让精神分析和精神病学的 "客体"(在同等程度上)向那些支撑着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种族规范所造成的暴力的机构、临床和微观政治体系复仇。我们迫切地需要临床实践的转型。没有精神分析的革命性变革,没有对其父权-殖民预设的批判性挑战,就不可能实现这一目标。临床实践的转型意味着立场的转变:研究对象成为主体,而迄今为止一直是主体的人同意接受研究、质疑和实验的过程。前主体同意改变。主体/客体的二元性(临床和认识论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关系,一种共同导致变异和成为TA人的关系。这将是力量与变异的关系,而不是权力与知识的关系。这需要我们共同学习,治愈我们的创伤,摒弃暴力技巧,为地球范围内的生命繁衍制定新的方法。


精神分析面临着一个前无古人的历史性选择:要么继续沿用旧的生理性别、社会性别和性差异认识论,为作为其基础的父权-殖民制度带来合法性,从而为其所引发的暴力行为负责;要么敞开大门,接受对其话语和实践的政治批判。 


后一种选择要求精神分析作为话语、作为叙事、作为机构和临床实践,开启去父权化、去异性恋化和去殖民化的进程。如果希望精神分析不再成为异性恋正统化和死亡政治暴力合法化的工具,而是成为发明与规范不同的主体性的工具,那么它就必须与黑人、酷儿、女权主义者和跨性别政治传统的批判性反馈相结合。


我今天站在你们面前,不是为了指责你们,而是为了警告二元体制的认识论暴力,并寻求一种新的范式。


支持认识论转型的精神分析学家们,请加入我们!让我们携手共创出路!


与在座的最保守者担心的相反,我认为,剔除了性、性别和性别差异认识论的精神分析并不会被扭曲。只有通过这种深刻的转型,精神分析才能生存下去。


我是站在一个跨性别者的立场上说这番话的。作为一个非二元身体,为了离开以前的 "牢笼",为了生存,TA不得不日复一日、岌岌可危地寻找其它通往自由的道路。如果我思考一下我的变化以及目前的结果,我既不会抱怨,也不会感到满足。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我热切地呼吁精神分析的变革,呼吁一种变革性的精神分析的出现,一种与我们正在经历的范式转变相符的精神分析的出现。


尽管在你看来可能是可怕的、毁灭性的,但也许只有这个转变过程,才真正配得上精神分析之名。


编选:抽空烟
策划:兔子上山
翻译:兔子上山耶耶
校对/排版:抽空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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